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門喜歡小動物,放學路上看老人家閒適地遛著小花犬,也想要一隻可愛的寵物。

 

  但他就迷信的說法,「命太硬」,養不起小貓小狗。好比他父親上次抓到保育類動物,要非法賣去黑市,把鳥籠藏在他房間。隔天一早,有著美麗藍羽的花鳥就嗝屁了,變成中餐的烤肉。

 

  他向友伴哭訴,陸祈安想了個變通的法子,自個扮成小貓,在他床上滾來滾去喵喵叫;又在他腳邊打著小呼嚕,溫順可愛,讓喪門很歡喜。

 

  可是天一黑,陸家哥哥就來他家把睡成一團的四弟抱走,喪門傷心欲絕。

 

  喪家兩老回來就看著兒子落寞地在角落操作電解實驗,說他和陸祈安是陰陽兩極,永遠不相交。

 

  「哈哈哈!」喪門的悲情換來老父老母捧腹大笑,真是蠢得有剩。

 

  「你們都不明白我的心情!」

 

  「好好,祝英台,換件黑衫出來,給你彭彭伯伯捧斗。」

 

  喪門聽了安靜下來,默默收拾好器材,跟著父母出發。

 

  彭伯是退休下來的軍官,搬來義頭庄落腳已經七十高齡,獨居在山頭外一間本是農舍的破木屋。之前來庄頭走踏,特地托下一筆安身錢,請喪家為他收屍。

 

  彭伯那身中原北方人的高大身形,在義頭庄一群黑皮鄉野小民中完全是鶴立雞群。他常常揹著一支木槍、帶著一隻黑狗在山間巡視,說山林常有詭異的人影,很可能是逃竄的通緝犯。

 

  喪父告訴他:「長官喔,嘿是妖魔鬼怪啦!」可彭伯絕不相信此等怪力亂神。大概彭長官一身正氣的緣故,那些作亂的小妖小怪從來不敢去冒犯他。

 

  喪門還記得被彭伯抓到他和陸祈安半夜遛到林子裡捉迷藏,老人家疾言厲色教訓他們一番,一手拉一個,把他們兩個小的帶回陸家。陸家哥哥請彭伯入內喝茶,他殷殷囑咐他們兄弟要互相友愛,團結才守得住家園,就帶著黑狗離開。

 

 


  喪門在母親懷裡睡了一會,清醒時已到山的另一頭。不到木板屋門口,就聞見沖天腐臭。喪門質疑看向父親,喪父發誓絕沒有嫌錢少就拖拉,老大哥住得遠僻,被管區發現時已經爛成肉泥。

 

  鐵皮屋外放著五六個花籃,還有飲料堆成的罐頭塔,已經有人來弔唁過。以義頭庄的民風,村民大概是想見識一下屍身爛得如何,順便幫忙餵狗。

 

  一般親友來奠祭都有孝男遞香,而伏趴在床下的黑狗會對他們低聲嗚鳴,算是應全喪家(不是他家)的禮數。

 

  「黑兄,來了,收屍的來了!」喪思牽著兒子進屋,喪門定定看向黑暗中那雙大眼,非常悲傷的眼睛。

 

  死者生前經常帶著黑狗到鎮上吃早飯,同座而食,疼惜如子。眼下人都走了,黑狗仍謹守在床邊,餓得只剩皮包骨,就是不肯離去,人們看得心惻。

 

  喪母備了飯菜過來,黑狗低首扒了一口就不吃了,被丈夫笑話老妻的廚藝。但喪門見慣白事,黑狗的神態實在很像失親而食不下嚥的喪事主。

 

  他們著手碰觸遺體,黑狗沒有吠叫,安靜地目送主人被打包入棺,分辨得出不乾淨的外人和職業送行者。

 

  喪父依老長官交代,死了就埋進土裡作肥,不要任何花俏的習俗,所以他只選了一個最端正的棺材過來。

 

  抬棺上車後,喪思發動貨車,往預定的墓園駛去。喪門往後看去,低呼一聲,叫爸爸開慢點,狗狗跟過來了。

 

  黑狗跟車跟得很辛苦,又跑又跌,活像人三跪九叩。車上兩老還在打賭黑狗兄能否撐到終點。喪門看不下去了,下車過去把累得喘息的黑狗抱上後車廂,和棺木待在一塊,讓牠再送彭伯一程。

 

  黑狗用頭摩蹭棺身,意識到裡頭的人已經不會再為牠順毛,到後來只是倚著棺木悲鳴。

 

  「狗狗不要難過。」喪門伸手撫摸比他還大隻的黑狗,牠沒有抗拒幼子溫暖的手心。

 


  到了山腳的英靈墓,工人已經崛好墓穴,就待老長官入土為安。

 

  放栓後,喪父測好方位,問了黑狗一句:「有正嘸?」

 

  黑狗跪趴在地,氣若遊絲應了聲。得了家屬同意,工人開始掩土立碑。

 

  喪父持香祭拜老長官:「士官長,這附近睡得都是老庄民,你在故土沒了親人,把咱當作你的鄉親,我們也是同款。你如果遇上陸老太爺,就是你帶過的那個高級天兵,麻請告訴他,他的孫子已經長成冬瓜大。陸家在那個世界算是將軍級的人物,他一定會罩你的。」

 

  喪父擲筊,卻得了一個哭杯,可見亡者不滿意這場死禮,或是還有心願未了。

 

  喪母提點:「阿思,狗啦,黑狗兄欲安怎?」

 

  喪父像是學者般端著下頜思索:「我看這個家屬還沒想開,先讓牠一隻狗靜一靜吧!」

 

  喪父收拾好祭品,就要招呼工人到鎮上飽食一頓,喪門卻拉拉父親衣角。

 

  「阿爸,我想留下來陪狗狗。」

 

  「好喏,去吧!」

 

  喪父咻地把貨車開走,很乾脆地扔下才八歲大的兒子。

 

  喪門扁嘴目送父母遠去,拿起一旁擱置的掃把,仔細整理新墓。睏了就拉過帆布棚,直接睡在墓地。

 

  夜半,黑狗撐起虛弱的身軀,巡視墓圈一圈再回到墓前。

 

  喪門在帆布下抖了抖身子,似乎被夜風冷著,黑狗走近他身邊,臥坐下來給小孩子擋風。

 

  「狗狗不要難過……」

 

  黑狗伴著憐惜的夢話,跟著睡去。
  

 

 

 

 

  喪門放學後都會去看狗,特地把吃剩的營養午餐裝在書包裡,陸祈安一道代陸家過去慰問祭拜。

 

  「祈安,你問狗狗要不要跟我走?我會對牠好的。」

 

  陸祈安摟著黑狗,心電感應過後,直接明說:「喪門,牠不願再認第二個主人。」

 

  「沒關係,我們可以做朋友。」喪門已經計劃好,天天都要來看狗狗,晴雨無輟。

 

  「看吧,他就是這麼固執,你還不如早些從了他。」陸祈安對黑狗兄無奈攤開小手。

 

  偏偏喪家兩老又不太管孩子,喪門夜半宿在墓園,也不見父母來找。這山頭不平靜,久了,這麼一個皮薄肉嫰的孩子也就被林子不懷好意的東西給盯上。

 

  黑狗開始對喪門不友善,見他來了就吠叫,作勢要咬,要趕他走。喪門以為自己被討厭了,不敢再摸牠,但每天還是大老遠為牠帶餐飯。

 

  如此半月過去,總是準時報到的喪門卻沒有來給伯公燒香,黑狗在墓前不安地打轉,最終離了主人的墓,沿路去尋孩子。

 

  黑狗發現落在林徑的書包和散落一地的課本、小皮鞋,喪門不知所蹤。

 

  牠尋著氣味追蹤過去,看見喪門赤著雙足無意識在林間遊走,有十來隻蟲子在他眼前發亮閃爍。

 

  黑狗狂吠出聲,驚動埋伏的精怪,從落葉、樹影下傾巢而出,細小的甲蟲集結成八尺高的龐然大物。黑狗毫不畏懼,撲上前啃咬,斷了怪物的手足,地上全是被黑狗踏碎的蟲屍,最終飛蟲被黑狗成功驅散。

 

  黑狗也被怪蟲咬得奄奄一息,趴在地上喘息,又強撐起身探看喪門的狀況。喪門倒在地上昏睡,呼吸平穩,看來沒有大礙。

 

  林間響起一聲嘆息,黑狗看去,是前後掛著兩個書包的陸祈安。

 

  「防得過大神,防不過小妖,鄰近山澤就是這點不妥。」陸祈安搖搖晃晃走來,先給黑狗施法治傷,又過去想把喪門揹起來,但實在力有未逮。

 

  上輩子他也差不多這年歲,就能帶著一個娃兒四處躲戰亂;這輩子吃飽睡睡飽吃,被養得圓滾滾,徒有一雙胖胳膊,一點也不中用。

 

  陸祈安只得眼巴巴看向大黑狗,求助道:「黑兄,可否再勞煩你一二?」

 

  黑狗承負起昏睡的喪門,跟著陸祈安腳步前進。途中喪門蹭了蹭黑狗脖頸兩下,似乎要醒,卻又在溫暖的毛草中睡去。

 

  陸祈安拿著竹枝回頭望,黑狗正對上他的目光。人們不懂的事,這孩子全都明白。

 

  「他年紀還小,算算年壽,你不用擔心他先走一步。就算離開世間也是以另一種形式存在,你抬頭就能望見他,不會拋下你的。」

 

  黑狗搖搖頭。

 

  「就當作代你父親繼續守著庄頭人家,不好麼?」

 

  黑狗垂下頭,流下斗大的眼淚。

 

  牠從幼崽就被老長官收養,老長官從軍中離開,捐出退休俸,只帶走牠。為了讓牠能自由跑動,才搬來陌生的山村。

 

  老長官睡在硬梆梆的木板床,牠睡在涼被折疊出的柔軟小床。

 

  老長官帶牠出門,逢人就說:這是犬子。

 

  晴朗的夜,老長官與牠結伴出外巡邏,雄糾糾、氣昂昂,保家衛國,人人有責。

 

  「長官、大黑,來坐喔!」村人熱情招呼著。

 

  在這個小山村,到處都有牠和老長官的回憶,牠承受不住,無法再在這裡生活下去。

 

  小道士軟綿的童音響起,把黑狗的意識從亡者身上拉回世間。

 

  「你捨不得,他又怎麼捨得?才會專程把後事托付給喪家,包括喪親的你。」

 

  陸祈安竹枝一晃,林徑盡頭現出山腰口的平房人家,竹棚子放著半成品的棺木和各種木料,還有一間新搭起的木造狗屋。

 

  喪家兩老把彭伯的木板床拆下,做了一個遮風雨的狗屋,屋裡鋪著洗過的舊被單,門牌仿著老長官的筆跡,題上「彭大黑」三個威武大字。

 

  喪門揉揉眼,從黑狗背上爬下。

 

  「怎麼回家了?大黑,你餓不餓?」

 

  「汪汪!」

 

 

 

 

  喪父在墓園這邊,兩指拈下煙頭,為亡者點上一炷香。

 

  「長官啊,兩位大神一名孝子,有這三隻為你送終,你有滿意嘸?」

 

  這一次,喪父終於丟出了聖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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