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安!」

 

  喪門這次是頭著地狠狠摔醒,捂嘴咳了幾聲,不用溫度計他也知道又燒高半度,感覺身體被什麼縛住,喘不過氣。

 

  他聽見鐵門傳來碰碰聲響,拖著腳步到門口察看,聽見有人求助,病昏頭的他沒多想就拉開鐵門。

 

  門外站著蒼白的男人,西裝染滿鐵鏽色的斑塊,哆嗦發紫的脣,朝他拜了兩拜:「星君大人,小人想回去照料妻小,再給我幾年陽壽就好。『它們』說可以來這裡求,我有千萬存款,全都可以奉獻給您,求您了!」

 

  喪門壓下眼皮揉了又揉,卻揉不去眼前的亡魂。他天生是靈異絕緣體質,怨氣再重的鬼魅依然聞聲而不見影,應該「看不見」才對,怎麼會?

 

  不尋常即是怪異,他大概明白又出事了。

 

  喪門略略喘息著,並非對亡魂的乞求無動於衷,實在是力有未逮,嘆息道:「抱歉,你找錯人了,我可以指給你最近的宮廟。」

 

  男人一聽不能如願,猛地張開血盆大口,直往喪門顏面咬去,腐敗的氣味撲鼻而來。

 

  「星君肉……延年壽……返生死……」

 

  喪門壓根不想成為食物鏈的下層,一邊堵住那張嘴一邊解釋:「請不要相信沒有根據的謠言,想一下平常我們所食用的牲畜,雞隻生長一年就算老肉,更何況是將近二十歲的男子,能吃嗎?」

 

  他兒時家裡餐桌總會出現啃不動的肉塊,難吃死了,喪門只能基於不能浪費食物的儉約原則硬吞。直到陸祈安被邀來吃晚飯,還沒動筷,那雙清靈的眼直盯著他爸媽瞧,喪家兩老冷汗直流,再三和陸祈安道歉,說他們再也不會動無名屍的歪腦筋。

 

  年幼的喪門驚聲尖叫:啊啊啊!你們煮死人肉給我吃!

 

  喪家無良父母:因為寶貝兒子需要蛋白質嘛!

 

 

 


  該死,他怎麼會想起這個自我封印的恐怖回憶?

 

  喪門拔不開男人掐在皮肉上的冰冷十指,對方也無法突破他已經怪力減半的防禦,雙方僵持不下。

 

  「先生,很抱歉,這件事我真的辦不到。」

 

  男人的眼球隨著血淚墜下,徒剩兩凹眼眶,朝他仰首祈求:「對不起,請可憐、可憐我……」

 

  喪門看著忍不住同情,昏沉的腦袋嗡嗡作響。

 

  耳邊有人嘲弄:哭什麼?死即是自然。

 

  又有人嘻笑道:沒有死,哪有生呀!

 

  怯弱的聲音響起:死總比久病痛快吧?

 

  那一位也為此發了話,告訴他一切都是徒勞,之於不存有四苦的祂們,窮極無盡歲月也不可能明白死亡的悲哀。

 

  但他已經和祂們不同,他曾真正死去過,親身體驗瀕死前軀體掙扎抽搐痙癴、無意識痛哭哀嚎求饒,卻仍然嚥著血沫悽慘結束性命。

 

  才知道,死真的很痛、很折磨。

 

  喪門鬆開手,亡魂怔怔望著他。他依道士友人過去的超渡手法,脫下男人那身血跡斑斑的西裝外套,把血衣穿在自己身上。這一穿,他臉色又刷白一層。

 

  「你在人間的罣礙,我已經替你承擔下來,走吧。」

 

  男人朝他深深鞠躬後,消失無影。喪門隨即跪倒下來,嘔出滿腹酸液,原來過去陸祈安都是獨自攬下這些苦痛,讓他覺得更加難受。

 

  喪門跪坐在地,等他稍微回過神,放眼望去,盡是沒有足踝的褲管,密密麻麻一片,無聲地往他靠近,想要他為它們「穿衣」。

 

  憑他眼下的狀況,負荷不了一域孤魂野鬼。喪門虛弱地抬起頭,仰望夜空,不到生死關頭,連記憶和幻覺都釐清不了的他,實在不想向那片超然物外的「天」求援。

 

  「太歲,你一直看著,不是嗎!」

 

  深夜的天空微微亮了,透出斑斕星光,柔和地灑在他和眾鬼身上,亡魂受其沐浴,慢慢分解成微小的白輝,掙脫出牢罟,湮散於世間。

 

  喪門恍惚起來,可見他質問的對象不是幻象,真實存在於天外。

 

  他沒有彷徨太久,趁著那點天光還在,拔腿奔回學校宿舍。這是他第一次感謝父母把棺材店開在離學校這麼近的所在。

 

  喪門回到寢室,跌跌撞撞爬上床,在被窩裡蜷縮著。身子好冷,病了更突顯沒有人在,如果有個萬一,他不甘願,他不要這麼孤伶伶地死去。

 

  「祈安……」

 

  他喃喃低叫,但怎麼呼喚,那人都沒有回應。

 

 

 

 


  他倒在荒嶺的山溝中,冬季的溪溝只有石塊,感覺得到蟲蟻爬過脣鼻,不時咬上幾口。看來,這一世的結局就是如此,和上幾輩子大同小異。

 

  他身上僅有一件單衣,衣不蔽體,很冷,撥了撥兩旁的乾草覆在身上,但根本抵不住冬夜的嚴寒。只是凍餒的不適都比不過胸口的劇痛,他的心被相依為命的孩子一刀貫入,鮮血不停從傷洞湧出。

 

  人們、陸家都不要他了,他一時想不起來存在的意義。

 

  他明知自己是罪人,撒了千年謊言的大騙子,仍然直直望著無星的夜,小心翼翼輕喚一聲:「喪門……」

 

  可是世間惟一不會捨下他的星子,已經被他親手毀去,他早就一無所有。

 

  說起來實在好笑,於是他笑了起來,最後笑中混著的嘆息吐到一半,即戛然而止。

 

 

 

 

 


  喪門被室友激動搖醒,發現自己陳列在寢室地板,難怪冷得四肢僵硬。

 

  「喪門!」上官榆一開門就看到大帥哥倒地不起,差點以為發生命案。

 

  「小榆,只有祈安能喊我全名……」

 

  「你還計較這個做什麼!要不是我半途折回來,你真的會死在這裡啊!想想,死在男子宿舍當地縛靈是多悲哀的一件事。」

 

  「別擔心,祈安一定會帶我走。」喪門想起身,卻站也站不穩,好像雙腿已經不屬於自己。

 

  「好好好,祈安萬歲、祈安棒棒!」

 

  上官榆著急扶起喪門。一碰觸到,喪門立即發現身體異常,他感覺不到呼吸心跳,壓在地板一夜的左手臂出現紫紅色痕跡。

 

  喪門按著紫斑好一會,也不見它們散去,他身上死亡跡象幾乎齊全了。

 

  「小榆,你看我的眼睛有沒有斑塊混濁?」

 

  「什麼混濁?」上官榆千辛萬苦才把硬邦邦的大帥哥扳成面對面。

 

  喪門氣若遊絲地舉例:「就是像不新鮮的魚眼珠。」

 

  「呃,我只見過煮過的熟魚。」

 

  喪門嘆口長息,上官榆臉皮一熱。

 

  「都什麼時候了,拜託你先別管我見識淺薄。總之,你眼睛還是很亮。」

 

  「那就好。」喪門動手撐著不停受地心引力垂下的頭部。「小榆,你先別怕,聽我說。雖然最後見到的人是你,我還是很高興。」

 

  「我早就被你的真心話傷得千瘡百孔,你不用這麼客氣。」上官榆自認上大學這一年多來,住宿加社團活動三不五時的驚嚇體驗,他的心臟已經被訓練得強健許多。

 

  「你以我的眼睛判斷,等它開始失焦,你就往外逃,那時的我就不再是我,我怕這個身體會傷害到你。」

 

  「阿喪,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上官榆從頭到腳打量過一遍,怎麼看都是他認識的溫柔體貼好男人。

 

  「我正在死去。」

 

  上官榆聽懵了,愚人節剛過,喪門也不怎麼開玩笑。

 

  「我馬上叫車送你去醫院,給你找來最好的醫療團隊,你可千萬別死在我面前,我會一輩子睡不好覺。」

 

  喪門想想也有道理,因為怕寂寞就要人盯著去死實在太殘酷,陸祈安不行了的那時候,他也寧可什麼也看不見。

 

  他攬過不知所措的上官榆,待他像自己小弟,輕拍他的後背。

 

  「小榆,你雖然荒唐過,其實是個好孩子,好好對待亦心。」

 

  「你不要這樣,真的嚇到我了……」

 

  喪門說完就把上官榆往外推,上官榆用盡吃奶的力氣跟他扭打起來,跟自家大哥吵婚約都沒這麼拚命,把喪門那身藍色直條襯衫掀開一角──不是傲人的六頭肌,而是一件寶紅色的女人衣服,與他的皮肉上下交錯,幾乎融為一體。

 

  上官榆嚇得連退三步,見喪門站不穩又跑回來扶他,幾乎要哭出來地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穿錯衣服。」喪門從兩夜一日的折騰中歸納出癥結。「我要是注意一點,就不會犯這種專業性失誤,枉費我家十八代做棺材。」

 

  上官榆搭住喪門肩頭,一字字從牙縫擠出:「阿喪,我不是祈安,我聽不懂你們的大宇宙思維!」

 

  喪門神色黯然:「我知道你不是祈安,我不該奢望最後還能再看他一眼。」

 

  「對不起,我錯了,求求你不要哭!」

 

  「我身體這件是壽衣,是入陰世永眠的衣物,只有瀕死之人和亡者才能穿上;既然我穿上了,表示我成為它的所有者,等同死亡證明。」

 

  上官榆對靈異現象沒有概念,但活人的爾虞我詐看過不少,一件死物不會憑空去附活人的身子。

 

  「阿喪,說吧,哪個混蛋故意害你?」

 

  「我不知道……」喪門感覺腹部一陣抽搐,痛得超出他的忍耐限度,意識開始抽離。

 

  上官榆也不是第一天認識喪門大帥哥,冷笑一聲:「很好,嫌犯一定是你認識的人。你看看你,都變得人不像人,還想去維護誰?」

 

  「這不算什麼,沒有比他還痛……」

 

  他只是想,只要他承受得了就有本錢原諒。這樣日後若有一天,他站在審判台上,就能理所當然赦免那人的罪過。

 

  喪門栽下,上官榆這一刻突然很後悔過去那麼恣意地跟他討感情,早該知道好人不長命。

 

  「咻咻,小魚兒。」

 

  上官榆從門邊看去,福德雙手捧胸,光溜溜地冒出上半身。

 

  「嚇!」

 

  「大白天,可以交班了,可是人家進不去。」

 

  「妳、妳……」上官榆說不出話,不知道該先問福德社長怎麼會在?還是怎麼沒穿?

 

  「好在昨晚星宮殿輪到我值夜,不然小星星和太歲老大碰頭就死定啦!」福德拉哩拉喳講了一堆,但凡人根本聽不明白。

 

  上官榆明知情況危急,眼神還是不停飄向福德胸前那條溝,先去衣櫃翻出風衣請她穿上,又到喪門衣褲找了件四角褲,給她湊合著用。

 

  「嘻嘻,你別緊張,我們從不在意別人來看,畢竟人類也是趨光性動物嘛!」福德撥開長髮,雍容地穿上衣袍,將一身曼妙身姿包覆起來。「麻煩你把小星星帶出來,外面才方便『動手術』。」

 

  上官榆死拖活拖才把失去意識的喪門拉出寢室,那麼低脂肪率、全身幾乎由肌肉組成的一八零大帥哥,福德一碰,喪門身子就變得輕盈起來,讓上官榆可以輕鬆扛上肩膀,前往新據點。

 

  一直到出宿舍,上官榆都沒遇見半個住宿生,難怪福德社長敢光著身子在男宿顧門,她有不壞事的狗屎運護身。

 

  「社長,妳在外面守了他一夜?」

 

  「嗯嗯!」福德一臉理所當然,把這算在女朋友的本分裡。

 

  「阿喪不知道,妳要記得告訴他。」

 

  「嗯嗯?」

 

  「我和然然打賭,我賭妳和喪門奉子成婚,他說喪門最後會跟祈安私奔。」

 

  福德歪著腦袋:「二選一的話,你不太可能會贏。」

 

  上官榆聽了覺得有些好笑,又有點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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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小讀者反應,這故事要基不基,有女主沒女主的,搞得他們好亂。

我是覺得世間感情本多元啦,親人、至交、情人,請相信我,每一條感情線都很認真的。

最近希望能早點發文,不然我家親親都好晚睡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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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