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陸判代表陸家與公會研商議事,人家就摸清楚他的底細──他是正人君子。

 

  君子可以治國興邦,但君子絕對鬥不過小人,因為君子思索的是正道,小人無所不用其極。

 

  有些手段,陸判再聰明也使不出來,而他們辦得到。所以就算他明察秋毫,比起陸家另外兩個神靈仙子更洞悉人性,仍落得身敗散魂的下場。

 

  這場仗旗開得勝,他們這麼以為著,然而卻沒想過陸判下位後會造成什麼後果。

 

  閻王曾是他們的合夥對象,但仔細想來,他們從來不了解那是一位什麼樣的人物。

 

  衛兵押來白髮長鬚的老者,穿著代表鬼通的黑道袍,在人世被尊為半仙,享盡半生榮華,此刻卻抖得不成人形。

 

  仙宮會選中他,不是因為他法力強、好智謀,而是他過去曾代表公會和閻王協議過,希望這次能請大人念在舊情,還有得商量。

 

  「閻王大人,小人李魁。」

 

  「那不重要。叫你過來,是想請問你仙宮南天門怎麼走?」

 

  這句話把老者嚇得抖了三抖,他們想開鬼道而行,對方也想要開仙道血洗回去。

 

  「冥世和天上界是宿敵,輕舉妄動,恐怕……」

 

  閻王笑著問:「你想教我怎麼看局勢嗎?」

 

  李魁趴下地,再三叩首。從舊時代而生的老人家,對上位者磕頭很自然。

 

  「不敢,大人饒命!小人此行,主要是想澄清日前刺殺判官的行徑,全是他們個人的行為,和仙宮全無關係,請大人手下留情!」

 

  「你遞上的文書,不是這麼說的啊!」小蟬翻著李半仙上繳的供詞,口供竟和白紙黑字不一致。

 

  閻王代為說明:「很簡單,這份文件是仙宮高層的意思,他說的話是他的意思。」

 

  「大人英明,小人只是替人跑腿,不願被莫須有的罪名無辜波及。」

 

  人說謊多少會感到心虛,但當人成精之後,殺人都可以心安理得。若不是陸判還在床上躺著,小蟬都想放過他了。

 

  「本王只不過打算清查名籍,請仙道者實報歲數,並沒有惡意。」閻王笑得和善不過。

 

  小蟬吁了口氣,論說謊,她看遍惡魂,還真沒有誰贏得過閻王大人。

 

  「可是人壽不過百歲,我們成道之士,動輒百歲,這不就……」

 

  「唉,法律就是法律,本王也愛莫能助。」閻王神色無盡遺憾,「你們曾為人,就表示陰曹擁有眾仙凡胎的紀錄,一個都不漏。現在本王不想再縱容你們壞了規矩,從此,仙人只要踩在人間土地,被我們家公差發現了,一律誅殺帶回冥世審判,重新輪迴。」

 

  李魁癱軟在地,連叩首的力氣也沒了。閻王這道鐵令已經透過他這個來使,傳遍仙人耳中。

 

  鬼差於法不得殺人,現在卻得以殺仙。這鬼令一下,原本埋伏在人世等候指示的仙人,無不驚懼逃回仙宮。仙宮一下子容納不了那麼多小仙,四柱下令關閉通道,有的人來不及擠進去,就被風罩切斷手腳身子,染得琉璃宮一片血紅。

 

  他們調查過鬼差的人力,不可能做到完全清查,只要小心點就能躲得過,而且只要傾力拿下陰曹,那些舊名冊又算什麼?但是大家怕死,活得越長,更是怕死,尤其陰曹還鐵了心要把他們打回凡人,重新經歷為人的苦難,要仙人怎麼不恐懼?

 

  「大人,咱們合作過,你能不能放過小人?」

 

  「拔舌,拖去地獄。」

 

  李魁年紀大了,眼花,沒看清閻王臉色,以為是貴人多忘事,連忙提醒閻王當初的協議。

 

  「就是您當初同意開放鬼道,叫咱們教訓一下陸判那個目無尊長的小吏啊!我們把他對付惡人的酷刑全用上一遍,整得他只能哭喊您的名字喊到嗓子啞了,大人您聽了還很歡喜,您忘了嗎?」

 

  小蟬看著李魁當場爆開,大殿一片血肉模糊,堂下持杖的鬼吏被濺了滿身鮮紅。

 

  「退堂。」閻王面無表情說道。

 

 

 

 


  閻王走得很快,小蟬在他身後緊追不捨。

 

  「大人、大人!」

 

  她喊得都快咳出血來,閻王才頓下腳步,回眸冷視。

 

  「妳還有什麼事?」

 

  小蟬覺得壓迫感好大,都快跪下來了,但她並非追來罵他混蛋、垃圾、負心漢。

 

  「閻王大人,您要這樣子去見前輩嗎?」

 

  「本王憑什麼不能見陸判?」

 

  「您先冷靜點,前輩現在的狀況承受不住您情緒化發言。來,跟我一起,深呼吸──」

 

  閻王嗤笑了聲,小蟬感覺肩頭的鬼威稍減一些。

 

  「陸判怎麼會選妳這個蠢貨做接班人?」

 

  小蟬答不上話,據說這被列為陰曹七大不可思議之一。

 

  「妳和他不一樣,不一樣。」

 

  閻王本來很喜歡人間某個故事,有個歌妓,好嗓子卻壞性子,主人就訓練一百個歌妓,出了一個比她會唱的新人,就把舊妓殺了。

 

  他錯了就在,沒找到一個比陸判好的手下就棄牌,太過急躁。

 

  小蟬含著淚泡說:「大人,你個白痴。」

 

  「放肆。」

 

  「大人,你弄錯了。第一點,陸判前輩不是歌妓,他是將相之才,這不是你找了一百、一千個讀書人教育訓練就能得到的人物,你們會相遇是你運氣超好、前輩運氣超差的奇蹟。」

 

  「妳只會聽孟姜嚼舌根,什麼都不知道,我栽培陸判花了多少心血?不然他死時區區一個文吏怎麼有能耐治理整座陰曹?他今天的名望、地位,全都是我賜給他的。」

 

  小蟬小時候也常常聽老人家說人民有飯吃是國家的恩德,她現在只知道煮飯給她吃的是陸判前輩。

 

  「所以前輩不當判官,他就什麼也不是了嗎?」

 

  把陸判逼向死路的真凶,昭然若揭。但即使陸家被抹黑,陸判也沒有出面澄清,因為他仍然念著那份精密算計的恩情。

 

  小蟬無法指責她前輩軟弱,他當鬼的時候又沒像她有個好大哥罩他,總是在她身邊細心教導,希望她成材、不希望她受傷。她只能盡其所能,還他一個公道。

 

  「妳這小妮子,什麼時候學了陸判爭強的口舌?」

 

  「大人,他們說您無心,可我想,您應該是後悔了,不是後悔沒找到做牛做馬的奴才……我見識過您的本事,隨便騙幾個懷才不遇新鬼,調教兩下,都會比我這個笨蛋出色。但不一樣,每一個都不一樣。」

 

  小蟬冒著和老道士一樣被爆掉的風險,艱難稟告她觀察的結果。

 

  「您終於發現,偌大冥界、鬼眾萬千,也只有陸判前輩是真心愛著您。」

 

 

 

 


  閻王遙記他受陸判見義勇為牽連,被陛下打破頭。陸判從水牢出來了,他卻頭痛躺在床上,嚎叫不休。

 

  那時候陸判被他寵得很囂張,不時一句「廢物」或「白痴」頂撞他,然而這次,陸判在床邊一個字也沒說。

 

  「陸判,你看我為你挨這一記,我好可憐,好痛喔……」

 

  陸判冰涼的手撫上他腦門,閻王覺得好過許多,平常也這麼溫柔該有多好?

 

  「大人,陛下仍維持我的刑罰。」

 

  閻王聽了又頭疼起來:「我都勸到快瘋了,你為什麼要抱著那個女嬰去鬧陛下!弄到這個地步,值得嗎!」

 

  「我只是,無法視而不見。」

 

  閻王用力指著這個怎麼也教不聽話的屬下,大嘆口氣,虛弱地撐起身子。

 

  「算了,我再去求陛下,這次大概會被打得半殘……」

 

  陸判卻攔著他,用力搖頭。他這麼一攔,閻王也清醒過來,陛下病得異常暴戾,再去大概他的功業也會一併打爆。

 

  陸判握住他的手,抵在額際祈求:「大人,我不後悔我的選擇,但我真的很捨不得離您遠去,請原諒我……原諒我……」

 

  閻王至今還記得,陸判淚水落在他指尖的觸感。他哭得整張臉都是血,好醜,但他卻不忍心嫌棄。

 

  「陸判,你就承認你深愛著本王吧?」他勉強像平時調笑兩聲,陸判沒有否認。

 

  「大人、閻羅大人……」

 

  他想過很多次,沒想著帝位的時候就想著這件事,真希望時間就停在那一刻,陸判心中再也沒有其它。

 

 

 

 

 

  陸判醒來,瞥見床邊的銀絲,就知道閻王坐了很久,他才會解下王冠,玩自己頭髮解悶。

 

  「嗨,盼盼!」

 

  「大人金安。」陸判無力地低首行禮,沒再抬起頭來。

 

  「仙宮的白痴我都解決了,來來,快躺好我的小寶貝兒,你就好好休養你纖弱的身子吧!」

 

  「有勞大人了。」陸判氣音出聲,拜了再拜,沒漏去見君該有的禮節。

 

  閻王從肚皮「哇」個一聲,變出眼鏡盒,拿出配好度數的細框眼鏡。

 

  「陸判,這給你。」

 

  「大人,謝謝。」

 

  陸判兩手接過,平放在膝上。只是一句稀鬆平常的回應,閻王卻不由得露出笑。

 

  「其實仔細想想,您不是惟一拋棄我的人,我不該那麼怨您。」

 

  「本王有反省過,過去是我錯了,竟然跟你計較那些口語爭執,害你在人世受創不是我的本意。你要明白,我身邊的位子非你不可。」

 

  「大人,那曾經是我存在的信念。」

 

  只有他才能擁有的位子,很辛苦,他卻甘之如飴。想起當時的心境,就覺得可笑至極,他自始至終,就是個自以為是的白痴。

 

  陸判又沙啞地說:「您早說過您不需要無謂的感情,只相信忠誠的本能。您是對的,我現在見到您就害怕。陛下不在了,我不知道您會怎麼對付我。」

 

  他面對鬼王凌厲的君威也不低頭,但痛處比威嚴更能讓人聽話。閻王一靠近他,他魂身就憶起入骨的劇痛。

 

  「請您放心,我會等一切塵埃落定再走。不會像上次意氣自戕,留了爛攤子下來,怠忽職守。」

 

  閻王盯著陸判痛到發顫的背脊,柔聲反問:「你以為你走得了嗎?」

 

  「大人,請見諒,我不願意再留在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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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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