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來報,說奉太史求見。謝王揮揮手,意思要人攔著不放。

 

  奉諍卻在下一刻牽著兩名蹦跳的小世子入宮,不知什麼時候籠絡了孩子,謝王看得臉色垮下。

 

  「大膽,沒看見皇后在這歇息!」

 

  「秉陛下,是沒看見。」

 

  宛姬見到生人就咻咻躲起來了,謝王低斥一聲「沒用的東西」。

 

  「暐殿下、曜殿下,以後您們誰想做太史令呢?」奉諍盡心學著韓相那套,無時無刻溫柔地拐帶小孩。

 

  「我、我!」雙生小世子搶著撲進奉太史充滿墨香的懷抱。

 

  「你們兩個,給我過來!」謝王一喝,小世子倆就轉而迎向他們冷淡好久的爹爹,吵著要抱。

 

  「真活潑,真好。」奉太史非常中意未來的小儲君,雖然還不知道是哪一名會出線。

 

  謝王不得已,雙臂各環著一隻黏肉球起身,惡狠狠瞪向乍看清逸風雅的前相國。聽聞奉夫人也是被表相騙去,至今後悔不已。

 

  「你來做什麼?」

 

  「陛下找來尹家所有親信問話,就剩我這個女婿和我民政司長的小舅子。我斗膽揣磨聖意來了,順道為陛下說個故事。」

 

  謝王就是因為那個「故事」,才把時任相國的奉諍排到最後。不過他既然主動把自己上繳,他也不必再虛以委蛇。

 

  「新法的事,你究竟知不知情?」

 

  「國政必須與時俱進,我本冀望藉由新法突破舊制,即使那法再爛,過了我也能再修,但謖陛下擋下來了。您應該見識他當時展現的氣魄,他確確實實是先帝認可的國君;當他說出『稅法新制』的時候,臣險些就要落淚。」

 

  寧宗並不是害怕改變,相反地,他願意挺身承擔變化的後果,並重申大夏以民為本的理念。

 

  「臣沒想到,他們竟聯書要皇帝遜位,不肯放棄利益。我輕信了人,失去了我的君王,所以辭相印。」

 

  謝王按著腰間的長劍,幽然笑道:「怠忽職守,你拿你命來抵都不夠。」

 

  奉相拜了又拜,謝王真痛恨他那種料定主君不敢動他的從容態度。

 

  「這種事史上只有過一次,那就是光武被廢太子,哀帝上位。當時世家那麼強盛才得以成事,如今如散沙的官宦之家怎麼有本事換下國君?他們也不過想給國主一個威示,謖陛下卻當真臣下的曲意,認定謝王陛下才該做天子。」

 

  「我害的?」謝王冷冷看去。

 

  「不能這麼說,但請您別辜負他一番心意。」

 

  奉諍阻止過寧宗召謝王入京,提醒他當年光武退了,卻換來暴君腥風血雨。寧宗卻堅持謝王絕對不會變成哀帝那種殺人淫樂的瘋子,他弟弟從小就是善良勇敢的孩子,一定會保護好這個國家。

 

  謝王垂下眼,揮揮手,不願再聽,也不願去想寧宗期盼他做明主的神色。

 

  奉諍退下,又在靠門的宮柱止步。

 

  「見過娘娘。」

 

  大宛探出半邊怯生生的小黑臉。

 

  「臣適才想起,舊國西秦的都城與娘娘同名,是吧,宛姬娘娘?」

 

  「那是……剛好而已……」

 

  奉諍勾起脣,再拜而退。
  

 

 

 

 

  南方風和日麗,寧宗說起光武的故事。

 

  「你們知道光武皇帝有什麼事蹟嗎?」

 

  沒想到蘇公子和吳木炭兩人異口同聲:「娶男妃。」

 

  寧宗相信他們是同學了。

 

  韓先生年輕在太學教書,說到光武帝的政教,台下有個學生興奮舉手,直問是不是真有男妃,讓他印象深刻。後來教學都會提一下,果然小孩子注意就來了。

 

  那個學生就是後來的奉太史。

 

  寧宗見過奉諍的父親,是北郡管郵驛的小吏。老人家也很疑惑自己怎麼會生出一個學富五車、腦子卻有點病的兒子。

 

  寧宗還是個小太子的時候,奉先生告訴他:光武帝厲害的地方就在於,他不僅娶,還一次娶四個,個個風光抬轎進宮,害得史官沒有圓謊的餘地。

 

  小太子抱著大象讚嘆:「真羨慕!」

 

  他就被奉太史記上心了。

 

  說起來寧宗也是被娶男妃釣上,太令人好奇了這個,想知道光武皇帝有什麼異於常人的本事。奉先生摸摸他的頭說,光武是大夏有史最傳奇的帝王之一,身長七尺,好穿紅袍子;曾讓三軍將士拜倒在他足下,為他沒骨沙場也在所不惜。

 

  寧宗一臉憧憬,發現兩人目不轉睛盯著他,掩飾咳了聲,堅稱他不是羨慕可以光明正大把當朝的青年才俊占為己有,那本來就是歷代皇帝的責任;而是做為一名君主,在私人感情上,能有那麼多人喜愛著他。

 

  聽說光武帝有一頭如絲綢的及腰長髮,寧宗也學著把頭髮留得老長,再換上他父王珍藏的美麗衣裳,心想就算先天不良,後天也能補足幾分。

 

  但人生殘酷就在於,他的後宮是空的,根本沒有人欣賞。

 

  王嬙這時端著酒釀過來,挽袖給三位斟上,特別給寧宗加兩滴蜜。

 

  「陛下,您連寢宮也不肯走出去,不然宮中姊姊們也會誇您可愛的。如今有吳大人和蘇公子在您身邊,機會難得,您就多打扮給他們瞧吧?」

 

  「妳去忙吧,拜託。」

 

  「我就是特別來給您熱場子,大戶人家的主母都是如此啊!」

 

  「說什麼傻話?」

 

  王嬙不曉得搭錯哪根筋,豪氣挺起胸脯:「只要阿謖一天不娶妃,我就是王府的主母!」

 

  宮人嬤嬤吱喳說著蘇公子多好,但王嬙看來看去還是偏愛寧宗一些。

 

  「阿姊,妳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寧宗捂著脹紅的圓臉:「下去吧!」

 

  王嬙調戲完小皇帝,樂呵呵地回廚房桿麵。寧宗本來就管不住宮人,離宮之後,她們又更放肆了。

 

  本來以為大個十歲沒問題,可寧宗對散著母性的女子反而無法抗拒,今年一定要把王嬙嫁掉才行。

 

  光武當年就是推拒世家貴女,執意娶殘疾的宮女被廢位,那時代好像門戶不對等同天打雷劈。光武之後,大族沒落,後宮后妃的規矩就鬆了許多,基本上就看皇帝喜不喜歡。

 

  聽起來自由許多,但寧宗年紀越長,越是感悟那個「喜不喜歡」比什麼都難。

 

  耳邊響起蘇青禾溫潤的嗓音:「您要有自信些,想想我和吳弟會在這裡,也是受陛下風采所吸引。」

 

  「青禾,再被您溺下去,朕真會以為自己是絕世美人。」

 

  「王爺,青禾有一事相求。」

 

  寧宗看向忽然改稱的蘇大公子,不明所以。

 

  「我可以學王嬙姑娘,直呼您名字嗎?」蘇青禾再次熟練地搭上寧宗的手爪子,以為寧宗不再是天子,理所當然更進一步。

 

  寧宗心頭跳快兩拍,無聲吶喊:不要在這種地方精明計較啊,你這個有婦之夫!

 

  他日前親自和信州郵驛確認,沒有謝王的信,倒是收到蘇少夫人的血書。信上斑斑血淚:請皇上照顧公子!

 

  寧宗看得冷汗直流,人家夫人孤枕難眠,他卻三天兩頭給她夫君抱著睡,看著青禾哥哥晨起的笑容,縱容自己成了奪人所愛的昏君。

 

  「阿謖?」

 

  寧宗自暴自棄道:「不行,這天下就你不准喊,不然我恐怕克制不了自己,傾國之力抄了你蘇家,把你一輩子禁在後宮的苑囿。」

 

  蘇青禾睜大清眸,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他心目中的小仙子會說出這種話,但寧宗說了好幾回,他真的沒他想像那麼好。

 

  然而,蘇公子卻笑了,還笑得一往情深,絲毫不抵抗那個虛設的結果。

 

  寧宗早知道當年蘇相國問他要不要兒子,就一口答應下來,娶男妃就娶男妃!三千後宮皆可拋,只為青禾哥哥一人。

 

  「青禾明白了,我只在床上喊你。」

 

  「朕不是這個意思!」

 

  寧宗遲早會被蘇青禾逼死,一失足成千古昏君。

 

  「我還是回到光武題上,史書以他做為近史的分水嶺,他在位解除階級的限制,大夏政經重心由世族轉為庶民。他也說過,總有一天,國家再也不需要帝王,也就是皇室走下歷史舞台的時候。」

 

  太史院或許還會繼續寫著夏朝史,但不再是以君王紀年。

 

  「改革總有正反兩方的意見,他是如何讓臣民點頭,願意改變舊有的生活?」寧宗苦惱許久,那種迷倒眾生的魅力,他怎麼也求不來。

 

  「光武掌三軍,任北族霍相、南人楊相,輕徭薄賦,民歸附焉。皇上不得軍心,未曾費心籠絡官宦與地方士紳,惶論施恩於民,您除了一個謝王,有何助力?」

 

  以為吳錯的意見太直白,蘇青禾溫聲打著圓場:「先君在那時代盡其所能,陛下一定也能找著合適的道路。」

 

  「青禾,我覺得我最大的問題是我常忘了自己不再是帝君。」寧宗聽見王弟就嘆息,怎麼也放心不下。「我還是,想要當個好皇帝。」
  

 

 

 

 

  寧宗接替謝王「南王」的封號,也接下王爺的職務,各郡公章陸續送來。

 

  這位子可閒可忙,寧宗發現謝王做了不少工作,主要是統整南方四郡的施政方針,讓習慣各自為政的太守們有個可仲裁的長官,不用苦苦等待朝廷繁瑣漫長的決策,所以南方施政效率大勝北地。

 

  謝王本來今年要監工水道,寧宗翻著舊時手記,弟弟果然是要先修信州段,才把王府遷來信州的空宅。

 

  寧宗心想,至少要完成這事才行。

 

  門板響起叩門聲響,寧宗看那高大的身影就知道是誰,吳錯捧著南方風土誌入內。書卷已在大水中散佚,是他依過去在韓先生底下所學的記憶,默背而出。

 

  寧宗拿起卷子大略看過。他記性不好,就是覺得像奉相、吳錯這般善記的人很可靠。

 

  吳錯知道他讀字讀得慢,還把各卷要點羅列在前頭,讓他容易理解章文。

 

  寧宗不免有些後悔,當初南遷沒堅持要吳錯回京,拖累他大好年歲,好比苗秀的綠秧不給水肥。

 

  「吳錯,以你的能耐,在我身旁實在太可惜了。我雖然失位,但仍能薦你為州官。有了官職,你就能接過你姑姑奉養,也能為自己的家室打算。」

 

  吳錯只是搖首。當官兩個口,不善言辭是致命傷,不過寧宗就是中意他這點,勸了兩聲也就作罷。

 

  「皇上去哪,臣就在哪。」

 

  「你還年輕,歷事不足,世間不是書上那回事,忠心不值錢,現在的我無法予你伸展志業。」

 

  「您已經許給我一個夢了。」

 

  那日朝堂,寧宗動人心魄一席剖白,深深烙印在吳錯腦海。當他的淚水滴在他臂膀,燙得他寂滅的心死灰復燃。

 

  寧宗因為被朝臣所棄,不免怨艾,無人所愛;他白日聽了那番話,忍了又忍,仍不適心底澎湃的情感。

 

  「臣,傾心於陛下!」

 

  吳錯說完,扭頭就跑,全速往蘇公子客房奔逃。而寧宗被這番告白釘在原地,動也不動。

 

  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啊啊,吳錯被青禾哥哥帶壞了!

 

 


  寧宗睡前提筆寫道:小謝,大哥在南方過得很好,不知道是否天氣太好,桃花都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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