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在蔓延。

 

  宮中很靜,沒有人呼嚎,因為沒有人了。

 

  他本以為只有戰場才會用上「屠殺」這個字眼,如大夏滅友邦西秦,兵馬所至,活口不留。

 

  但來的不是軍隊,而是穿著黃袍的君王。

 

  老太史身先士卒,不肯讓對方越雷池。

 

  「皇上,這裡是太史院。」

 

  染滿血的皇帝笑了笑:「那又如何?」

 

  「依大夏傳統,即使是君王……」

 

  他看著老太史的頭顱隨血花飛濺,驚懼得失去口舌。

 

  下一名副史卻無畏遞補向前,凜然以對:「即使是君王,也不得更改史冊!」

 

  那人舉劍又殺,鮮血染上白石階,只剩下他一個。

 

  他發不出聲音,只是顫抖擋在史庫門前。

 

  那人開了口,突然又不像個瘋子,變回殿上那位文雅的主君。

 

  「你叫鍾靈是吧?以一名十六歲的孩子而言,策論寫得不錯。」

 

  他月前才應詔為官,還不太明白宮中哪位大人是哪位,慘案就發生了。

 

  皇帝用沾滿血的手摸摸他的頭,他感覺臟腑全扭在一塊。

 

  「乖,給朕鑰匙。」

 

  他看見黃袍裡頭的火石,知道他入庫是為了燒書,抵死不從。

 

  「大夏的歷史不屬於皇家,而是國家,您無權篡奪!」

 

  「國家?」皇帝大笑起來,「為什麼沒人敢殺我,你知道嗎?」

 

  鍾靈含淚望著那張扭曲的美麗臉孔,不祥浮上心頭。

 

  「因為他死了,只剩下我了。只有我活著,王朝才得以延續。」

 

  皇帝無子,英王三年前謀逆被殺,皇親僅存廢為庶人的前太子。胡族南侵,廢太子被征召沙場,敗仗得死,勝仗更得死。

 

  鍾靈身為太史,對三名皇子的政爭再清楚不過。

 

  「兄弟相殘,您怎麼忍心?」

 

  瘋子說著似是而非的辯解:「白痴,他才不會怪我。」

 

  鍾靈以為他自欺欺人,他年紀尚小,也知道權力下的取捨。得了,就再也沒有了。

 

  「您不後悔嗎?」

 

  「後悔什麼?是他選了那個賤女人,我才要他後悔!那女人死了、綵弟也死了,也該是我了吧?我只要他一句話,一句就好,結果他竟然說勤政愛民!去他媽的勤政愛民!」

 

  那瘋子如猛獸咆哮一陣,又嗤嗤笑了起來。

 

  「既然如此,我也只得毀了這個國家。你就這樣寫:大夏,亡於紊二皇子。」

 

  那人說完,就拖著劍、踩過屍體和血離去。等鍾靈驚醒追去,皇帝已自刎於金座。

 

 

 

 


  鍾靈把自己反鎖在史庫,不知道外頭過了多長時間,只隱約有感死寂的皇宮又有了人聲,但他聽不清楚那些人說了些什麼,「皇上」、「瘋了」、「真可憐」。

 

  他只是埋頭寫著同一樁血案,想把歷史暫停下來,就不用親手寫下亡國的血淚。

 

  直到一雙冰涼的手碰上他腦門,好似解除了那人給他施下的禁咒,鍾靈終於能正常視物。他看見由院門照入的日光,和眼前的皇袍男子。

 

  那襲明黃袍子繫著麻帶,表示他正在服喪。

 

  鍾靈恍惚喃喃:「是國喪還是親喪?」

 

  男子喉頭發出微弱的氣音:「我弟弟。」

 

  鍾靈認出了對方的身分,廢太子,綰殿下。不,現在要稱陛下了。

 

  「您……還活著……」

 

  殘存的世族再無選擇,迎回軍中倖存的廢太子,立為新君。

 

  皇位失而復得,國家得以承繼,應該慶幸,可或許新君的臉色太過蒼白,鍾靈看不出一絲喜色。

 

  「對不起,你一定嚇壞了。我已經派人給你父母報過平安,你需要什麼,都請告訴我。」

 

  鍾靈拜謝。

 

  「陛下,下官需要補足亡君的生平,請派員協助。」

 

 

 


  鍾靈給新君出了不小的難題,那瘋子皇帝嚇跑京城半數官宦人家,又殺盡朝廷命官和嬪妃,幾乎沒有人說得出亡帝的評論。沒想到半日後,來了紫衣玉冠的霍相霍大人。

 

  「左丞大人,您也沒死?」不是鍾靈無禮,這是近來宮人互相問候的流行語,可見被殺的有多少。

 

  「我被派去送毒,那個喪心病狂的傢伙命令我親眼看殿下死去。」

 

  「為什麼選上您?」

 

  「我曾是太子侍讀,是殿下的總角交。那瘋子以操弄人心為樂,你遇上他也是倒楣。」霍相對死去的先君毫不留情,若不是背負霍家大族的包袱,他不要命也要揍上那瘋子一拳。

 

  霍相至今仍不時失口喚新君為「殿下」,新君也習慣直呼霍相的名字,就知道他們是實在的老交情。

 

  「你早十年,絕不會想到今日如此。三位皇子早年宮亂各別失去母親,同住一個宮室,出外總見他們把袂言歡,比民家的同胞兄弟還要親密。我夜半去見太子,他兩個皇弟就趴在他膝頭,他為他們唱小曲……」霍相眼眶微微濕潤起來,「你再也聽不見了,那毒毀了他的嗓子。」

 

  鍾靈說:「下官還是聽得出來,陛下是很溫柔的人。」

 

  霍相看著他,冷然的神色柔和不少。

 

  「不只嗓子,他失去了太多,你要還給他一個公道。」

 

  「我負責前朝的史筆,如果他將是明君,人們自然會為他歌頌。」

 

  霍相搖了搖頭,意思鍾靈不明白,就像國人沉浸在暴君已受天誅、新君聖德的夢中,好像他理所當然該承負所有人的期望、好似他從來沒有被人們拋棄過。

 

  「英王的遺孤已經尋得,皇上將之立為太子,托霍家教養。」

 

  鍾靈會意不過,尋遺孤和立太子並未有錯,但直接立遺孤為儲君,怎麼說也太急了。過去曾有和帝立昭王遺子的先例,可太子不肖,和帝晚景相當淒涼。

 

  「他已經死過一次,心也早已隨妻兒死了。」霍相深深嘆息,「他約莫,撐不了多久。」

 

 


  鍾靈六年前,夜半聽見有人呼救,但南方盜賊多,有宵禁,若非呼聲太過淒絕,他也不會冒險提燈應門。

 

  那人披頭散髮,抱著一名女子,腳下無鞋,上著囚銬,應是罪人,說起話卻文質彬彬。

 

  「不好意思,請問最近的醫館,我妻子要生了……」

 

  鍾靈看著他所謂的妻子,大腹便便卻骨瘦如柴,下體淌滿鮮血。

 

  「往南走,村尾一戶姓李的大娘是產婆。」

 

  「小兄弟,謝謝你。」

 

  可能那人生得太過俊美、嗓子實在動聽,鍾靈至今還清楚記得那個夜晚。當時朝廷惟一流放南方的罪人,即是廢太子殿下。

 

  而他記憶猶新的另個原因,是那女人已經沒有氣息。但她仍被小心捧在胸口,如生前那般受到寵愛。

 

  分不清生死,表示那人早在那時候,已經瘋了。

 

 

 

  新君端著一鍋粥來探望他,鍾靈擱下筆,看皇上滿布粗繭的手熟練地為他裝碗,攪溫了才捧給他。

 

  「靈靈,你身子骨還在長,多吃些。」

 

  任憑鍾靈早熟,臉還是紅了一圈。

 

  「記事還順利嗎?」

 

  「霍大人只是回憶他的太子殿下,壓根不想提先君。」

 

  新君沙啞笑了下,摸了摸歷經滄桑的臉皮。

 

  「別看我現在這樣子,我年少時長得挺好的,撿了不少便宜。」

 

  不,如今也依然俊美非凡。聽聞有老臣一見他容顏就哭伏在他腳邊,把新君視做拯救大夏蒼民的神祇。

 

  「陛下,先帝即將行殯。」

 

  新君停下小勺,捧著粥碗,動也不動。

 

  「待太史院定下諡號,請您別攔棺。」

 

  鍾靈知道新君夜夜睡在殯所,怕他皇弟一個人孤單。那暴君生前殺人無數,死後卻仍得了至高的待遇。

 

  「他是自尊心很高的孩子,但又不像綵弟外放,很怕受傷。我曾自信滿滿,只要我在,誰也不能傷著他,我卻不自覺把他傷得如此恨我。」

 

  「他奪去本屬您的位子,您真從未責怪過他嗎?」

 

  新君搖首:「他做錯事,我卻沒有在他身邊……」

 

  鍾靈想起那句太過愉悅的遺言:「他不會怪我的」。有這麼一個寬仁的兄長,難怪那瘋子到死也有恃無恐。

 

  「我知道他無心於政,再這麼下去,只會害了這國家,可是我只剩他一個弟弟了……」

 

  因為新君怎麼也說不出一句壞話,只是悲傷不已,受其影響,鍾靈也僅給亡帝提上早逝的「哀」字。

 

  哀帝至死也沒看明白,比起國家百姓,他的大哥還是選擇了他,就這麼孤伶伶死在皇位上。

 

  「陛下,您服毒前說了什麼?」

 

  那雙分明的眸子含著水光:「望他勤政愛民。」

 

  「他死前,一直唸著這句話。」鍾靈斗膽撫住君主的側容,想解開那瘋子加諸在他身上的禁錮,「陛下,他到最後,也只是想再見你一面。」

 

  光武流下淚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