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宗哭著說要為青禾哥哥把屎把尿,但結果卻變成吳錯在照顧蘇公子。吳錯為了專心看護,還把已經養得綠油油的稻田拱手讓人。

 

  一個是商戶大老闆,一個是前民政司官員,兩個聰明人湊在一塊,不聊聊兒時嬌憨往事,而在列表計算這十年的糧價漲幅,手邊算珠打得啪啦作響,數學不好的寧宗插不進去他們兩人世界。

 

  「青禾,我也想幫忙。」寧宗寂寞地說。

 

  「陛下,去玩吧!」蘇青禾很順手地往寧宗的裙袋裡放銀票,也塞了一張給吳錯。

 

  吳錯似乎早知道蘇公子把十兩銀子當小錢發給弟妹的壞習慣,面不改色退回銀票,而且直塞到底褲去,弄得蘇青禾大腿走光。

 

  「吳弟,你就收著買糖買衣服。」蘇青禾不好再把碰到屁股的錢給人。

 

  「不需要。」

 

  「傷腦筋,你看陛下多乖巧。」蘇青禾摸摸寧宗的頭,寧宗知道這不妥但還是給他摸了。「陛下,藥苦,能否替青禾帶盒糖飴?」

 

  「好!」

 

  於是寧宗被支使去買糖了。

 

  當他捧著滿手零嘴打道回府,深深反省自己不能再廢下去。

 

  他從廚娘手中搶過晚飯,親自送到客房,沒想到白日那些堆滿床榻的數據不見了,蘇青禾只微笑捧著一個長木匣子。

 

  「終於送來了,我沒有它,實在難以入夢。」

 

  寧宗喚道:「青禾、吳錯,吃飯了。」

 

  「陛下。」

 

  「皇上。」

 

  兩男同時望來,吳錯隨即大步過來接過寧宗手上的飯菜。寧宗盤子都還沒拿熟,不過莫名地有些開心。

 

  「那匣子是什麼?」寧宗不免好奇,什麼能讓雲淡風輕蘇公子魂牽夢縈。

 

  吳錯回:「小仙子畫像。」

 

  寧宗不敢置信,瞪向蘇青禾:「你每天抱著我的畫睡覺?」

 

  「青禾傾慕陛下已久,唐突了您,望請恕罪。」蘇青禾綻開溫柔不過的笑靨。

 

  別說怪罪,寧宗根本只想補嫁過去。

 

  「我可以看嗎?」他實在好奇在蘇公子心中,自己到底是何模樣。

 

  蘇青禾打開檀木匣子,為他展開畫軸,是幅等身大的美人像。挽著雙髻的少年,穿著翩翩黃裙,跑跳中回眸而來,笑燦如華。

 

  寧宗脣抖了抖,卻只在心中尖叫:這不是父王嗎──!

 

  「青禾,這畫哪裡像我?」

 

  「肉一點就是了。」蘇青禾就算親眼見了本人也沒有改畫的意思。

 

  「吳錯。」寧宗不知道蘇青禾那雙眼被什麼髒東西蒙蔽,他需要有人來端正視聽。

 

  「不太像,不只胖瘦之別。」

 

  寧宗含淚感謝吳愛卿。

 

  「我不明白,你是從何借鏡這夢幻倩影?」這「小仙子」可是大夏有史以來的明君之一,前朝帝王啊!

 

  「韓先生身邊。」

 

  「自稱是老師的童養媳。」

 

  寧宗記得,先帝也常常說自己自小嫁入韓家、生是皇家兒死是韓家鬼之類的玩笑話,可他父王從來沒到過南方……等等,他記得十歲那年,父王剛把反他為太子的謝王派臣子鏟掉,就大病月餘,在深宮休養,政事由母后代理,連他也見不著面。

 

  寧宗跟他們對照時間,得到一致的結果。

 

  父王啊──!

 

  蘇青禾說,那是個風光明媚的午後,他們課上到一半,韓先生突然僵直不動,好似成了木像,直盯著曬菜乾的小院子。

 

  有名做少婦打扮的美麗女子掩面低泣,梨花帶淚,天見猶憐。

 

  「先生,煊兒好想您……」女子眾目睽睽,奔向韓先生的懷抱。

 

  韓先生似乎想斥責幾句,卻克制不了自己伸出雙臂,抱緊他魂夢相依的小人兒。

 

  那是他們學堂第一次提早下課。

 

 

 


  寧宗聽得搖搖欲墜:「你說,他穿女裝?」

 

  「是的,自稱已嫁為人婦,不惜為愛私奔。」

 

  父王啊──!

 

  「吳弟跟韓先生同住,他比較清楚情況。」

 

  寧宗急切望來,吳錯似乎有些為難。

 

  「皇上,可以不說?」

 

  「不可,快講!」

 

  吳錯回憶道,那病弱的女子說要報答老師的養育之恩,卻整天閒閒在家,吃飽睡睡飽吃,家事仍是韓老師在做。而就算「小媳婦」只是趴在榻上打呼、三不五時鬧脾氣,韓老師仍是滿心疼愛。

 

  兒時的他很高興老師有老婆了,就像他爹與他娘親,不必再孤枕入眠,即使兩人沒辦婚宴,仍向她「師母、師母」喊著。

 

  ──直到他撞見老師的小媳婦在後院站著尿尿。

 

 

 

 


  寧宗明白吳錯為何不願回想,這對一個十歲的孩子是多麼大的創傷。

 

  「然後呢?」

 

  「吐著舌頭說:『被發現了呢!』」吳錯一臉呆滯。

 

  「很抱歉,他老人家習慣裝可愛。」寧宗跟著放空。
  

 

 


  男兒身被揭穿之後,宣帝為了封口,給吳小弟寫了推薦函。日後上京拿給那個坐在高堂、白白胖胖的黃袍小兒看了,他應該什麼官位都會封給他。

 

  吳錯再次明志,他要做信州太守,保護農產不給商賈賤價。

 

  宣帝笑咪咪地說糧價不是地方一隅的事,太守可以監督產地供銷,卻無法保證城市人們的買賣。想要經世以濟民,恐怕要奮鬥到民政司或是大丞相。

 

  他摸摸吳錯陷入沉思的小腦袋,又說先生的學問很理想,因為他本身就是神仙一般的世外高人,但這世間並不是那麼地好,才無福給聖人做帝王。

 

  「如果你懷抱的理念就是韓謇心中那一套,仕途註定坎坷。」

 

  「儂不怕吃苦!」

 

  宣帝露出笑,他自個不相信仁義,卻又喜歡仁人志士,包括自家憨厚的大兒子。

 

  「那你可不能讓先生丟臉呢,不然朕做鬼也會吃了你!」

 

  宣帝現出猙獰白牙,吳錯用力點頭。

 

  「你以後若留名青史,記得要為先生歌功頌德一番。他因為我的關係,幾乎被史冊抹去了。」

 

  「老師不在乎青名。」吳錯想著師長的教誨,但很難用他笨拙的口舌表明,只擠出一句:「重要的是人們,人無貴賤,大家都要好好的。」

 

  「你真是他的得意門生。」宣帝彎著美目笑道,「不過我可是他最愛的一個。」

 

  

 

 

  寧宗咬著雞丁嘆息,父王和小孩子計較什麼?

 

  「吳錯,拜託您,千萬別跟奉先生提起這件事。」

 

  吳錯端著飯碗:「皇上,來不及了。」

 

  早在奉諍聽聞他是韓謇的學生,就像嗅到肥肉的餓犬撲來,把他身家從頭到腳掏過一遍,喜滋滋捧著紙本回太史院去。

 

  寧宗心道:啊啊啊!

 

  「那信呢?朕怎麼沒見著?」

 

  「全被水沖走了。」

 

  大水來得很急,父親只來得及抱他上屋頂。一眨眼,什麼都沒有了。

 

  寧宗頓時吃不下飯,吳錯也擱著筷子不動,蘇青禾憐惜地說:「來給哥哥抱。」

 

  吳錯堅定拒絕。

 

  「唉,他以前很喜歡的。」蘇青禾無奈對寧宗笑笑。

 

  「才嘸有。」

 

  「你別害臊。」在蘇青禾眼中,寧宗和吳錯仍是十來歲軟呼呼的模樣。

 

  「吳錯,由朕來安慰你吧!」寧宗義不容辭。

 

  吳錯冷不防被抱個滿懷,雖然黑著臉,面無表情,仍可以看見他脖子脹紅,惶恐不已。

 

 

 

 

 

 

  信州楊太守面前擺著一把刀和一箱金子,還有一張土地新法的合意書。

 

  「等人人名下都有一塊吃食無虞的地,我就同意新法,請回吧!」

 

  來使收起刀、留下金子。

 

  等人走遠,楊太守才呼口氣,阿娘喂,嚇得他老汗直流。

 

  他叫人把金子原封不動收進府庫,留著當證據或是年末拿去繳給中央當稅賦,就是別出現在他眼前。這種以性命要脅的賄賂,他沒膽消受。

 

  楊太守為官不求名不求爵不求富,但求不惹麻煩,偏偏事與願違,麻煩事一件件蹦到他轄區來。

 

  好比年前搬來小住的皇帝,天子為什麼繁華的蘇泉不去,卻跑來信州!

 

  又例如前些日子蘇公子失蹤,結果底下人回報那位天下首富也在信州!

 

  過去信州這塊土地總被達官顯貴遺忘,突然受到上蒼眷顧,他好害怕啊!

 

  「大人。」

 

  聽聞屬下叫喚,楊太守才顫顫回過神來。

 

  「信州地主多豪戶,素行不良。開放土地買賣,汰換掉他們,有什麼不妥?像蘇州蘇家那樣,不是發展得很好?」

 

  「蘇家那奇葩中的奇葩,你也當通例看?新來的,我問你,信州人買得起信州嗎?」楊太守喜歡當地的年輕官吏,勤快、有熱誠,但就是沒見過世面,太單純了些,一如年輕的自己。

 

  見底下人依舊茫然,楊太守真有些焦躁。

 

  「我配上幾個衙差也勉強鎮得住這兒沒腦子的土霸王,可我管不動蘇州的富紳、京師的權貴。」

 

  他們太小了,沒聽過韓相說的小惡和大惡,對暴政想像不來。如果中央換個奸宦當太守,一根手指就能讓信州良吏全滅。

 

  所以楊太守也只能含淚拼上這條老命。

 

 

 

 


  楊早本是信州府檢書吏,為人笨拙,做了三十幾年還是檢書吏。

 

  他還記得那年,宣帝駕崩,幼帝繼位,北方大旱歉收。

 

  本來尹前太守想要全面收購稻穀,再轉賣到北方去。沒想到當地農人一聽同胞餓肚子,成群結隊推著糧車運到北方去,讓他老大沒面子,也少賺了很多銀子。

 

  次年,夏末暴雨成災,尹前太守得知水道潰堤卻按兵不動。

 

  他揮著硃筆:「我要教訓、教訓這些死老百姓!」

 

  楊早見識到何謂官威,打從心底發寒。

 

  等救災的官兵浩浩蕩蕩趕到地方,和尹太守想得不同,人們沒有感激戴德來迎,只是冷眼以對。

 

  老百姓又不是傻的,怎會不知道官府晚來了。

 

  楊早面對那些死寂的眼神,只能羞愧地垂下頭。

 

  災後,蘇州湧來大筆善款,朝廷也撥下救災銀,尹太守樂了整月。以為新帝年幼,天高皇帝遠,不會有人發現他幹的好事。

 

  沒想到,半夜響起尹太守的尖叫,府衙闖進賊人。兩個美婢被打昏塞到床下,而尹太守脖子架著亮晃晃的長劍。

 

  燭火照去,賊人束著長髮,一身惹眼的大紅袍子,英眸殺氣畢現。

 

  「狗官,受死吧!」

 

  「哇啊啊!」尹太守嚇出尿來。

 

  楊早心中忍不住驚嘆:義士!

 

  「相國大人,請饒命!」尹太守哭著求饒,在場也只有當過朝官的他認出夜襲他的俠客是堂堂大夏國宰。

 

  落刀紛紛,楊早跟著眾人傻了眼。

 

  蘇相用力踩下尹太守的腦袋,讓他像狗俯趴在自己身前。

 

  「我問過大理寺,最多給你流放。你家世代為官,哪裡都有人脈,大概流個三年就能放還歸家。老子越想越氣,還不如我親手宰了你,以洩我心頭之恨!」

 

  「我犯了什麼罪!」

 

  「你毀了韓相的仁政,罪該萬死!」

 

  大夏律法沒有這一條死罪,但他是先帝欽命的輔國宰相,軍政一把抓,小皇帝都得喊他一聲「相爺」,狗官該不該死,由他說得算。

 

  眼見蘇大人認真不過,楊早鼓起勇氣,良心喊話:「您殺人入獄,小皇帝怎麼辦?」

 

  蘇相重重嘖了聲,這才放下劍。

 

  「來人,抓去關了,餓他三天。」

 

  而後蘇相在沒了太守的信州府衙兼任三天,刷刷刷地批好所有被尹太守積累不辦的公文。

 

  楊早知道蘇相國年紀輕輕就應了殿試、當上侍郎、被先帝選作太子太傅,四十歲接相印,是庸人無法比擬的奇材,但親眼見到還是忍不住驚嘆,果然朝廷的大人物和地方小吏就是不一樣。

 

  蘇相要了份人事名單,端詳一個時辰,然後把楊早叫來。

 

  「你,接這個位子。」蘇相拍拍屁股下的黃梨木椅。

 

  楊早差點昏了過去。

 

  「相國大人,為、為、為什麼?」

 

  「我是宰相,不是太守,你們不可以凡事都倚靠我,成熟一點!」蘇相義正辭嚴,若是宣帝在世聽到這番話,又要笑得流淚。

 

  「不是的,為什麼選小人?小人只是個文吏……」

 

  「你信州熟嗎?」

 

  楊早閉著眼都能畫出信州山川流水、幾畝良田,那是他人生最自豪的地方,所以他斗膽點點頭。

 

  「你會輸給牢裡蹲的那傢伙?」

 

  「不、不……」

 

  「我聽不見!」

 

  楊早想到尹太守大好家世,在朝廷那麼多人脈卻不肯拿來濟民,只圖自己好處,這種人,他看不起。

 

  「我不會輸給那個作賤人民的狗官!」

 

  「很好,守著人們,別讓他們去死。」蘇相拿著御璽一蓋,大事抵定。

 

  楊早就這麼莫名其妙當上信州太守,至今已過十年冬。

 

  水難之後,信州人們對國家變得很冷淡,即使糧價跌了,百姓也不抱怨,只是耕著自己一畝田。有賊匪逃來信州,官差奉命追捕,累了渴了,走了十里也得不到一杯涼茶。

 

  他們不怕盜賊,只說人窮命賤,死了也罷。

 

  底下人哭著回報,楊太守嘆道那是信州人的氣話。他們本來引以為傲雙手養著大夏千萬人民,包括錦衣玉食的官商,被看賤了才會如此不平。

 

  楊太守平靜又帶點哀傷的日子,結束於年前府試出籠。

 

  一向自詡南方小丞相的蘇州太守皮笑肉不笑,恭賀信州喜得金榜。

 

  楊太守嚇都嚇死了,才知道吳錯先前趁農閒之際,鑽郡法漏洞,跑去蘇州騙考騙錢,到府試才改回信州籍貫。

 

  該欣慰那孩子體恤信州府沒錢,還是悲嘆信州府真的沒錢供士子生活?

 

  楊太守不得已,驅車去吳家庄找人。吳氏聽了一陣發傻,不敢相信她的大姪子中舉。她打開家門,給太守大人看看只有四面牆的破厝,半本書也沒有,這一定有什麼誤會。

 

  楊太守卻覺得這個屋子有股說不出來的讀書人味道,不像農家民房。

 

  「他人呢?」

 

  「田裡……」吳氏昏了過去。

 

  楊太守徒步走去,遠遠叫喚吳錯的名字,看田中哪個身影停下,結果是身子彎得最低的那個,直起身卻格外高大。

 

  楊太守看田地苗栽剛植下,可見這傢伙沒有上京的打算。

 

  「這是洋芋吧?種得起來嗎?」

 

  吳錯低頭盯著他的官袍下襬,回道:「試試。」

 

  因為米價連年價低,農家就想尋別的作物來種。楊太守近幾年在糧稅看見玉米和金薯的名字,似乎就是從吳家庄發源出來。

 

  「我會派人替你托管這試田,你就行行好,別丟信州的顏面,去京城一趟。」

 

  「大人,小人貧賤。」

 

  楊太守傷透腦筋。老實說,他不喜歡太聰明的人,不知道他們腦子在想些什麼。

 

  「吳錯,去吧,別讓朝廷忘了咱信州。」

 

  「大人,儂一個人,有用嗎?」

 

  楊太守聽得心澀,這年輕人口中透出的是一種看清世情的絕望。想來他這種出身,卻讀了書,知道太多,也是可憐。

 

  「當作闢新田,去試試吧。」

 

  

 


  楊太守本以為吳錯會回來接替他這身老骨頭,他卻被高官相中做朝臣,上任沒三天就來函和他商量田賦的事,想修法使耕者有其田。

 

  他很擔心,改制沒有皇帝支持很難成功,特別請人去打探吳錯在朝中的關係,聽了三句就不忍再聽下去。

 

  他沒看錯,吳錯果然是個亂子。

 

  只不過,沒想到這人引來鄉親好奇,有庄民大老遠來官府走動,就為了探聽消息。

 

  「那個南方第一的吳才子,咋了?」

 

  楊太守說,一天到晚都在忤逆皇帝,還活著。

 

  人們聽得大樂,直說不愧是信州的漢子!

 

  誰說農民溫順?那是沒看過他們拿鋤頭的狠勁。

 

  自吳錯出頭天,信州過去蓬勃的生氣慢慢回來了,耆老開始在樹下議政,州廳發布的公報上也冒出不同手筆的評論。

 

  官和民、國和家,兩造長年的圍籬就這麼被一個人收攏起來。

 

  楊太守從座落半山腰的府衙遼望碧翠大地,風吹過,現出農人忙碌的身影,這景色他看了大半輩子也不厭膩。望今年信州也風調雨順,五穀豐收。

 

  懇請上蒼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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