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言陸家藏著匹敵天子皇位的珍寶,但不論政要權貴爭相探之,陸家一律閉門謝客,把寶貝密密藏著,使傳言甚囂塵上。
可能因為稱呼的關係,人們以為「寶貝」指的是實質的器物,沒有想到陸家的至寶是活物,靈動不過的小人兒。
她從主宅端著精美的疏食走向後院。兩年前,家裡主母去了,可孝子年紀尚幼,需要有人照應,老爺就折衷在祭祀祖宗的祠堂後建了華美的琉璃小屋,做為少爺守孝的棚屋。
她推開松木、柏木交錯而成,取其長青之意的壽門,一進小屋,燭光應聲亮起,紙鳥、蝴蝶在屋中翩翩飛舞,一會撲來山林的芬芳,一會又聽見海潮聲,金色的大魚在屋樑悠遊。這兒把現世隔絕開來,自成夢幻仙境。
旁人見到無非嚇得往回頭跑,但她看久了也不太驚訝,知道她家少爺沒有變不出的把戲。
白玉榻上坐著金紫長袍的小童,兩年未剪的軟髮用翡翠簪子挽了短髻,脖間環著金鎖、兩腕戴著鮮紅的瑪瑙珠。他生得白淨,從衣袍裸露的肌膚和白玉同色,又趴在玳瑁案桌睡得很沉,彷彿與珠玉同為美麗的擺設。
她輕聲喚道:「少爺,用飯了。」
那孩子瞇著眼,循著飯香起身,卻忘了自己睡到腳麻,一站起來就往下摔。
她趕緊空出手,牢實把寶貝攬在懷裡。
「哎呀?」他清脆的嗓子叫了聲。
「少爺,哪摔疼了?」
「沒、沒。」他兩隻小手從她胸前收回來。「娘親走後這兩年,妳也長成大姑娘了,我卻還是條冬瓜,罷、罷!」
她垂下雙目,想起芳華早逝的夫人仍會心口作疼。她本是隨夫人陪嫁的丫頭,夫人病歿後,轉為四少爺的貼身婢子。
他們從小就玩在一塊,少爺從不當她是下人,折了許多花花草草給她,她全珍惜收在床頭的箱籠。夫人走後,她頓失依靠,開始學著看人臉色,更明白少爺待她的好。
「少爺,來,吃飯。」她將食盒擺放上桌,青蔬白藕羅列出十多道素菜,都是老爺和大少爺交代下去,廚子嘔心瀝血之作,就怕喪期的粗茶淡飯傷了他身子。
他親暱拉過她的手,招呼她同座而食:「妳也來吃吧,我想想上次那雙象牙箸收到哪了?」
「書櫥由上數下第二層格子。」她搖搖頭婉拒,「奴婢看少爺吃過才能心安。」
她家少爺對學問一興起,總是不吃不喝不睡,非要把道理完全想通才肯罷休,她不小心看著不行。
「那妳坐近一些。妳一下午都忙著不在,我可想妳了。」
「是。」
她今個午後被家中老婦叫去,即是為了囑咐她四少爺是老爺惟一的親生子,遲早會聘入與他同等身分的名門淑媛,要她注意自己的言行,千萬別敗壞門風。
但被那雙眼殷切望著,她一心只想討得他歡心,什麼也無法多想。
「這紅豆燜得鬆軟,妳嚐嚐。」
她張開嘴讓少爺餵食,還來不及品嚐,他就仰首吻上雙脣。
她想閉眼又捨不得,只覺得甜。
這時,門外響起震天怒吼:「老四,給我出來!」
他們趕緊分開,少爺鞋也不顧穿上,急忙跑跳去應門。
「二哥,什麼事?」
「你怎麼又把先生氣走!那是父親請來為你培養名望,你怎麼可以枉費父親苦心!」
「那個老學究,經傳懂的又不比我多,嘴邊青樓脂粉沒擦淨卻滿口道德經,還說我名門陸家是未開化的南蠻子,我就畫了隻真正的蠻鬼送他出門。」
陸家上下或多或少知道這孩子天生異能,以為這也是老天爺的賞賜,但早慧的才智卻讓他對凡俗的忍受能耐極低,看不起響譽盛名的偽君子。
「如果只想管好家族事務,我和老大老三足矣,但你不一樣,你的將相之才,重振吳姓乃至南方能否興盛強大,就冀望你了。」
她在內室聽著,覺得他們的期望對一個孩子來說太過沉重,但少爺卻軟聲應予,以天下為己任。
老爺娶妻娶得晚,早年收了三名養子,後來有了自己孩子,寵愛非常,大少爺們也把小少爺當作親弟弟疼愛,齊心要輔佐他上位。有陸家做少爺靠山,相信他日後不管遇上什麼困境,都能平順度過。
外頭又傳來她少爺哎哎軟叫,被兄長整個人困住了。
「我有吃飽,也有睡好……對,她在裡頭,哥,你別把她叫走好麼?……嗯,有時還是會想起娘親,她不會再摸摸我的頭了……」
過了一會,二少爺走了,她的小少爺頂著一頭被揉得蓬鬆的青絲,手頭拎著一只布包,雙頰紅通通地回來。
「二哥真囉嗦!」
她一邊低身拿手巾為他擦腳,一邊覷著他的眉目,明明兄長來看他很開心,卻強撐著傲氣。
少爺打開布包,裡頭都是大公子們不言說的心意。
「大哥送書、三哥送衣裳。哎,爹爹都不管我了,哥哥們寵著又有何用?」
少爺埋怨兩聲,洩漏出老爺連日未至的失落。
她寬慰道:「老爺事忙,心底一定掛記著他的小小娃娃。」
「可是娘親是因為生我才壞了身子,這麼年輕就去了,爹爹會不會因此不喜歡我了?」
「老爺怎麼可能不喜愛少爺?少爺是老爺的寶貝呢!」
少爺自小聰慧過人,但在家人面前,仍像個孩子。
想當初夫人急病亡故,老爺悲痛欲絕,少爺卻沒有哭,一滴淚也沒流,被來往弔唁的賓客斥為禽獸不如。出殯前,少爺竟宿在棺中而無人知曉,若不得她執意開棺尋人,恐怕母子倆就一道埋進黃土安息。
老爺不在意那些賓客膚淺的謾罵,但老爺非常害怕失去他僅有的骨肉,她以為老爺是太在乎而淡了對少爺的恩寵。
少爺興許是明白的,可少爺也很固執。
「對了,剛才那事……」
她重新端坐好,閉上眼,少爺卻噗嗤一笑,說不來了,但逃過得一時逃不過今晚,她得宿在小屋陪他過夜。
她不畏怯也不害臊,早已習慣毫無保留把一切展露在他面前;同樣地,世上也沒有人比她更了解少爺的身子,心裡都隱隱帶著對彼此的渴望,只差他們還不夠成熟。
少爺向她攤開他看到睡著的卷宗,竟是房中術的祕法。
「等我初精來了,妳就知道本少爺的厲害!」
她溫順以對:「好的,奴婢是少爺的人。」
少爺望著她笑,眸子裡只有她一人。他臥坐下來,俯趴在她青衫膝上。
「雯雯,沒我的允許,妳絕對不許離開我。」
可世道紛亂,戰火連天、疫癘橫行,即使皇帝也一樣朝不保夕,承諾又能保證得了什麼?
但她仍撫著他的髮,無盡愛憐地說:「奴婢永遠會陪在少爺身邊。」
他上輩子受盡凍餒之苦而死,死後還存有生前的寒意,大概模樣太過狼狽,奈何橋的管事看不過,遞給他一碗熱湯。
「孟姑娘,她有來麼?」
「你又遲了,老天要弄你就是那麼簡單。下輩子小心點,閻羅大概也發現你每世過陰曹是為了什麼。你為了留下她魂魄,用萬千信仰把梵教的輪迴重新建構出來,但你倆早斷了情緣,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徒勞。」
孟姜嘆口長息,可她偏偏特別容易受人世男女情愛所感。
「世間男子多薄倖,你堂堂一個修道者為什麼偏偏追著一個女人跑了千年?又累得多少女子追著你屁股跑?也不用腦子想想,她早就不記得你了,你這是何苦?」
他笑了笑,如亡魂慘悽。
「我只是想看看她過得好不?一眼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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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門,你幸福的話,我也會覺得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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