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門再醒來,發現自己被固定在足以容身的蓮花台座,除了眼球,四肢動彈不得。眼前望去是神壇的擺設,紅錦布上鮮花素果,檀香裊裊迷幻空間。

 

  一人從煙塵中踏杳而來,長髮披散,青衫落拓,一抹寬袖負在身後,一手拈著額前的青絲把玩,雖然那人不時賞玩路邊的風景,但喪門知道,他終究會來到他面前。

 

  果不其然,那個閒散的道士立定於神壇之下,仰起一雙泛著星澤的黝黑眸子,朝他燦然一笑,不論經過多少歲月輪轉,還是那麼好看。

 

  「星君大人。」

 

  喪門聽見心裡回應一個名字,本來還以為永遠不會忘記,結果仍是失去了不少東西。

 

  「陸某有一願相求。」

 

  啊,難怪他想不起來許願的內容,因為他們不分彼此,真正的許願者並不是自己。

 

  那人堂而皇之踩上神壇,油燭傾倒,紅木供桌灼燒起來。

 

  「來,喪門,不要怕。」

 

  他僵化如木像的脖子勉強地點了點頭,從今以後,他不用再被困在高聳的天壇上,那座以高山為階、雲彩為堂石、太虛為座、宇宙為蓋的大廟,那人都會為他逆天毀去。這樣子,他就不必聽蒼生哭泣,只要聽他開心唱歌就好。

 

  那人笑著按住他胸口,一劍捅下,蓮座染成血紅。

 

  他的靈魂深處還依稀記得,那是怎麼一種絕望的痛。

 

  他的同伴又哭又求告誡過,人不可信,欲望大於天,無所求的背後藏著飢渴的獠牙,他真正要的東西,就算是九天之上的大君也給不起。

 

  第二劍捅入他眼窩,挖出他通古今的右眼,他只剩一隻眼睛能看著他,可是僅存的半邊視野被血水模糊大半,沒能多看幾眼,讓他只能睜大懊喪的左眼。

 

  「為什麼……為什麼……」

 

  不管他怎麼質問,那人都沒有搭理,只是一邊噁心乾嘔,一邊吞食他的心肉。

 

  為什麼要哭?不是已經如你所願?笑啊,快笑給我看!……別弄得他們相遇、相知,其實是場天大的錯誤。

 

  他斷絕一切神識之前,所想的不是恨,而是嘆出滿口的遺憾。

 

  

 

 

  喪門從夢中驚醒,同樣置身在壇上,只是這回他歪七扭八倒在積滿塵灰的蒲團,著地的屁股隱隱作痛,狼狽得就像個人。

 

  他認出這是昨日逢雨所處的破廟,就算他那麼努力清掃,如同陸祈安的床位,一天不到就回復荒涼的原狀。

 

  道人跨進小廟裡,也是那身翩翩青袍,差別在沒有頭顱。

 

  喪門想,少了那雙眼,總是少上許多。

 

  道人依照前一個夢,笨拙地爬上壇座。它有許多該背誦的台詞,卻因為沒有頭,只能用冰冷的雙手壓著喪門肩頭,喪門沒有反抗,透過它的斷頸,望著廟外淅瀝雨點。

 

  直到斷頭道人抽出青劍,要剜他的血肉,喪門才勸道,沒有頭也吃不進去,算了吧。

 

  給我、給我!重回榮華,受人敬仰,至高無上的神權。

 

  一劍穿心,劍法千年如一日精湛,斷頭道人兩手按著被貫穿的胸口,轉身的同時,從神壇摔落下來,琉璃身子碎了一地。

 

  出手的又是一名青衣道長,身影褪色而斑駁,在壇下仰望著喪門。

 

  「星星。」

 

  他的樣貌已經被雨水打濕,就要完全化開,大概沒氣力再爬上來,於是喪門挪動麻痺的雙腿走下去。

 

  道士笑說:「你來見我,我很歡喜。」

 

  「我還以為,你是為了討我歡心才這麼說。」喪門伸手碰了碰那張泛黃的笑顏,明明是照片一般的存在,感覺卻真實不過。

 

  「你發現啦,我是騙子。」

 

  「我不氣你,只要你……」

 

  喪門連用力也不敢,青影依然在他指尖消散,依附的畫卷掉落在地,殘餘的一縷墨跡悠悠往門口繞去,沒入陸祈安眼中,讓他一瞬間回復常人的黑眸又淡開。

 

  喪門低身拾起畫,就是陸家長年供奉在壇上那一張,等他按捺住愁緒起身,陸祈安還是站在外頭給雨淋。

 

  「你怎麼不過來?感冒怎麼辦?」

 

  「我怕被你揍。」

 

  「我的確很生氣。」喪門過去把闊別一日的友人攢進室內,他身上沒有紙巾,只能拿衣袖抹乾他的濕髮。

 

  陸祈安瞇眼道:「你跟那人早有約定,只能從根本除去一方。我當然不能傷你,只能收了對方。而蓬萊祭祀我……我祖先的祠宇少矣,只好千辛萬苦躲過弟弟耳目,拿家裡畫像一用。」

 

  說到陸家小弟,原本排行在末的兄弟倆很親,陸老么幾乎把他四哥當神在拜,崇拜得不得了。但陸祈安離家後,喪門代他回去探望弟弟,原本害羞的小老么一夕變成陰沉的少年,拿著插針草人用力詛咒拋家棄弟的混蛋四哥。

 

  「祈安,你就這樣把你爺爺的手筆毀了嗎?」喪門無力晃著手中失去靈魂人物的水墨畫。

 

  「這倒是沒關係。」陸祈安露出不肖子孫的微笑。「只是教你受累,實在過意不去。」

 

  「又不是你的錯。」喪門想起遠方的室友們,很抱歉害他們受這把折騰。「我有照你說的,沒有多想,只想著你而已。」

 

  然而,這就是引發事件的原由。

 

  事情起因於喪門沒良心爸媽亂接單,害他一個人走雨路,雨天總令人愁思滿腹,遺憾的念頭吸引到土地上的棄神,給了祂們趁隙而入的機會。

 

  「喪門,過與不及皆非善,執念太過可是會走火入魔。」

 

  就像那些被時代汰去的神像們,不甘失去容身處,卻有新神蓋大廟,便和心懷不軌的術者同流合污,合力欺騙喪門,要他為未實現的願望付出代價。

 

  陸祈安說得簡潔,略去不少細節,好比那名插手術士的身分和迷惑喪門青衣道者的種種,一字半句都不肯吐實出來。

 

  「走吧,回去跟小然道歉。」喪門右手在陸祈安手邊晃了好幾下,奈何友人不知道在恍什麼神,就是不牽起來,氣得咆哮出聲:「我知道!我陷在夢裡的時候,你已經趕來了,為什麼在一旁看我痛得哭叫,不早一步叫醒我!」

 

  陸祈安沒有應聲,清眸半垂。

 

  「你說話啊,還是撞到頭變笨了?」喪門氣到頭來還是不敵老媽子天性,摸摸笨蛋的額頭,怕消腫沒完全。

 

  「沒有,只是在想,我這種人怎麼會配上這顆星(心)?」

 

  「真是對不起啊,我就是帶賽的掃把星!你去換啊,換李福德不是很好!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歡豐滿的女人,真抱歉,我就是沒有胸!」

 

  「你冷靜點,我不是這個意思。」陸祈安軟聲哄著。他們雖然相熟十來年,吵起架來卻總有微妙的分歧點。

 

  喪門開始不規則抽氣,陸祈安著實抖了下。

 

  「喪門,不管有沒有胸,你都是我最可愛的小星星!」

 

  喪門緩下呼吸,不哭了,陸祈安鬆口大氣。

 

  「祈安,你就是這樣,我才會改不了幼稚。」

 

  「因為我不希望你長大吧?你只是下意識順從我的期望。道者寡欲,但我還是免不了影響你的心志。」

 

  喪門仍然分不清究竟是如陸祈安所說,或是他希望他這麼解釋。

 

  陸祈安往外撐開紙傘,五指向喪門招了招,喪門才想起他落在小廟其中一枚小心願,並沒有他以為的那麼不可理喻。

 

  「有求必應。」傘下的琉璃眼珠帶笑回眸。「你既然回應了我,陸某特來還願。」

 

  雖然遲了些,陸祈安終是來接他了。
  

 

 

 

 

  福德趴在棺材板上,咿咿呀呀叫著,一會喊痛,要喪門停下來,一會又嬌吟好舒服,再來一次。

 

  「到陽光那麼烈的地方還不防曬,妳看妳,連胸部都曬到脫皮!」喪門兩手抹上軟膏,從背後給脫得半裸的女友上藥。

 

  「嗚嗚,對不起嘛!」

 

  福德先前拜託過流丹幫她呵護一下曬得發紅的肉身,可她的星護女王以星子太蠢為由拒絕,要她好好反省散漫的生活態度,所以福德現在只能依賴大帥哥男友大發慈悲照顧她。

 

  藥擦到後來,兩人不由自主滾在一起嘻鬧,擦槍走火之前,喪門趕緊坐起身,理了理衣襟散熱,福德還倒在榻上嗤嗤笑。

 

  「別玩了,妳還是學生,不小心懷上孩子怎麼辦?」

 

  「依天規應該是生不出來啦,不過可以試試看。」

 

  福德總是答非所問,喪門用力揉了揉她那頭微捲的軟髮。

 

  「妳看我們才抱一下就這樣,我昨天和祈安在這裡滾了整晚都沒事,可見我們真的只是好朋友。」

 

  「哦。」難怪小星星今天心情特別明媚。

 

  福德聞訊趕回,事情已告一段落,她又錯過一次英雄救美的機會。以她的方法,大概會擺架子叫地方神祇把那些不守規矩的棄神收拾掉,跟天上打小報告仙宮又有動作了,只是喪門本身的問題還是得麻煩繫鈴人小安安。

 

  這事傷害最深的就是林然然小星護,飯量都只剩下平時的七成,被喪門跳樓殉情的舉動嚇得三魂七魄丟一半(上官榆同上),大受打擊。

 

  昨天,林然然向喪門遞辭呈:「我要解約!」這顆星子太不穩定了,不夠資格當長期飯票。

 

  喪門回:「小然,很抱歉,我請你喝奶茶。」

 

  林然然大叫:「這哪是一杯奶茶可以解決的事!」

 

  喪門說:「再加起酥派。那家新開的,你說你很喜歡。」

 

  林然然:「不是吃的問題,不要拿點心哄我,我不是小孩子,我已經二十……嗚啊啊!」

 

  現在林然然正在外頭櫃台,自暴自棄抱著喪門買回來十多樣點心大吃中。

 

  喪門又向福德講了半小時陸祈安,再提到祖厝被雷劈的事。福德猛眨眼,喪門才想問她是不是眼睛痛,他爸媽就來了電話。

 

  「厝修好啊,像舊的一樣!」

 

  兩老繪聲繪影敘述,他們夜半宿在竹棚裡,正要親熱一下的時候,好幾尊泥塑的巨大神像包圍傾頹的老房子。祂們扛來瓦磚樑木,敲敲打打,待聲音靜下,兩老探頭出來,原本遭天雷夷為平地的舊厝就像被魔師術的紅巾套住後拉起,安然變回他們眼前。

 

  「阿門,代替爸爸媽媽謝謝四少爺。」

 

  義頭庄自古就流傳一句話──有陸公子在,縱然天地鬧大風,庄頭也無風無雨。

 

  喪門應好,回想起陸祈安在超渡那些棄神的時候,和它們商量一些事情,原來是重建他家來補償對他的傷害。

 

  「它們不用再被困在人間受罪,這樣算是做壞事得福報吧?」福德笑著說。

 

  為惡當然不對,只是喪門說了原諒。

 

  那天參與入廟的人就沒這個運氣,王代表貪污失勢,其他人全都淋雨感冒住院,洪師父得知喪門在殯葬圈的赫赫名聲,託人來道了歉,也補上車馬費,深怕因此開罪陸家瘋子老四。

 

  那間廟沒有成功立祠,供奉的神明成了陸祈安渡化的神像之一,原來信仰與否取決於人心。

 

  陸祈安輕輕哼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淫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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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集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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