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榆看他三名室友都對那東西很熟的樣子,就他一個無感的普通人,老實擺出幼教班的呆滯神情,請他們哪個誰好心來說明一二。
喪門說起他僅有一次的經驗,是出殯回程的路上。兩個戴著斗笠、穿著汗衫短褲的男人向他招車,說是趕船班,快來不及了。他不疑有他,依他們所說,驅車奔向並非港口的海埔地。抵達時,只見人群圍著斑斕的紙船,正要點火。那兩人下車謝過,並肩往大船疾走,沒入人群後消失。
上官榆眼神略略死去:「阿喪,你沒解釋到王船,還多講了一個鬼故事。」
「祈安說那兩個人是神將不是鬼,因為我在場會害火起不來,沒多看就走了。後來回家才發現,我車廂多了一袋蚵仔。」
林然然單手挾著寫生本,拉拉喪門半濕的衣襬:「喪,我也想吃蚵仔。」
「好,等事情忙完,我再帶你和祈安去海產店,生蠔哇沙米。」大帥哥溫和笑了笑。
上官榆憋著苦臉,這群怪人根本無視他的疑問。
「王船是漢人傳來島上的習俗──」林然然翻開畫本,以憐憫凡俗夫子的口吻娓娓道來。
以前島上衛生不發達,加上殖民社會貪官暴吏又多,常常有民變,民變又被官兵鎮壓,死了又死。活著的人總需要一些東西撫慰,送死安生,造就王船信仰。不管是官方說的該死的、不該死的,都可以祭拜。
由瘟王爺領著亡魂乘上大船,隨流水前往黃泉世界,別再返頭、留戀人間。
「本來王船多是放到海上漂流,但誰也不想載滿孤魂的瘟船往自家泊岸,又得花大錢作醮把船請出海,這三百年間就幾乎改以燒船代表遊天河。」
上官榆哦了兩聲,明白是明白了,但他一點也不以為這該是大學生的常識。
「你們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弄錯了。」陸祈安穿好青藍道袍,空靈地回話。但很抱歉,上官榆慧根不到,聽不懂大師禪意。
好在喪門補充說明:「我們接到委託,說是附近釣客近來在陰雨天,常見火燒船影。公家怕影響到觀光,請公會處理。通常事態複雜錢又很少的案子,就會落到祈安頭上。」
不過陸祈安掛著陸家道士金招牌卻甩也不甩公會,這次卻起興要去看海,喪門才不辭千里載他過來。
「不用處理吧?依現代人湊熱鬧的個性,反而可以成為景點。」
「上官,不是什麼民俗都可以觀光,弄得不好,後果不堪設想。」
上官榆想起剛才那陣大浪,如果打在聯誼那邊的海岸,恐怕凶多吉少,不禁打起哆嗦。
他們議論的同時,火燒船終於靠岸,從黑漆不見人的船頭拋下錨錠。
陸祈安振了振臂袖,露出如玉的手爪,長指比向林然然和上官榆兩人。
「海兔子精和牡蠣精。」
「是的,海兔子!」林然然一口應下。
「為什麼我要當蚵仔!」上官榆不滿分配的角色,他連他們在做什麼都一頭霧水。
船板咿呀兩聲,響起重物移動的聲音。海風往岸上拂來,船上的煙味雖然淡下許多,上官榆仍嗆得無法呼吸。
「蚵仔,快趴下!」林然然鳥腳橫掃上官榆小腿,迫使上官少爺跪地哀嚎不已。
「你們……我……」上官榆說不出話,反正他很後悔跟來就是了。
「神來了,還不低頭?」
「什麼神?」上官榆趴地覷向船頭,只見一抹格外高大的黑影,頭部也異常臃腫,戴著已經褪色的花綠珠冠,很怪異卻有種大人物的雍容。
上官榆以為機會難得,想多看所謂的「神明」幾眼。黑影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轉過身,那顆有常人三倍大、擠著七八張扭曲人臉的焦黑大頭衝著他一笑,上官榆差點就尿出來了。
陸祈安無畏站在船下,正面對上這位「大人」,拱手行軍禮。
「恭迎瘟王爺!」
瘟王發出類似海潮的笑聲,那顆大頭上的人臉從半哭半笑轉而全是咧嘴的笑臉,很開心的樣子。
祂纏滿海草的雙足要下船登陸,卻被陸祈安橫手攔著。
人臉不笑了,七八張嘴都垮著,感覺瘟王有些委屈。道士抬手拍了拍,黑沙瞬間化做玉石地板,鋪滿桃花瓣蕊,橫在沙灘的大石成了紫金酒座,佳餚美酒橫列其上。
「這才稱得起王爺的排場。大王,請。」陸祈安笑了笑,伸手攤上掌心,示意瘟王扶著,讓他帶位。
瘟王猶疑碰了碰道士,一觸及他白嫰的皮膚,他的血肉就生出蛆蟲。祂一收手,陸祈安手腕又完好如初。
「不要緊的,陸某是修道者,您的神力我承受得住。」
瘟王怔怔望著陸祈安,好似在回想某個熟悉身影,一邊發出像是滾水的喉音,一邊歪著大頭讓陸祈安牽引上座。
祂的視力不佳,入座才發現有同桌的賓客,七八雙眼珠瞪得老大。原來這裡有這一位鎮守著,土地和海才相對穩定。
「星君大人……」
喪門以襯衫海灘褲的儀容端坐著,雖然聽不懂瘟王口中的古語,仍禮貌點頭致意。
陸祈安晃著長指,遙控酒壺斟酒,替喪門翻譯瘟王爺的問候:「『既然大人也能入世,吾也不必太自咎存在。這座島竟連惡神都能棲身,真是美好的桃源。』」
陸祈安朗朗笑道,瘟王瞇起眼瞧他,似乎很中意他清脆的嗓子。
「陸某也喜歡蓬萊的山水,可惜就是島民笨了些,竟然胡亂把您的船給燒了。」
過去放海的王船已經式微,三百年未見,遇上瘟王船的近海漁船找來法師處置。現代的道長也不知地河和天河差別,叫人把成捆點燃的金銀紙拋上王船,燒了它作醮。
船燒了,瘟王不得已,只能登陸上岸。可沒有人引渡消災,祂逕自踏上土地會給陸地的人們帶來劫禍,才會在外海徘徊不定,一直到陸祈安唱著古早的船歌,將王船引來無人的海岸。
「這麼長的時間,你一直獨自在海上流浪嗎?」
瘟王將酒盞叩上喪門盛著麥茶的塑膠杯,請星君大人別為祂嘆息。
「王爺就像拾荒者撿著沿海的孤魂,祂說祂的職責即是合境平安。雖然島上神祇萬千,能像王爺這般氣度可不多見。」
瘟王又深深望著陸祈安的笑容,除了三百年前那一位在醮場戴鬼面唱鎮魂的道士,幾乎沒有人像他這般不畏懼祂又了解祂。
「大王看來真喜歡我。」陸祈安嗤嗤笑道,反手收拾淨空的酒盤。「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陸某已備妥新船給您。」
花瓣飛揚開來,現出停泊於沙岸的華麗大船。船上立著各式精緻的紙人,憨厚的船伕和嬌美的侍女,應有盡有,出自陸家老么手筆。
瘟王點點頭,雖然新船太粉紅娘氣了些,但做工差可補足。
「大王,時辰到了。」
瘟王望著陸祈安,情不自禁捧起他臉龐,喃喃一個名字。或許祂就是念念不忘壇場那抹為世人祈願的青影,才會在世間流連不已。
「楓梓……」
「王爺,我這世叫祈安。」陸祈安毫不抵抗,好似瘟王一掐緊他的纖頸,就能把他帶離人間。
喪門知道瘟王很寂寞,但即便同情,他還是不允許。
「你不能帶走他。」
星君大人都發了話,瘟王也只能鬆開手,依依不捨登船。
瘟王一上船,上官榆肩膀壓得快吐的力量才鬆解下來,讓他倒在沙上直喘氣,不料事情還未結束。
喪門站在新船那邊,熟絡地招呼著。
「小榆,你來拉船頭。」
上官榆從沙上抬起臉:「阿喪,我可是上官財閥二公子。」
「我知道,同寢第一天你就自我介紹過了。」
上官榆不是那個意思,而是抗議喪門順理成章要他當苦力搬船。
陸祈安睜大眼咕噥:「我都下水了,你一個暴發戶囉嗦什麼?」
「我家是第一財團,你說我家是暴發戶?」上官榆爬起身過去理論,被窮人瞧不起,孰可忍孰不可忍。
「小榆,真要比門第的話,祈安贏你好幾個世紀。」
「開玩笑,我姊姊也娶一個姓陸的,還不是每天給她提鞋?我大哥每天羞辱他賤民,他還不是只能忍氣吞聲?有時候,人就是要認清現實……唔啊!」
上官榆還沒說完,陸祈安一拳呼了過去。
喪門抓住友人犯案的右手,鮮少看他跟同齡的孩子計較。
陸祈安一臉無辜:「喪門,我只是覺得他欠揍。」
上官榆脾氣整個撩起來,動手勒起陸祈安道袍衣襟。
「我從小到大從沒吃過苦頭,你臉過來給我打一拳,不然我不會放過你!」
喪門攔在兩人之間,明知陸祈安發神經不對,也只能痛心疾首地說:「小榆,你真要打他,我也只能扭斷你胳膊。」
上官榆評估他和喪門胸肌之間的差距,果斷地退縮了。
「上官,快來幫忙,不然下學期我們寢室就聯合排擠你。」林然然選在喪門身前的位置,假裝有出力但其實沒有。
「賤捏,為什麼我在前頭?」上官榆不甘願地挽起袖口。
「祈安說我們四人之中,只有你有足夠的福份能領航。」喪門看上官榆扁著嘴,又說:「小榆,我需要你。」
上官榆當場心頭中箭,艱難地叫喪門快交女朋友,不然承認他有男朋友也行。
「我從小只有兄弟,又唸男校,不知道怎麼跟女孩子相處。」喪門靦腆一笑,上官榆哀嚎不止,不要那麼認真回答他的白爛話,感覺更糟糕了。「我覺得就這麼照顧你們到畢業也不錯,那種事,不急。」
「對嘛!」林然然嬌笑附和。
「我們先來練習默契:明天早上要吃什麼?」
「奶茶什錦蛋餅/蘿蔔糕加蛋!」說到早餐,上官榆和林然然喊得比誰都大聲,這是喪門一年來風雨無阻買早飯給他們所慣壞的反應。
喪門想了想,當機立斷:「算了,我數節拍,一二一二。」
陸祈安站在最前頭引船,上官榆在船頭將船纜繞過肩頭拉行,一前一後相對而立,兩個才鬧過的冤家相隔不到三尺。
上官榆無法忍受僵持的氣氛,早一步低頭。
「祈安,我的確不該嘲笑我家人,就算他出身貧賤,仍是我姊夫。」
「你明白就好。」
上官榆呼口氣,不跟怪人計較。他不再出聲,跟著陸祈安吟唱的旋律走向海中。
等王船順利揚帆出海,日頭已經沉下一半,把海面染得火紅。四個大男孩躺在沙灘上,累得動彈不得。
「要死了,我今天到底在幹嘛?」上官榆從美麗的夕陽中驚醒。
「上官,對玩日愒歲的你來說,可真是充實的一天。」林然然數落道。
「小榆,今天謝謝你了,等下我們一起去吃海產。」喪門由衷表示感激,陸祈安靠在他肩頭呼呼大睡。
「不用客氣,我們是朋友。」上官榆沒想過自己竟能不帶半分矯情說出這種話。
交朋友好累,卻又比一個人開心。
<儺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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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一點刺激,我在整理眼見的文章,舊的收一收,把新的排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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