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門醒來,腹部包著紗布,全身赤裸,蓋了條薄被,躺在棺材鋪休息室,枕邊倒了一顆腦袋,是他失聯許久的女朋友。

 

  「小星星,早安!」福德燦爛打上招呼。

 

  喪門輕聲地問:「妳一直在我身邊嗎?」

 

  福德天人交戰好一會,才艱難地說了個不算謊言的實話:「呃,算是吧,我全程看著,到現在還是覺得肚皮痛痛的。」

 

  喪門抬起手,覆住福德的後腦勺,順著她馬尾安撫輕拍。

 

  「對不起,我就是這麼帶賽,什麼不可思議的衰事都會碰上,嚇到妳了。」

 

  福德覺得自己聲音有些悶:「不會啦,人家最喜歡的就是不可思議了,只是不喜歡看見你受傷。」

 

  喪門看她略顯憔悴的痴呆模樣,不禁心生憐惜。

 

  「身在世間、身為人,或多或少都得承受苦楚,妳只是不太明白這種感覺;又或許妳是下意識強顏歡笑,不想我擔心。」

 

  福德拉拉心愛男友的手,想學連續劇的哭戲,卻只發出一陣怪笑。

 

  「我只是忍不住想,就算明知徒然也還是想個不停:如果當時有拉住你衣服的話……你的深衣明明長得像流星尾巴,我卻只碰上衣角……如果有拉住就好了,就算害得你們從此分道揚鑣,你永遠恨著我也無妨……」

 

  喪門強撐起身子,把福德用力攬在懷裡。

 

  「笨蛋,妳這樣子好可憐,總是被當作笑話、總是被我排在後頭,妳可不可以不要喜歡我?」

 

  可是千年來,不論妖鬼神魔,誰跟陸祈安搶東西只有屍骨無存的下場,就她一個活蹦亂跳,還一起開心地聊小星星。福德自認過得很愜意,但喪門既然哭著提分手,她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那好吧,我去追小安安。」

 

  「不准!」

 

  福德很無奈:「喜歡你不行,喜歡他也不行,我貴為星君,眼高於天,總不能隨便遷就個路人甲吧?」

 

  喪門很生氣:「我在跟妳談感情,妳在跟我說什麼歪理!」

 

  「不要捏臉啦,嗚嗚嗚!」福德切身體會到投生為蔥抓餅的悲痛,臉皮麻麻作疼。「呃,打個商量,我們還是在一起好了,不論健康生病、貧窮富貴、喜悲皆與共,一直一直,不要分開。」

 

  不知道這番情話又觸及他哪個淚點,喪門悲傷地凝視著她,福德每次被他這麼望著都只能繳械投降,真虧陸祈安能撐到他掉淚才舉白旗。一個哭一個笑,讓她很懷疑他們兩個互相在磨練對方的極限,由此幻惑眾生,稱霸宇宙。

 

  這時,喪母奮勇跳了出來:「李小姐,先回去休息,咱兒子沒要緊,扔去垃圾車也會活,但妳是千金之軀吶,別累著身子。」

 

  「對、對,門仔乎咱從小操到大,哪裡有危險我們都叫他去,皮粗肉厚,查甫仔一個,不會有事啦!」

 

  喪門被父母沒良心發言刺激到,掙扎著要下床和他們理論,被福德哎哎叫攔著。氣頭過後,喪門只能無力地靠著福德柔軟的身子,恍如隔世般,重新和老爸老媽問候一聲。

 

  「金字塔好看嗎?」

 

  「普普通通。」看來兩個老人家對世界遺產評價不高。「阿門,我們活到這把年紀,感覺地球太平凡了,爸爸媽媽想去外太空。」

 

  「你們對中邪初癒的我說這些幹嘛?」

 

  福德倒是會意過來:「據我所知,我媽為我準備的嫁妝,可以讓公公婆婆去兩趟喔!」

 

  「不愧是咱們的好媳婦!兒子,這樣的好女人快娶下來,爸爸媽媽已經沒錢花了!」

 

  「你們就是整天想著這些,老家才會被雷劈、你們兒子才會倒在這裡要死不活,反省一下好嗎?」喪門聽得都快內出血。

 

  「阿門,人生在世就是吃好料的、穿漂亮的,你說我們不對,就是瞧不起所有人類。」

 

  喪門肅然反駁:「物欲沒有錯,只是天地造人,人又造物,到頭來人卻被物質支配。祈安說,以前的人分貴賤,衣著有所別;現在的人只要有錢就能買到最好的衣衫,以為自己做了主,卻不自知成了掛衣服的支架,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心裡那股顫慄。」

 

  「就好像人要被什麼取代一樣!」福德精神奕奕附和。女朋友說得沒錯,但喪門實在沒法由衷誇獎她。

 

  喪父喪母挖著鼻屎,對人生哲理完全不感興趣,喪門從小就體認到什麼是對牛彈琴。

 

  「你摸著小雞雞想想,會不會努力賺錢買好衣服給祈安少爺穿?」

 

  喪門不想摸雞雞,只是凝重地回:「會啊。」

 

  「但是,祈安少爺穿破爛還是你最心愛的小祈安對不對?」

 

  喪門明眸大睜,該死地無法反駁。

 

  「要知道,人也有百百款,得道的真人才不會被一件衣服困住。你吃飽太閒為著隨波逐流的凡夫俗子煩惱的時候,祈安少爺已經往前裸奔去了,你還不快點脫了追上去?」

 

  「哈哈,裸奔好,我喜歡!」福德摟著喪門肩膀,用力拍兩下。

 

  喪門從兩老和女友的良好互動,已經預見到他婚後被孤立的窘境,還有無止盡的口頭性騷擾。父母不是他能決定,但女朋友是自己交來的,怨不得人。

 

  不過像這樣吵鬧說渾話的確沖散他大半憂思,不再去想那人最後的結局,或許這就是他們開導他心結的另類方式。

 

  喪門任女友撓他頭髮玩,望向店面,隨口問了聲:「外面那具棺木,是不是躺著誰?」

 

  喪家兩老呼吸一滯,不愧是相愛十來年的第六感。小時候兩個孩子把棺材當滑草板,玩得不亦樂乎,哪有什麼禁忌?那場病後,喪門就堅決不讓陸祈安睡棺材,再累也一樣,實在是被嚇得神經兮兮。

 

  「我去看一下。」喪門行動力向來驚人。

 

  福德卻拉住喪門,當他回眸對上她的眼,陡然金光大盛,光芒由她的體內透射而出,使她豐潤的脣瓣呈現一種蜜蠟的光澤,像是廟壇上俯瞰世間的神尊娘娘。

 

  「喪門,你真的要看?不後悔?」

 

  這次他沒有斥責她直呼他姓名,因為福德的神情如此肅穆。

 

  祂們只是恰巧投影在這個世界的星體,實際橫著好幾個銀河,可說是毫無瓜葛,照道理無權干涉對方的決定。但是,她實在看不下去再一次玉石俱焚,那種決絕的悲傷,就算物換星移了千年也仍然歷歷在目。

 

  喪門才微張開脣,福德傾身以吻堵住他的回應,啪地一聲,金光消去,視線一片黑漆。

 

  喪家兩老走出暗房,多虧好媳婦拖住那個笨兒子,不然出來看了,還不哭瞎一雙眼睛?

 

  他們把店面的雜物打理乾淨,空間全都挪來停放中央那只金絲棺木,那是他們喪家棺經典之作,鎮店用的無價非賣品。

 

  陸家不知道流放到哪裡的老爺子開口過,就算最後只剩一件衣袍子回來,也想葬在這麼漂亮的工藝品裡頭。於是喪父棄了工具,沒有棺材,就沒有那個最後。

 

  但技藝總要傳承下去,喪門嘴上愛做不做,可每次唸書累了,就去工房打板紓壓。他高中苦讀三年,也敲敲打打造出一只良棺,工活無比細膩,棺蓋內面依照星輿圖,鏤空刻上滿天星斗,讓人死了也能看見星星。

 

  陸祈安就睡在那只棺裡,十指平攬著星藍長袍,青絲披散在雪白得毫無血色的纖長頸側,琉璃雙眸半垂未合,真是辦過無數死事的他們見過最美的風景。

 

  喪父拿起棺蓋,僅覆上半邊。兩個孩子從小就形影不離,他們夫婦常以為生了一對雙生仔,心內也是足疼惜這個陸家的小老四,哪個沒了都會碎心肝。

 

  「四少爺,您要是從此睜不開眼,二十歲都沒活過,就算您再神通廣大,人們也只會說您是可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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