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喪門裹著毛毯在沙發入睡,可能父母打呼聲太響,他睡得不太安穩。

 

  又是那個夢,關於很久很久以前的真實。底下漫天烽火,百姓向上蒼嘶啞哭嚎,亂世人不如太平狗。

 

  就連人類的帝王也夜不成眠,不再有傻子相信皇帝是天子,鐵騎來了,殺,江山又換上另一姓氏。

 

  世間的不穩定超出人類所能控制的範疇,他們只能向上蒼祈求,將廟宇建得高聳入天,餓殍滿地也要在祭壇擺上最豐盛的犧牲,相信神職者每一句聖言,以為把一切供奉給鬼神就能脫離苦難。

 

  可是,那時代偏偏是兩界戰後的歇止期,天上和地下沒有餘力去理會人們的死活。遠古通天的巫已經死絕,沒有人知道;就算知情,也不忍心去戳破謊言──這是一個沒有神的世界。

 

  好可憐。

 

  他不是同情,同類才會有同理心,他只是依從習慣傷感的本性,高高在上地憐憫萬物,「看著」而已。

 

  直到某夜,他照例躡足到鏡台前巡視人間,或許是那一池蓮花開得太好,攫住他的目光,連帶安坐在池畔乘涼的那人。

 

  那人衣裳半敞,青絲披散,掬手去撈池中的星斗。他看他快活地玩了一陣水,突然動作頓了頓,認真瞧著捧在掌心的小星子,也就是藏身在億萬中他的倒影。

 

  明知那人不可能望見他,他還是有種對上視線的錯覺。

 

  「星星。」

 

  那人竟然出聲呼喚,他心頭一驚,想起天宮主子的禁令,緊捂住嘴,不能應聲,絕對不可以。

 

  但他就是顆不安定的新星,被那人婉轉的嗓子再三邀請,克制不了交流的渴望,失口答上話,不小心談了整晚。

 

  一而再,再而三,等他回過神來,已經與那人無話不談,約定好清朗的夜不見不散。然而,有次大雨,他從厚重雲層望去,那人仍在山頭濕淋淋等待,一見到從雲縫露臉的他,便歡喜笑了,開口為他唱曲。

 

  被這般全心奉獻,木石也會動容,他抱著鏡台,隔著冰冷的晶板親吻那人的眉眼,同時也明白即將掌政的自己不能再眷戀下去。

 

  同伴們說,人類自私自利,不可能無事殷勤,等他滿足那人的欲望就不再有供奉的價值。宮中萬年的紀錄寫得明白,人心貪欲而善變。

 

  他知道終究要結束的,人類短壽,再喜歡也要了結這段孽緣。於是他有意無意炫耀起自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不管是壽命、財富,包括江山帝位,只要他硃筆一揮,什麼都能賞他。

 

  那人卻道:「星星,請再見我一面,再見一面。」

 

  他哭著答應下來。

 

  

 

 

 

  喪門從沙發醒來,昏沉走到床邊,悶頭擠進如膠似漆的父母之間。

 

  「喲喲!」兩老又是摟腰又是摸屁股,盡情吃著送上門來的豆腐。「這麼大還愛撒嬌,又作惡夢啦?」

 

  喪門悲傷地說:「不是惡夢,只是知道不會有好結果。」

 

  「那就不要去想了,在爸爸媽媽懷裡,你就是我們的小寶貝。」

 

  「那就單純抱著我,不要亂摸!」喪門扯出探進他內褲的魔爪。

 

  「我們只是想檢查喪家的獨苗子有沒有好好發育……話說,祈安少爺也長大了,嘸知他那裡和一般男子有何差別?」

 

  「祈安的身子我知道就好,不關你們的事!」

 

  「福德小姐……」

 

  「除了親嘴,什麼都沒有!」喪門早一步猜到父母想問什麼渾話。

 

  「你難道以為自己是石頭迸出來的嗎?」

 

  「少囉嗦,我要睡了!」喪門憤恨拉起被子。

 

  兩個老人家摟著心肝寶貝亂蹭,直到他背脊那抹艷紅如血的圖紋褪去,降下灼熱而不自知的體溫,才暗暗鬆口氣。

 

  「小星星,再陪爸爸媽媽玩個益智問題──如果有一天,穿著小雞內褲的祈安少爺和比基尼的福德小姐同時掉進水裡……」

 

  「他們兩個都會游泳!」明知會被騷擾整晚還是過來向父母討抱的他,實在是太愚蠢了!「祈安不是捉過水鬼給你們當年禮?你們不是把東西燉了還燉得很難吃,最後扔給大黑充飢?他只是懶而已,我沒見過比他水性還好的男子。」

 

  陸祈安還向他展示過陸家堆滿東海龍宮寶藏的地窖,只是那些寶貝和金銀珠寶掛不上邊。探險出來,沾滿魚腥味的兩人還被陸大哥捂著鼻子抓去泡藥湯。陸祈安不知反省,白皙的雙足在澡桶踢踏,無憂嘻鬧著。

 

  當他張開口唱曲,彷彿成了迷惑水手的人魚,喪門總是會忘了呼吸。如同他每每呼喚他名字,他無法不回眸凝望。

 

  說好別再去想,多想無益,但喪門就是沒辦法不懷念早已逝去的童稚,就要及冠成人,卻頻頻回頭望。

 

  兩隻乾癟的手掌一左一右拍拍他的腦袋,帶著長者對幼犢的慈愛,哄著難眠的他入睡。

 

  「阿門,不要害怕長大。」

 

 

 

 

 

 

  翌日,送別要去避風頭的父母,喪門例行上研究室一趟,檢視菌株的生長情形,碰巧遇上來採樣的丁子學姊。他當初進實驗室,就是丁子學姊帶他熟悉儀器操作,細心溫柔,惠他良多。

 

  「學姊好,辛苦了。」喪門有禮地向前輩致意,然後到生長箱前對培養皿的大腸桿菌們微笑鼓勵,請它們努力製造出充滿活力的酵素。

 

  研究室曾有若干學姊表示,如果能讓喪門學弟捧在手心豢養,投生做原核生物也甘願。

 

  「夏天學弟,你喜歡甜食嗎?」丁子把披肩的髮束成馬尾,穿著露背的小洋裝,幾乎要貼到喪門身上。

 

  喪門無感丁子的示好,過去為她拿來實驗白袍,勸她穿上,不然裸露出來的皮膚感染上什麼變異菌株整組爛掉就不好了。

 

  「認真說來,實在不喜歡,吃完總覺得嘴裡有化學物質殘留。不過祈安對甜食喜好遠大於正餐,他病後總是胃口欠佳,但社團活動可以連吃三顆布丁,害學妹沒有點心可以帶回家。」喪門思及不知死去哪裡的伊人,神情柔和三分。

 

  丁子搶白:「學弟,我是在討論你,不是那個人。」

 

  喪門一陣尷尬,他的話題總不自覺圍繞著陸祈安,室友屢勸不改,現在被外人點破才知道自己有多丟臉。

 

  「小夏,我做了點心,今天沒別人來,你幫我吃一點好不好?」

 

  「好,我帶回去分給室友。」

 

  丁子攢緊手指,再次仰起祈求的臉,不氣不餒推銷下去。

 

  「我沒做多少啦,這個也不能放,你拿去吃啦!」

 

  「學姊,可是實驗室禁止飲食。」喪門爽朗又正直地說。

 

  丁子快要咬碎一口銀牙,大帥哥的直率實在令她痛恨。之前她還沒表態,喪門就在聚餐時告訴大家,他要照顧廢物朋友,不想談感情;待他升上二年級,又羞澀地向眾人表明,他已經有對象了,而那個雀屏中選的幸運兒是政治世家出身的名門千金,讓傾慕喪門的女子嘆息中多了一種卑微的哀愁。

 

  喪門沒把丁子的話拋在腦後,等他完成紀錄,和丁子來到室外長廊,接過學姊的手工巧克力。

 

  丁子緊盯著喪門吞下那枚混著香灰的點心,喪門吃完向她遺憾表示,味道不怎麼樣。

 

  丁子不以為忤,反而強抑著狂喜微笑。

 

  「你女朋友在離島,你會不會寂寞?」她裝作不經意提起,等著東西在喪門身上起反應。

 

  說到女友,喪門不禁黯然。他和李福德本來約好星期四要共進晚餐,不料大學長臨時召開meeting,他告知福德後才知道她星期五一早就要搭機啟程,雖然女友嘻皮笑臉說了三次沒關係,但他就是為此糾結不已。

 

  手機響起,喪門看著號碼,眼神一軟,丁子隨之心頭一揪,那是不屬於她的柔情。

 

  「小然,你餓了嗎?好好,我馬上買好料過去。順便幫你拿在租書店預定的小說?封面有點糟糕?沒關係,我們之間不用客套。」喪門應答的口氣明顯帶著滿心寵愛,彷彿另一頭是新交的小情人。

 

  「那是誰?」丁子臉皮僵硬,她沒算到喪門身邊還有個程咬金。

 

  「然然。我室友也是店的幫手,長得很可愛,我單手就能把他抱起來。」喪門真的嘗試過,林然然在他臂彎裡害羞地嗤嗤笑,被流丹直擊到這一幕,害林然然珍藏的男男戀愛小說差點被她一把妒火燒掉。「學姊,我去給人備飯,麻煩妳關門,再見。」

 

  「等等,喪門學弟!」丁子急瘋了,為什麼藥效沒有發作!

 

  奈何喪門腿長,丁子追到樓梯口就不見蹤影。

 

 

 

 

 

  喪門如他所言,從小菜主食到甜點飲料擺滿一桌,招待工讀生的飲食毫不手軟,林然然也盡情地大吃大喝。

 

  喪門問起昨天林然然和流丹的約會過程,小室友還心有餘悸。

 

  「那魔女強拉我去泡溫泉,差點被她生吞活剝。」

 

  當時林然然緊攢著身上喪門國中時代的白襯衫,光著兩隻纖腿在情侶湯屋尖叫逃竄,流丹追到浴巾掉了也不管,就是要把年長的小男友拖下浴池就範。最後演變成表兄妹間的鬥法,林然然藉水氣壓制流丹的火息,流丹被逼得火力全開,結果失手轟垮溫泉飯店的澡間,間接揭發隔壁的情色交易。

 

  「她工作場所一片紙醉金迷,同業以複雜的男女關係為榮,她耳濡目染之下,想藉此證明自己是成熟女子,殊不知這才是最、最幼稚的表現!」林然然一臉痛心疾首,險些失去了他冰清玉潔的身子。

 

  那些光鮮亮麗佳人,一方面強調前衛開放,聲稱是現代自由女性;一方面求神拜佛不遺餘力,聽說誰信了哪尊神而紅了,便一窩蜂搶著供奉。流丹有時被強拉去私人宮廟,總是一眼看穿對方斤兩,在對方大師下迷咒前,拳頭就呼了過去。

 

  她仗義修理那麼多神棍,卻從未遭受邪魔歪道口中的報應,名氣反而越來越大,算是老天有眼的正面例子。

 

  喪門也買了流丹上封面的時裝雜誌給林然然,以攝影成畫的美人攬著寶藍色的人魚長裙側身回眸,仰高長頸,倨傲等待彼方的王子。

 

  可嘆他的出身和身高最多只能當弄臣,林然然看看雜誌上流丹大美人,又看向眼前俊雅不凡的星星王子,連家財萬貫的上官榆都會三不五時崩潰一下叫喪門把臉皮換給他,怎要他不沮喪?

 

  「小然,說到拜拜求神,你有什麼看法?我父母不信教,我自己也是半信半疑,祈安更是完全無法參考的對象。」

 

  聽見喪門求助,林然然頓時從自暴自棄的廢人狀態,一躍而升成為排難解憂的星護小天使。

 

  「祭祀本意為敬天地,將飽食以外的收穫奉獻給鬼神,不敢居功,認為一切皆是上蒼賜予。」

 

  「這和現在民俗信仰有什麼不同?」

 

  「不一樣,遠古的人『無所求』,身為上天低賤的牲畜,又怎麼能向至高無上的祂開口?初始是如此,而信仰隨著時間不停變遷,神知的巫覡從伏拜到伸手索討,最後被拒之門外。絕天通之後,照理說來,人間已無大神,祂們高居在不染塵埃的瓊樓玉宇,聽不見人間擾擾囂音。」

 

  「可是祈安說,有求必應。」

 

  林然然皺了皺細秀的鼻子:「小陸不是古到那麼古的人,可能他所認知的時代以來,受人間香火的小仙小祇也被稱為神了。」

 

  喪門想,還是因為他回應了?

 

 

 

 

 

 

 

--

第三集要出了,4/9日上市,我會再寫簡介,感謝YY爆肝力作……(沉重)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