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王嚎叫不過半刻便寂靜下來,它的身軀迅速崩解,像是要補足過去停止的腐化速度,四散的屍塊化成泥灰,厚的一層,連帶把學校今夜激起的喧囂覆蓋下來。

 

  陸祈安收劍,地下室響起熱烈的掌聲,他朝眾人欠了欠身子,優雅接受拯救世界的讚美。

 

  他頭一個開口喚道:「阿福姑娘。」

 

  「小安安,好久不見吶!」聽見召喚,福德蹦蹦跳迎上前去。

 

  「陸某既然回來,那麼壇宇還是歸我好麼?」

 

  「這樣我所有努力不就白費了?」福德沒想到對方竟然一開口就這麼怡然自得向她討債權,沒有任何心理準備。

 

  「說起來,妳這條命還是在下出手相救,沒跟妳多要一塊,算是我客氣了。」陸祈安和善笑了笑,福德冷汗直流。

 

  「嗚嗚,地就算了,小星星呢?說好要給我照顧的啊!」

 

  陸祈安頓了下,尚在琢磨著說詞,喪門就冷著臉過來把他們說悄悄話的距離給拉開,把陸祈安面前那個福德占著的位子拿回來。

 

  「什麼小星星?」

 

  因為上大學以來喪門持續拔高個子,兩人對站著說話,陸祈安必須微仰起臉才能正視彼此,為難地張合眼皮。

 

  「你不要一直眨眼,都十九歲了,一點也不可愛!」

 

  陸祈安無法,便依言閉上眼睛,任憑氣頭上的喪門也不禁一怔。

 

  「不要在人前做出索吻的姿勢,我很困擾!」

 

  「喪門,你好囉嗦。」陸祈安無奈道。

 

  「你去哪了?我怎麼都找不到你?」除去校內靈異探景,喪門也往外跑了不少地方,但想在偌大天地找回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

 

  陸祈安抬手覆住眼皮、又放開,如此十來下,喪門看不下去把他的手拉過來,省得又被旁人當作怪人。

 

  陸大道士深嘆口氣:「我此次離去,本欲封住眼,以常人的身份待在你身邊,結果還是失敗了,仍然看得一清二楚。」

 

  「封眼睛?為什麼,這麼漂亮的東西……」喪門顫抖著手去觸摸陸祈安半垂的眼瞼。

 

  「我這世的時間既然因你而延續,那麼除了好好看著你,什麼都不該去看。」陸祈安反握住喪門的手,觸感冰涼卻很是溫柔。「這事成功與否很難說,也不是一時半刻完成得了,沒想到我一走,你就身陷險境,什麼都不知道,我很抱歉。」

 

  喪門原本止歇的淚水再度潰堤湧出,他才是無知的那人。

 

  「祈安,對不起的是我才對,都怪我兇你出氣……」

 

  「你別哭嘛,從小到大,我就怕你哭。」

 

  「可是這半個月沒有你在,我真的很難過,每天都好想、好想你……」喪門把額頭叩上去,剔透的水珠就這麼淌在陸祈安臉上。

 

  陸某人傷透腦筋,不像剛才對上屍王那般遊刃有餘,對大道士來說,小星星比任何妖魔鬼怪都要難纏。他手指撓著髮絲,突然心生一計。

 

  「喪門,我帶了個好東西回來,你看,小辮子!」

 

  陸祈安抓起頸後留長的青絲,招搖兩下,喪門收了眼淚,伸手拉過友人上小學就剪掉的小馬尾、年幼的他為此冷戰三天的小馬尾,反覆在手心摩挲,受傷的心靈著實得到撫慰。

 

  「你們不要再談情說愛了!」流丹忍不住叫他們去撞壁。沒道理她和男友鬧分手,他們吵完架卻更甜甜蜜蜜浸在糖裡,孰可忍孰不可忍!

 

  流丹一吼完,地下室開始嘎嘎作響,裂開一道對分牆面的斜線,喪門趕緊牽著笑個不停的陸祈安出去避難,流丹橫身抱走福德,亦心氣呼呼拖著一直在腿軟的上官榆離開。

 

  等眾人平安踏出地下室,舊大樓就在大家眼前垮得徹底。

 

  這棟樓,加上被土石流淹過似的校地、池邊被拔禿的柳樹、掀了頂的化學大樓……他們今晚損害的公物,可能四年勞動服務都清償不了。

 

  福德站了出來,再次亮出靈研社社長的偉大身分。上位者不僅要帶領屬下成就功業榮耀團體,出了事也要美美地把責任一肩扛下。

 

  「這事我會動用關係壓下來,愛妃們已受朕操勞,個個嬌喘不已,回去睡覺吧!」

 

  「哦!」大伙不約而同應和了社長的渾話。

 

   

 

 


  三個男人沾了一身骨灰,灰頭土臉回到宿舍,喪門和陸祈安理所當然並肩走在一塊,上官榆顫顫討了喪門左手,給他拉著回家。

 

  他們在房門口發現抱膝蜷坐的林然然,喪門拋下上官榆,過去關心單薄的小室友。

 

  「小然,你這樣會著涼的。」

 

  林然然含著一點淚光望來,幾次欲語又止。

 

  「陸祈安,是我輸了,悉聽尊便。」

 

  林然然很少連名帶姓叫人,喪門覺得不太尋常,看向友人,陸祈安卻笑得和平常一樣脫線。

 

  「小然叫我回來,還畫地圖給我。」陸祈安向喪門展現圖文並茂的地圖,喪門拉過友人的手端詳。

 

  「難怪,我就想你這路痴怎麼找到社辦。」

 

  「你們先不要調情,請說明對我的懲處。」林然然哽咽說道。

 

  「世間之於這塊美玉太危險,再高竿的藏寶者也無法面面俱到,你可否投身為寶箱的鎖鑰?當然,鎖不貴多,一生一世一雙人。」陸祈安溫和邀請,林然然睜大雙眸。身為被討論的對象,喪門卻不明白他們之間在交流什麼。

 

  「喪,你願意要我嗎?」

 

  「小然,我怎麼可能不要你?」喪門反射性應道。

 

  林然然撲進喪門懷裡嚎啕大哭,喪門摟著小室友纖瘦的肩膀,擔當起臨時的避風港。

 

  「那麼,從今而後,我定以命相守,不論千劫萬難,不離不棄!」

 

  喪門不知道已經用歸宿換來一輩子的命契,只是輕輕揉著林然然的髮旋;上官榆看不下去,也拋開自尊整個人貼上喪門的背,今後也會繼續和室友們爭寵下去。

 

  喪門被室友們抱得熱呼呼的,認真說來不會多討厭,只是身旁陸祈安像是成功甩開什麼大麻煩的輕鬆神情讓他有些惱怒。

 

  陸祈安一進門就爬上床鋪,打定主意要睡覺沒有要和大帥哥徹夜談心,於是喪門也脫下長褲緊接在後,叫友人在沒比棺材板大多少的寢室木板架床睡過去一點,又以床太窄為藉口,悶頭把陸祈安抱進懷裡。

 

  「喪門,很熱。」

 

  「廢話,我也很熱。」

 

  住宿以來,兩人頭一次光明正大同枕共眠,室友們不知道到底該不該恭喜喪門終於決定正視自己心意?

 

  算了,年輕人開心就好。

 

  「小陸,別再亂跑了,床頭吵床尾和。」

 

  「對嘛,祈安,不只阿喪,系上同學也很擔心你。」

 

  「祈安,聽到沒有?」

 

  「呵呵,大家晚安。」

 

 


  喪門以為事情告一段落,近期不會再有波折,他卻錯得離譜。

 

  他接到雙親來電,得知沒良心爸媽從鄉下千里迢迢來探望寶貝兒子,心裡有些感動。

 

  可當他趕到校門口,卻是一連串鞭炮聲迎接他。

 

  煙囂散去,喪門隔著馬路,看著他爸媽喜滋滋在新裝潢好的店面剪綵──喪記棺材鋪分店開張,開幕期間,棺木買二送一,數量有限,欲購從速。

 

  綠燈亮了,他穿過馬路,冷臉來到父母面前質問這是否愚人節提前過?爸媽卻扯開話題,不停讚美李小姐人美心善、家財萬貫,能看上他們犬子真是三輩子修來的福氣。可是喪門從出生就只看過父母造孽,哪裡積來的功德?

 

  李福德從後頭廁所冒出頭,兩隻手濕答答的就往喪門撲來。

 

  「親愛的!」

 

  喪門眼明手快,單手擋下福德感動的臉。

 

  「這塊地是李小姐家裡的祖產,能借我們展業,真是太慷慨了!」喪家兩老諂媚的嘴臉都快逼喪門和他們斷絕關係。

 

  「別這樣說嘛,都是一家人。」福德三八地搧了搧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和他父母勾搭上線。

 

  「說的也是,喔呵呵!」兩老一女齊聲笑了起來,喪門渾身雞皮疙瘩。

 

  喪門拉過福德,不理會老父老母在一旁吹口哨,要她好好解釋清楚。

 

  「就是你救了人家,人家要以身相許。」

 

  「不用了,更何況救了大家的是祈安。」

 

  「那我去向小安安報恩?」

 

  「不准!」

 

  「阿門,既然在意人家,就答應下來嘛!一整間店面耶!」喪家兩老只是說來逗兒子生氣,沒想到喪門垂著眼不說話,默認大半。

 

  「吼吼,有奸情、有奸情!」

 

  「阿爸阿母,你們先去附近走走,我來跟她談。」喪門趕走朝他噓聲又亂開店的父母,回頭面對笑臉盈盈的李家小姐。「妳到底喜歡我什麼?」

 

  福德帶笑望著他,千萬年來都是如此,三言兩語解釋不清。

 

  「就是一種從視覺生出的感覺吧?」

 

  「妳也見證過我嚇到差點失禁的樣子,幻覺也該破滅了吧?」

 

  「真的挺狼狽的,拔光自己頭髮,血流滿面,在監牢裡大哭大鬧,逼得病符死符去逼宮太歲老大讓位給你活下去……」福德托頰沉吟著,至今紫微天宮還餘悸猶存,乖巧的小星星一崩壞,沒有半顆星攔得下來。

 

  「妳在說什麼?」

 

  「我只有片面的情緒,不過當時的我應該是非常心疼,你沒有錯,只是愛上一個人罷了;同理可證,我喜歡你弄到後來你恨我入骨,雖然像個笑話,不過我也沒有錯。」

 

  「我沒有討厭妳,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妳的感情。」福德的話喪門大半理解不能,但他聽得出來裡頭真切的心意。

 

  喪門不是傻的,心知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家店。他有太多短處,沒有外人以為的那麼容易尋得良配。

 

  「我脾氣不好。」

 

  「我知道。」

 

  「我家裡賣棺材。」

 

  「我也知道。」

 

  「妳大概也知道,我有一個比自己還要重要的人,喜歡得不能自已。」喪門一鼓作氣坦白下去,等著她的反應,結果福德竟然噗嗤笑了,好像這從來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喜歡你很久了,連你喜歡的人也會一起喜歡,灰飛煙滅也不會改變。」福德談戀愛沒有技巧,就是一直堅持下去。

 

  喪門猶豫許久,最終折服於她怎麼數落也趕不走的韌性以及包容世間百態的胸懷,伸手抱住她。

 

 

 

 


  事後,流丹還是認命回頭去找她死都不肯主動和好的前男友,陰沉的死宅男卻成了清秀可愛的死人妖。

 

  林然然端茶來招呼她,身上一套亮面連身小白裙,腰間還繫了個比臉大的黑色蝴蝶結。

 

  「這是什麼?」

 

  「大隱隱於市。」

 

  「你的羞恥心也一起隱形了嗎!」

 

  喪記棺材鋪分店開幕,徵求一起打拚的小助理,會寫字、懂禮法,如果長得可愛能討客人歡心就更好了。喪門帶林然然跟父母打過照面,林然然的形象整個對號入座,兩老看得很滿意,直說可以端茶進門。

 

  基於服務業潛規則,女裝時薪加五元,林然然一口應下。

 

  「妳不是嫌我沒為妳設想?我會開始攢錢,雖然不多,在妳變成老太婆之前,總能賺足老婆本。」林然然只有在流丹面前才會像個青年男子說話,對喪門則是極盡所能裝可愛。

 

  「哦。」流丹漠然應了聲。

 

  看在「老婆本」的份上,流丹勉強容忍年紀一把的男朋友穿裙子還拋頭露面,而且說實話,這身裝扮非常適合他,包括他明亮起來的笑顏。

 

 

 

 

 

  最後,喪門負責去非法傾倒清潔人員掃起的一車屍王骨灰,小幫手為陸家道士。

 

  他們行車到學校後山,就地掩埋,陸祈安負責施法淨化。喪門手空下來,便趁著夜空晴朗無雲,在草坡鋪上野餐布,招來與其說是唸咒更像在唱歌的陸祈安,兩人躺著看星星,久違的閒情逸致。

 

  「祈安,你那天走前,是不是想跟我說些什麼?」喪門始終耿耿於懷。

 

  陸祈安偏頭想了想:「我記得應該是……『我想尿尿』吧?」

 

  喪門揍過一拳,害他糾結那麼久,陸祈安被打得非常無辜。

 

  打完出氣,喪門悶悶地把臉靠在友人肩側,可以聞見青草和他髮絲的淡香。他上大學後已經知道,這種親暱的動作不可以在人前表現。

 

  「喪門。」陸祈安側身過來,以鼻尖可以碰觸的距離望著他笑,「這些日子,讓你擔心了。」

 

  現在才說這句話,混蛋。

 

  喪門感覺又有苦鹹的液體要溢出眼眶,被預知到的對方捧在手心,這一刻兩相凝望,他懷疑自己會溺死在那人眼底盛滿的溫柔裡。

 

  「祈安,你能告訴我那句實話嗎?」

 

  陸祈安突然收了手,雙眼閉得牢緊,喪門不得不從美夢中回神過來。

 

  「你不說就算了。」喪門有些洩氣。不過一句話,他就不相信能毀去他們十來年鐵打的交情。

 

  「我害得哥哥們心死,不想再失去你。」陸祈安難得現出幾分頹喪,在星夜下總是特別誠實。

 

  「祈安,我不會把你拋下,那種事不會再有……你別怕。」喪門很少去哄人,說得格外彆扭,陸祈安微睜大眼,然後笑了起來。

 

  他們之間的藩籬或許是在十八年那年夏天開始搭起,那場幾乎成真的死別直叫人痛得害怕。但可嘆循序漸別無用,喪門連生離都撐不住,這半年來有心疏遠只是徒勞,既然無法不去喜歡,那也只能放手去愛。

 

  他們天南地北地聊著,彷彿回到無話不談的小時候,兩個男孩子貼著臉,陸家的屋簷,夏天的星。

 

  「遇見你真是太好了。」他們異口同聲說道。

 

 

 

 

<初始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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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眼見為憑卷二的內容,舊文的開頭,故名初始篇。

出書版改了n次,給編輯添了不少麻煩,結果我竟沒有改到「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星護契約,我好扼腕啊!

我本來放舊版是給新來的讀者晃晃,有個連貫的系統,結果人家推文還是推盜文連結,說是txt檔比較方便、文也比較「完整」。

來我這邊看文,一篇一篇點,跟我說一聲「大大的文好好看」,有這麼辛苦嗎?(大哭)

請原諒我,我寫文就是為了虛榮、尋找明白我故事的知心人以及宣傳賣書,盜文連結對作者沒有任何助益。

不過我也知道這裡的文很亂,所以著手整理了。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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