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宗為免佞臣擅權,從未和哪個臣子交好,但也從沒想過會和哪個臣子結下樑子。

 

  吳錯是民政司新任的田官,出身信州淮安,又是一個南方人。當朝宰相和諫議大夫都沒說話了,他這個管田賦的小臣卻跳出來多嘴,於法越權可以宰掉。

 

  寧宗氣了整天,還是沒動手。想到他登基為君的時候,吳錯還是個穿襠褲亂跑的野孩子,他就大人大量原諒這個小他一年的新臣。

 

  沒想到他只遲疑一天,翌日就看到該在諫議老大夫手上的免責木牌落到吳錯手中,吳錯也一臉困惑看著前輩的恩賜。

 

  寧宗嗅到老臣們的陰謀,那些老傢伙似乎想教訓不長進的新君很久了。他戰戰兢兢,勉強撐了半刻,終是不敵睡意,腦袋又開始一頓一頓。

 

  「皇上、皇上!」堂下又響起怪腔怪調的呼喚。

 

  寧宗起床氣犯,咬牙切齒:「吳錯,你膽敢再叨擾朕安眠,朕就閹了你,直接捆到後宮床上!」

 

  也不知道誰教吳錯冒犯君王的時候要跪,卻沒教全他要怎麼跪,他高壯的身子立馬五體投地伏趴下來:「臣惶恐,請讓臣歸隱耕農!」

 

  通常不是以死相逼嗎?為什麼會是回家種田?但如果因為想睡覺就辭退朝廷命官似乎又太過火。新臣不知進退,最後仍是寧宗堂堂九五之尊讓步。

 

  「啊啊,朕知錯了,你快起來!」

 

  之後每次寧宗發火,吳錯都跳出來「惶恐、惶恐」,沒有新招,而寧宗也沒有整治他的辦法。只能日復一日牙癢癢地下朝,抱著小象訴苦。

 

  「蘇相是壞蛋、吳錯是壞蛋,天下人都是壞蛋!」

 

  他這個皇帝當得好命苦啊!

 

 

 

 

  寧宗被新臣子折騰沒多久,愚弱皇帝的死對頭──野心勃勃的邪佞王爺,從南方封地浩浩蕩蕩擺駕入朝。

 

  謝王一身雲錦華服,流星大步踏入內殿,如入無人之處。

 

  「哈哈哈,皇兄,我聽說了,您又被臣子欺負啦!」

 

  「小謝,你是特地回來看朕笑話嗎?」

 

  謝王挑起勻稱的英眉,凜然道:「這是什麼話?臣弟豈敢?雖然在我心裡,陛下本身就是個笑話。」

 

  寧宗哀怨看著已然成人的胞弟,俊美的臉龐和挺拔的身形完美結合了先帝和太后的長處,反觀自己卻是一條胖冬瓜。

 

  謝王毫不避嫌跨過象徵君臣之別的台階,雙手往皇帝的玉案一撐,一屁股坐在寧宗身前,玉樹臨風地晃著長腿。

 

  「胖子,怔著幹嘛?快幹活。」

 

  寧宗握緊硃筆,提早體認到寵孩子太過的禍處,完全被弟弟踩在頭上。

 

  「小謝,治洪還順利嗎?」

 

  謝王把玩著奏章,裝作沒聽到。

 

  寧宗幽幽道:「去年春汛,有人目睹你和懷胎六月的婢子率民兵搶救坡堤。你愛美,連上戰場都不肯剪髮,而今你頸後卻只剩一把短毛,可見當時情況有多危急。」

 

  謝王聳了聳肩:「玩玩嘛!」

 

  「小謝!朕說過了,你脫下戰袍後,不准再去任何危險的地方!」

 

  「普天之下,莫非王民。陛下要臣弟居華宅、食玉饌,坐看外頭百姓在水澇中哭嚎,恕難從命。」

 

  寧宗以為他至少在胸懷這縹緲的層次勝過謝王,但說不定連父王都看走了眼。他能為王朝安寧披甲上馬,又捨命護蒼生,不求一絲回報,把先生教導的仁愛力行於世。

 

  「你明明就很賢良……」

 

  「臣弟愚鈍,不懂皇兄說些什麼?」謝王裝死到底。

 

  這時,殿外蹦跳跑進兩個才滿週歲的小奶娃,胸前各掛著王室的金鎖,互相嘻笑追逐著,和他們父親一樣把內殿當自己家院子玩耍。

 

  寧宗有些激動,快步走下堂階。兩個孩子一看到他明亮的皇袍,一道熱情地撲上去,用力撞在他肚子上。

 

  「皇伯、皇伯!」

 

  寧宗親密抱著兩個奶娃娃,就像自己所出。

 

  「你們娘呢?」

 

  寧宗問的不是孤氏,而是謝王出使西域帶回的美婢宛姬。宛姬名為「大宛」,謝王給她取了一堆小名,讓人以為他納了一堆妾室,其實都是同一個人。

 

  「奴家在……」

 

  殿外露出一張古銅色的鵝蛋小臉,又迅速收回去。大夏自開國就娶胡姬為后,禮尚往來,西域諸國也搶著想娶夏國公主,但很可惜寧宗這朝只有一對兄弟,外使總是鎩羽而歸。

 

  「這麼怕生?怎麼做我王妃?」謝王不住調侃道。

 

  寧宗看得出弟弟眼中真實的柔情而非應付孤氏的假情假意,忍不住欣羨。

 

  似乎看透寧宗孤枕人的心情,謝王不懷好意地建議:「不然,我把孤妹妹還給你?正好她也有意無意提起了阿謖哥哥的好。」

 

  寧宗斬釘截鐵地拒絕,寧願一輩子光棍也不要再見前妻。

 

  他還是現實點,摟著兩個小姪子磨蹭。

 

  「暐、曜,你們誰要當皇帝?」

 

  雙生小世子一起舉起小胳膊,童聲童氣喊著「我要、我要」。

 

  「小謝,這該怎麼辦?」寧宗杞人憂天的腦袋一下子迸出日後兄弟相殘、血濺皇座的慘劇。

 

  謝王樂得大笑。

 

  小娃鬧了一陣,又蹦蹦跳回去母親懷抱。寧宗看宛姬一手扛一個,非常勇武地向他行禮退下。

 

  寧宗再回座,謝王已經隨手批好滿桌的摺子,讓他再次見識到腦子好和腦子笨的差別,都快哭出來了。

 

  「宮人說,皇上都四更才熄燈,然後在早朝睡覺。」

 

  「偶爾睡覺,不是天天!」

 

  「奉相都跟母后打小報告去了,皇兄您等著吧!」

 

  「啊啊!」寧宗就知道奉相國不是吃素的傢伙。

 

  「您身子底不好,還是別做這種本末倒置的蠢事了。」謝王伸長手揉了揉寧宗的腦袋,寧宗要他別再蹂躪帝王的尊嚴。

 

  可能久違的弟弟回到身邊,寧宗悶到燜爛的心稍微打開一處氣孔。他在御座上仰頭看天,想從頭上精雕的頂格找出和父王相同的風景。

 

  「小謝,你記得十年前江淮的水難?」

 

  「嗯。」

 

  謝王當時和戚太后在南方封地,雨沒日沒夜地下,母親和裴叔叔總是乾著出門、濕地回來,等他睡下才沉聲討論今天又走了多少人命。好一陣子,人們臉上只有悲苦,沒有笑容。

 

  寧宗記憶猶新,河道潰堤的消息傳報上京,正值夜半三更,京城所有官員都睡了,包括連夜照料病重幼帝的蘇相。

 

  「我那時其實醒著的,看相爺著實累垮了,就自作聰明下令壓著不報。等明日相爺緊急調度,水已經淹過半郡,死了兩百多人。」

 

  蘇相一生的夢就是追隨韓相的腳步,當位濟世的賢相,但經此一事,再也無法留史青名,人們會指著他,說他怠職害死了多少人命。

 

  聽蘇公子說,他父親致仕回南方,不信鬼神卻年年去弔祭水難的死者,被當地受災的田農扔菜葉、砸泥巴,直到近年才好轉一些。

 

  寧宗清楚不過,蘇相是為誰在承擔人民的怨恨。那些無辜性命,該算在他頭上才對。

 

  他親政後,不過三更不睡,就怕悲劇重演。

 

  「小謝,朕這輩子,不可能做明君了。」

 

 

 

 

  謝王在御榻睡了三天,寧宗一邊給他拍背一邊傾吐為君的委屈,大部分時候謝王都是哈哈大笑過去,只有聽見「吳錯」這個人才正經一些。

 

  「皇兄在京城可能沒聽說,他在南方很有名,神試手『吳錯』。」

 

  「啊?」

 

  「吳錯無錯,每考必中。鄉試因他修法不得再考,他又去砸府試的場子。人家寒窗苦讀是為了做官,他則拿了試錢就走,職業考生。科舉目的招攬賢才而不是發獎學金,他讓地方官很沒面子,後來太守好說歹說才上京應試。」

 

  寧宗已經親身見識過了,真是個奇葩。

 

  「人家離鄉背井來北方,皇兄就多忍讓他一些。」

 

  「為何?朕可是皇帝!」

 

  「皇兄,和蘇伯伯一樣,吳錯是孤兒。」

 

 

 

 

  謝王一番話打動了心軟的寧宗,他決定退一步海闊天空,畢竟是打瞌睡的君王理虧在先。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退了,吳錯的位子卻越站越前頭。等寧宗注意到,吳錯已經來到奉相的身邊,離明堂僅有十尺之遙。

 

  「皇上!」

 

  「朕醒著!」

 

  吳錯默默望著驚醒的寧宗一會,似乎在確認皇帝眼皮有沒有開全,然後開始稟奏田賦欠收的問題。

 

  他說話帶著濃厚的地方腔,寧宗可以聽見朝臣的悶笑聲,他被當成了消遣的丑角,可他提的奏搨比任一名朝官都還要用心。

 

  退朝前,寧宗發了話:「吳錯,你留著。」

 

  大臣們,包括吳錯自己都以為寧宗要來算總帳。

 

  等大殿只剩下寧宗和他的吳愛卿,寧宗招手要吳錯近一步說話。他站在三尺階上,吳錯站在階下,臣子再高壯,他也得以高高在上。

 

  「把你官帽摘了。」

 

  吳錯聽令照做,而寧宗從襟口拿出一把玉梳,實在受夠了他那頭束得亂七八糟的髮,從堂上看下去,非常刺眼。

 

  寧宗一邊動作一邊抱怨:「吳錯,朕說你也找個人幫忙打理門面,田官俸祿雖不多,但也足夠讓你請個小廝婢子。」

 

  「啟稟皇上,臣薪金都寄回鄉給姑母。」

 

  寧宗聽說了他是由姑姑代替雙親拉拔成人,心道還真孝順。

 

  「沒法請人服侍,不然乾脆娶個老婆定下吧?你喜歡什麼女子,同朕說說。」寧宗自己都找不到伴了,還充胖子說大話。

 

  吳錯似乎不擅長應付這種話題,踟躕好一會才說:「臣很黑,想娶個白胖的媳婦。」

 

  「你喜歡胖子啊,很好很好。」寧宗聽了,對吳錯好感大增。

 

  吳錯目不轉睛望著寧宗的笑臉,不像早朝總是陰沉著臉,好像死了父母、被倒了債。

 

  「你怎麼老盯著朕看?別怕,我不會隨便摘人腦袋。」

 

  「皇上和青禾哥哥的畫像不太一樣。」

 

  「青禾哥哥」?從吳錯這漢子口中吐出這個熟悉的詞,寧宗如遭五雷轟頂。

 

  蘇青禾朕看錯你了你到底背著朕認了多少弟弟──!

 

  吳錯大略說明蘇青禾與他的關係。他本要答應太守要上京赴試,但家裡小妹待嫁,田裡又歉收,他就把太守借他的銀子給妹妹當嫁妝,再將自己賣到貴人府邸做三年長工來還太守錢。是蘇公子聽說了他的事,把他身契贖回來,又資助他上京的路錢,他才得以應試。

 

  寧宗思路千迴百轉,終是一句作結──蘇青禾真是好男人,沒強了他實在太可惜了!

 

  「朕生得一張大餅臉,很失望吧?」

 

  「嘸是,只是沒想過皇上會離儂這麼近。」

 

  寧宗被吳錯青澀的反應給逗笑了,朝官個個精明得很,難得有這麼質樸的人出現在他眼前。

 

  「城裡還住得慣嗎?」

 

  「京城熱鬧,可臣掛念姑母和家鄉。」

 

  「所以你辭官不是說說?」

 

  「回皇上,不是說說。」

 

  寧宗嘆口氣,能讓一個大好青年考了不應官,當了官又想辭,他這個國君也夠失敗的。

 

  「朕需要你,別走了。」寧宗熟練地給吳錯挽好髮髻,拔了自個的白玉簪用以固定。「看看,這樣不是精神許多?」

 

  「謝皇上。」吳錯要跪,被寧宗喊住。

 

  寧宗學著對方口音道:「甭謝甭謝。」

 

  寧宗愉悅走後,奉相從大殿柱後陰影冒出,唸唸有詞不知道抄寫什麼,發出怪異的竊笑。

 

  「相國大人,皇上給儂梳髮。」吳錯怔著一張木炭臉,認為這件事有報告上級之必要。

 

  「幹得好,繼續招惹下去,相位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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