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說話習慣隱晦,好像告訴你詳解他會死一樣。喪門大部分時候都由著他去,像現在,陸祈安只說一句「往西」,他就一直朝日落的方向開去,也不知道目的地會不會是台灣海峽。

 

  好在貨車最後停在一間廟前。

 

  鄉下每個村里都供著廟宇,規模很難說,有的和居民經濟狀況完全不成正比。

 

  他們選中的這座廟可能還沒到祭祀大日,香火不太興旺,不過建築流露出的莊嚴氣息倒是不輸喪門造訪過的名勝廟宇。穿過前堂到大廳,沒碰上香客,只有一個在小院藤椅打盹的中年男人。

 

  陸祈安做了止步的手勢,自個跨進正門殿裡,喪門站在外邊候著,這算是他們多年培養來的默契,怕喪門進廟會沖到人家大神。

 

  他透過壁雕的孔隙中探看裡頭的情形,陸祈安一走近那男人,男人就開始夢囈、左右翻身,然後從藤椅暴起,兩眼瞪得老大。

 

  「妖孽!」男人對他朋友破口大吼,聲音洩露出一絲驚恐。「喝!左右護法速速來!」

 

  陸祈安徒手朝空氣揮了兩下,男人踉蹌倒退兩步,道士笑容又可掬一些。

 

  「大人,可否借令牌一用?」陸祈安客氣問道。

 

  「哪間城隍你不去,偏要往我這殿闖?」男人握緊的兩顆拳頭,在陸祈安面前平行揮舞,想打又不敢打。「唉喲喂,那麼遠招惹到的東西,跑來我這裡鬧,是要衝啥伙?」

 

  「大人,可否借令牌一用?」陸祈安像是跳針的音樂播放器,用同樣的口吻重述一遍,完全不聽人家說話。

 

  「娘喂,恁是安怎!不放過我是吧?誰叫你把地方神祇得罪光光,這次算給你個教訓,不然等你好全又開始囂張。」男人聲調高亢起來,總算意識到他是被祈求的那方,可以擺架子。

 

  「大人,可否借令牌一用?」陸祈安站累了,所以正大光明坐下來。

 

  「啊啊啊!」男人崩潰了,如喪門預想。

 

  「哎,沒有點心麼?」陸祈安翻看茶几上的漆盒,只有幾個吃空的花生殼。

 

  「造孽呀,我當初寧願去輪迴也好過被你扶做城隍爺。」男人雙手搭在背後,焦躁地來回踱步。「不行,道士是人做的,城隍是鬼當的,沒道理幫你屠殺同胞,誰知你這老妖道是不是又在盤算什麼?」

 

  「想必其中有些誤解。」陸祈安和緩開口,拂過眼前滑落的青絲。「陸某無意破壞『交替』進行,現在眾鬼要由我來抵命。今個七月呀,大人。」

 

  男人聽完這席話,嘴巴張張開開好一會,消化不良。

 

  「我不信你。」男人沉重做下結論。「你連神都敢殺,比黑水溝還黑,哪知道你是真的死到臨頭,還是藉機給公會下馬威?」

 

  陸祈安垂下眼,笑而不語。

 

  「不好意思,廁所哪邊走?」喪門看兩人對話中斷才現身打擾。

 

  「哇啊啊!」不料男人放聲尖叫,神明廳久久繞著高分貝的餘音。「星君大人,下官有失遠迎,望請尊駕恕罪!」

 

  「別這樣,你嚇到我了。」喪門看到可以當他爹的大叔筆直跪下,趕緊把人攙扶起來,可是對方依然誠惶誠恐。「祈安,想想辦法。」

 

  「哎?」他朋友正從別人的茶几拿別人的茶來喝,沒大沒小。

 

  「你、你這個混帳,連天頂這尊都敢弄下來,視三界何在!」男人指著陸祈安的鼻子,手指顫抖不止,但都被無視過去。

 

  陸祈安心滿足意放下茶杯,過來湊到喪門耳邊窸窸窣窣,喪門不懂為什麼,但還是照做。

 

  「麻煩你把那個牌子借他,他會還你的。」喪門對男人開口說道,男人只得掩面啜泣聲。

 

  迫於淫威,男人爬上神明桌,把神像拱起,抽出底下的金牌子,哀莫大於心死地交到陸家道士手上。

 

  「你會遭報應,你一定會有報應的!」男人哭花整張臉。

 

  「謝謝城隍大人!」陸祈安燦爛笑道。

 

  喪門從一開始就覺得,兩方說話完全沒有交集。

 

  他們走出廟門,從門口回望,男人又躺回藤椅安睡,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

 

  回到車上,陸祈安燦爛笑道:「喪門,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你才發現?沒有我,你早死在水溝邊了。」喪門不住揚起脣角。

 

  沒有絲毫誇飾,陸祈安小時候被照顧得太好,生活能力缺乏,一不注意會自己餓死自己。喪門想到這裡就能體會什麼是君子任重道遠,剛滿十八的他正在肩負一條人命。

 

  「現在還缺什麼?」喪門看友人拿著一張物品清單,給剛才拿到的金牌選項用硃砂筆點上紅點。

 

  「童子身。」陸祈安陷入思考的膠著狀態,隨口照單子唸出。

 

  「什麼?」

 

  「處男。」陸祈安不假思索地翻譯。

 

  「幹嘛用省視的眼神看我?我是不是那個你會不知道?」

 

  話說他們高中男校生活,難免對異性好奇,有同學趁自習課用班上投影機播放帶來的「好東西」。當螢幕上一絲不掛的女演員叫得正高潮,陸祈安卻爆出大笑,好氣氛被破壞殆盡。

 

  回憶過往青澀事跡,喪門不禁感慨他當時何必替友人道歉,讓大家扛去資源回收也是一樁美事。

 

  「祈安,這次撞陰,你有把握嗎?」

 

  陸祈安捲動手上的紙軸,唸唸有詞,「嗯啊啊」了三秒才反應喪門說了什麼,輕鬆地擺擺手:「只是方法舊了點,幾個細節有些生疏,複習一會就行了。」

 

  「真的?」喪門指頭點著方向盤。

 

  「其實隔了一千多年,我也差不多忘光了。」陸祈安歡樂笑著,一點也不像就要大難當頭。「蓬萊和中原總是不一樣,有的地方也許不適用,如果能借得一盞星燈……」

 

  大道士又把話說到一半,這讓習慣追根究柢的喪門聽了非常焦躁:「然後?」

 

  「喪門,你還是當處男就好。」陸祈安垂下眼,把紙捲收進衣襟。

 

  「為什麼結論是這個!」喪門用力戳刺友人的腦袋,陸祈安唉唉叫著。

 

  車行一會,喪門又道:「祈安,我還是覺得鬼抓人去死不合理。」

 

  「喪門,『交替』自古行來已久,這是慣例,無論對錯。」

 

  「既然知道不妥就要改進,你不是最討厭墨守成規?」喪門想起昨日哭得悽慘的死者家屬,身為元兇的鬼應該去那戶人家磕頭謝罪,沒想到陸祈安會贊成這種破事。

 

  「我沒有認同這件事呀!」陸祈安一臉冤枉。

 

  「祈安,說過多少次不要回應我內心的想法,別人會以為你是瘋子。」喪門提醒友人。「總之,這說服不了我。」

 

  「嗯。」陸祈安從口袋掏出一本舊書,是那種古代人常用的藍皮線裝書,漫不經心地看著。

 

  喪門又在大路上安靜行駛五分鐘,身旁只有寂寥的翻頁聲。

 

  「祈安,這說服不了我。」喪門重述一遍。

 

  「嗯。」陸祈安忙著給書寫註解,新的筆跡和斑駁的原文一模一樣。

 

  於是,喪門放開方向盤,不顧交通安全去掐陸祈安的脖子。

 

  「我都說我聽不懂了,你這個該死的臭道士還賣什麼關子!快把前因後果解釋給我明白,聽見沒有!」

 

  書掉了,筆掉了,陸大師在副駕駛座上揮舞兩隻求救的手臂:「呃啊啊,喪門前面前面!」

 

  喪門及時煞車,及時停在路上排改裝機車前,技術高超,沒有撞歪半台車尾。他聞見一股血味,又聽見幼犬的嗚鳴,引頸望去,十幾個少年圍著一隻小黑狗,以弄痛牠哭叫取樂。

 

  陸祈安二話不說跳下車,推開人牆把狗抱起。小黑狗傷得很重,染得他白衫一片鮮紅。

 

  不良少年開始叫囂,這時,喪門也跟著下車,隨手帶著一把十公斤的大榔頭,眾人瞬間噤聲。

 

  「他真的會打人喔。」陸祈安好意提醒,但小混混還是仗著人多勢眾,朝大帥哥撲了上去。

 

  世間太多殘酷不仁,應以慈悲為懷,所以喪門沒動真格砸破他們腦袋,只希望他們能記取眾生平等的教訓。

 

  喪門挺直站在橫倒一片的小混混之間,嚴肅道:「人必須吃食其他生物才能活下來,是生命的原罪,不應該再增加萬物的苦痛,明白了嗎?」

 

  「神經病!」他們扶著鼻青臉腫的彼此,騎車逃逸。

 

  喪門過去探看陸祈安懷中的小黑犬,身上的傷全不見了,毛皮復歸完好,活力十足地蹭得陸祈安嗤嗤笑,只餘那身血衣證實牠曾經遭受人為傷害。

 

  他們帶狗回到車上,喪門還沒提醒,陸祈安就把染紅的T恤脫了,換上出任務用的道袍。

 

  「救命之恩,就拿這個付清,汝之意何為?」陸祈安對著小狗晃晃血衣,喪門不明究理。

 

  小黑狗順著友人的話「汪」了聲,精神奕奕。

 

  「黑狗血,得矣。」陸祈安握著硃砂筆,鄭重在清單打上紅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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