眼見為憑 卷三 怪誕篇

 

 

 

  喪門出生沒多久,算命師父就指著襁褓的他囑咐避免入大廟,省得造成人家兵慌馬亂來迎只是隨手上個香的他;他又天生無感,人家誠惶誠恐跪上老半天也看不見,會給民間大神添麻煩的。

 

  陽廟禁止,但所拜非神的陰廟卻與他命中的困厄起共鳴,很有緣分,躲也躲不掉。與其說是劫難,倒不如看作應盡的義務。他背負太多來到世上,註定勞碌一生,就算離群索居,隱入田林,心也放不下。

 

  喪門的父母便詢問算命仙有無解厄的法子,誰都希望自家孩子能過得平安康泰,他們願意付出所有換他快活一世。

 

 


  「阿君,你就幫幫忙嘛!」

 

  算命大仙,也就是陸祈安他爹,俊秀的面容滿是為難。

 

  「伯父姨母,廷君當然願意傾力相助,只是這辦法對他日後婚娶或多或少會產生阻礙。」

 

  喪家兩老順著陸廷君嘆息的方位看向嬰兒床裡剛滿月的小公子,正熟睡著,胸前以一塊羊脂白玉護心,模樣水嫰可愛,想像得到他成人後定如其父仙人之姿。

 

  反觀他們懷中皺巴巴又黑皮多毛的猴崽子,怎麼看都是山村的野小孩,以喪氏一門平民到底的出身,本來頂多給陸公子拉馬駕車,現在卻可趁機攀親附貴,這交易怎麼想都划算。

 

  「好,不過絕後罷了,我們就忍痛把阿門許配給你家祈安!」

 

  

 

 

 

  二十年過去,長成傾國大帥哥的喪門冷淡聽著老父老母胡扯當年往事,他和陸祈安婚約有十來種版本,說得好像天註定他們該廝守到老,男不婚男不嫁的,可李福德送的禮物還不是收得那麼歡快?

 

  「嘸捏,媳婦歸媳婦,祈安少爺歸祈安少爺,是兩回事!」

 

  雖然喪門也這麼想,他和陸老四本來就只是好朋友,但從他爸媽口中說出就多了三分勢利的意味,似乎清高的門第終究比不上出得起豐厚嫁妝的地方富紳。

 


  「別說渾話了,什麼風把你們吹來?」喪門攬胸質問道,今天林然然休假,位於大學城的棺材鋪分店僅他一人駐店,沒有生意上門,只有來要電話的學姊學妹,星探也來了兩個。他怎麼推拒都沒有用,只好說自己有男朋友。

 

  喪父穿著汗衫和藍白拖,喪母肥胖的身軀撐著洗白的花色連身裙,一同向寶貝兒子咧嘴燦笑,笑得喪門心底發毛,十成十沒好事。

 

  「這附近有間大廟剛落成,我和你阿母乎邀請幫忙做醮。」

 

  「這是吉事吧?」

 

  「當然,十廟九賺,再好不過。」

 

  「你們不是自豪十八代都以死人錢營生?什麼時候從烏頭變成紅巾?」

 

  「唉,阿門,爸爸告訴你,做人要擇善固執。看看今天剛好不在的祈安少爺,鬼和神都砍得下去,無所不能,這才是咱們學習的典範。」

 

  喪門一直很懷疑自己和滿口胡言的爸媽有血緣關係。

 

  「別拿祈安誆我。我猜,你們去公會托關係,把資歷和專長寫得模稜兩可,這樣不知情的委託者還以為你們連廟會都弄得出來。」

 

  「開玩笑,以你的實力,爸爸媽媽相信通天下地你也做得到!」兩個老人家突然慈祥得好噁心。

 

  喪門無力追問:「所以你們改的是我的資料?就說我喜慶敬謝不敏,每次吃喜酒不是新娘拉稀就是新郎盲腸炎。」

 

  不管是流水席、海產店還是高級餐廳,喪門對大喜的新人一律通殺。他一知道自己帶賽就不再隨父母到席白吃白喝,好在他和旁人相交不深,目前惟二需要擔心的只有林然然和上官榆以及他們未來的伴侶。

 

  「哎喲,不是什麼難事,他們就欠一個湊數用的處男,你只要中飯不吃肉就可以過去搭手。」

 

  「我不要。」

 

  「也不知道他們在堅持什麼,都什麼年代了還一定要處男,做這行的不都酒肉不忌?苦思良久也只有咱家純潔的小星星了。」

 

  「不要再三強調性經驗,很討厭。」

 

  喪父同喪門周旋的時候,喪母已經聯絡上廟方,談得咯咯笑,還硬是把通話中的手機塞給喪門。

 

  喪門無奈接過,對方誠懇地請託,連紅包價都明攤出來,很有誠意。他心想既然人家只要一個未及弱冠的童子充數,他就當跑一趟外送,勉強答應下來。

 

  他掛了電話,看向歡呼的老父老母。

 

  「那你們到底來幹嘛?」

 

  「啊就,探望你和四少爺,順道去蜜月環島。」

 

  「剛好,你們先緩緩上百次的蜜月,來顧店。」喪門進去與店面隔開的休息間搬出二手沙發和電視機,招呼兩老過來,要求名義上的老闆夫婦盡點義務。

 

  當喪門把小貨車從校內停車場開來門口,店內電話響起,爸媽裝死不動,他只好下車去接,才拿起話筒,藍色發財車就在他眼前駛向對街。他媽奸笑著把手機收入裙袋,喪門才知道正中其母調虎離山之計。

 

  「把車還來!沒有車我怎麼去工作!」喪門又驚又怒,氣得把交通安全放到一邊,拔腿直追。

 

  「可是爸爸媽媽不旅行會悶死,三天後還你吶!」兩老把白髮蒼蒼的腦袋探出窗,向喪門拋出飛吻,在一片大笑中駕車逃逸。

 

  「老渾球,有種別跑!」

 

  喪門在大街追了八百公尺,直到看不見車尾燈,才滿懷幹意撐著長腿喘氣。

 

  他蹣跚回到店裡,看著委託人留下的地址,對照市區地圖,距離約莫一個半小時腳程,算是在步行可及的範圍。

 

  本於一諾千金的原則,喪門將店內稍微收拾,拉下鐵門,抓著一把長柄黑雨傘出門。他父母就是吃定他的責任心,不會拋下工作去追殺他們。

 

  喪門對天氣的評估沒有錯,不到幾步路,天頂下起淅瀝雨點。他今天本來可以在舒適的室內讀上幾篇精湛的學術報告,卻被害得在雨中千里跋涉。

 

  他認為雨天就該避免外出,順從人類居安的天性,但他好朋友和女朋友都偏愛雨中散步,而且從來不記得帶傘。

 

  福德見了雨總是開心,把海島午後陣雨看作沙漠甘霖一樣稀奇,說她老家從不見雨,因為雲層都落在他們腳底下。看著她欣喜的模樣,讓喪門想起兒時也曾毫無顧忌淋得一身濕。

 

  他和友伴認識沒多久,山間下起大雨,不能一起玩了,他只能待在家裡的小書房,朝窗外迷濛的山景嘆息。這時候,陸祈安像是童話故事中的小精靈蹦了出來,小手敲著窗戶,邀請他一道嬉戲。

 

  喪門建議友伴可以進屋來拼拼圖、寫功課之類的,陸祈安卻不屈不撓,「星星、星星」叫個不停,說要出去玩,就是出去玩。

 

  喪門只得穿上兒童雨衣會同撐著油紙傘的陸小少爺在雨中踩水窪,親身體驗雨水的冷涼和苦鹹。等他哥哥們來接,再氣也只能嘆氣,把他們兩個玩瘋的小泥人抱回家刷洗。

 

  而今,長大的他不再有閒情逸致,怕雨濕了衣鞋,又會讓他格外意識到陸祈安不在身邊。

 

  雨勢漸大,喪門不得不先回神找個遮蔽處。剛好他行至兩個市區間的郊外,除了盡頭掩沒在雨水中的公路,什麼都沒有。

 

  喪門才想冒雨前行,就被突起的水溝蓋基座絆了下,本以為單純是施工不完善草菅人命,往下細看,發現到基座混了水泥以外的材質,露出一角青石。可能此處本就打了石樁,工程單位無法移除才在其上挖溝鋪路。

 

  他撥開橫生的雜草,又發現其它相似的青石塊,觸摸質地,應是常作為題刻碑銘的觀音石,沿著路邊錯落的石塊尋去,果然有建築物隱蔽在草叢裡。

 

  喪門走近,在殘破的屋簷下收傘。原本該高掛著、向來者彰顯的牌匾落到地面斷成兩半,任其蒙塵生灰。他拂開塵土,上頭寫著「風調雨順」,帶著人力不可及的期許;再看向屋內的擺設,有一尊斷腳的香爐,可見這裡不是棄用的老房舍而是殘破到看不出面目的小廟。

 

  他巡了一圈,此處比起動輒三開間的廟宇,坪數不大,卻不難發現設計上別出心裁,裝潢擺設與建築渾然一體,材料全是舊時代的上選。好比他手下這張做為一廟門面的神明桌,由花梨實木雕工而成,連同腿足和牙板,僅上一層透明外漆,勻麗的朱紋源自木材本身。如果不是桌面那塊如同美人破相的火燒焦痕,光是桌子就值一台新車。

 

  從上頭薰黑的頂格可知這裡也曾香火鼎盛,如今卻是繁華落盡,他不由得感傷起世事無常。

 

  看雨勢大小,一時半刻走不了,喪門便脫下舊夾克,用隨身的小刀將其分解成平面的布塊,再清出桌上的籤筒到外頭集水備用,打掃起這間遇雨的收容所。

 

  他在桌底發現斷頭的神像,琉璃做的,其身青袍解帶、把酒臥蓮,慵懶的姿態栩栩如生。

 

  喪門頭一次好奇神像的面容,指尖去撫祂的斷頸,隨即收回手、連聲抱歉。這種想法就像對新墳吹口哨說「小姐好漂亮」一樣找死大不敬。

 

  等他把殘損的神像歸位,雨聲靜下,一望,外頭已雨過天晴。

 

  喪門回首,下意識向損壞的神像微微一笑。

 

  「謝謝。」

 

  他邁步出廟,看不見從神像延伸出的無形細線,從背後繫上他左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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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是新篇中關鍵的轉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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