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整理完院子,抖去身上一碰著他就生根發芽的豆子,在門口水甕洗淨雙手,精神奕奕來到道觀主房。他掀起床被,對著窗台映照的日光振了振,往簡陋席床的睡美男吆喝一聲。
「師父,您還記得嗎?今個兒要進宮了。」
「哎哎。」道士腦袋垂在床外,青絲如絲綢鋪散在地,雙眼欲睜又閉。
「您又徹夜看星去了吧?」
「俗事纏人,先補個夠本,可怎麼也看不夠呢……」
「是啊,皇帝陛下也真纏人,滿朝文武百官,非要您為他說道理不可。」李子打開牆邊半身高的衣箱,竟出現滿溢的金銀財寶,金桔玉桃滾落在地;他關上箱子再開,卻是阿岳那傢伙負責打理的書卷;他再開合一次,這回才冒出皇帝御賜的寶藍冕服。
他熟練地托著師父大人綿軟的身子,給一身單衣的他仔細著裝。師父倒頭在他肩上繼續睡,他實在捨不得叫醒他老人家,就這麼艱難地摟著人,一邊為他挽髮梳髻。
他們師父一頭青絲及腰,只能用翡翠簪子挽起一半戴冠,其餘的披散在身後,這半調子的裝容被京城王公子弟見著,驚為天人,一時蔚為風潮。
李子好不容易弄好那顆頭,又提了清水過來給仍呼呼大睡的師父洗面。這時代的男子好美,皇帝也賜了一只檀木粉匣過來,但他們師父生得太好,加胭脂只會壞了他顏色。
道士懶懶喚了聲:「李子。」
「欵,您終於醒了。好在李子是李子,換作別的男人,真不知道見了您衣衫不整的模樣會做出什麼歹事。」
道士嗤嗤笑著,似乎在笑李子口中的歹事。李子少年時期就跟在他身邊,不明白男女之事,卻說得好像很明白那回事。
他師父一笑起來,李子不管看了幾回,即便經年累月、朝夕相處,卻還是忍不住驚艷,真正風華絕代。難怪他老人家會把自己藏在山中,要是皇帝那樣霸道的人多來幾個,天下可要大亂。
李子牽著盛裝的道士出房,碰上捧著書冊迎來的另一名弟子,兩人狹路相逢,雙方同時重重哼了聲。
道士笑道:「怎麼還像個孩子?」
這事關到誰是大弟子之爭,李子說什麼也不會讓步,雖然他書沒阿岳看得多,但師父總說李子傻得很可愛!
「師父。」阿岳恭敬執師禮,道士只是笑應。「都城謠言四起,說您冒名頂替陸家世族之名,其實只是吳興一帶拋妻棄子的無賴漢,顯見皇帝對您的榮寵已經引得小人眼紅。」
「這什麼話,連師父的面都沒見過,就能瞎謅故事出來!」李子聽得很生氣,他們冰清玉潔的師父竟被說成逃家的沒用男人。
「拋妻棄子,也不算錯。」道士仍笑著,兩個徒弟不由得想起山下的小單少爺。「出世之人,等同放棄倫理綱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再是修道者遵循的道德,我看來還像個血肉之軀,只因為我曾經是。」
李子張著嘴,實在聽不明白,阿岳重嘆口氣,手中的墨筆飛快記下道士的言談。
「您需要有人為你辯駁,您的思想超乎這時代太多了。」
山下那些自詡大仙的道長,告訴人們信教就能換得肉身不死,飛升登天,多麼簡單明瞭。比起來,他們師父根本是道派的異類,反倒較為接近釋教的僧人。
「阿岳,你眼中只有我單薄一人,可我身後可是至尊的那一位。任憑他們妒恨欲死,我仍會踩在他們頭上,想下也下不來。」
道士口中的那一位像是皇帝,但又好像不是。不久前,皇帝陛下因得山中高人相助,翦除政敵,成功坐攬大權,因而加封國師為「天師」,南北道派無不大震,發了瘋地想打探出這名人物的來歷,也就是他們師父大人。
「可是我實不願您受世人誤解。」
「好孩子。」
阿岳年長於道士,但在他面前卻仍像膝下承歡的孩子,低下頭,任道士笑著撫了撫他額髮。
「我也是,最討厭說師父壞話的壞傢伙!」李子也不甘示弱搶著替道士出頭,「師父是多麼好的人,聖賢再世,他們還不配提鞋呢!」
「說實在,對我誤解最深的莫過於你們倆。」
道士不願皇帝派來的車馬入山,總是漫步下山,看看庄頭的人們過得如何,再悠哉乘上白玉打造的寶轎。
他記得自己說了不下百次,但跟隨他逃難而來的庄民,每次見了他就跪下。一個跪,十個百個也一起跟著跪,彷彿隨風偃倒的稻禾。
「哎呀。」道士忍不住傷腦筋叫道。
這種時候,沒跪的人格外顯眼,那是個半大的孩子,雖然穿著農家的粗布褐,但臉蛋白淨端秀,一看就知道不是莊稼子弟。
在孩子眼中,那不是救世人離水火的活神仙,而是他最倚賴的小叔叔。曾經他不在小叔懷裡就無法安睡,小叔叔當上國師後,卻絕情拋下了他。
就算人們仍尊他為「少爺」、對他再可親,卻怎麼也比不上在血親身旁被寵愛的自由。這些月來,他也學會如何看人臉色,努力討得人們歡心。
道士能感覺孩子眼中的委屈,卻選擇視而不見。
「小叔!」
道士停下腳步。
「小叔!」
陸單哭著跑來,一把撲進道士懷裡,小手環住他腰側,即使皇帝老子來搶也不放手。
道士彎下腰,把孩子牢實圈在暖和的肚子裡。
「看看你,快和李子的桃樹一樣高了,我的小少爺。」
「小叔,我好想你……」
可他已經踏出凡塵,不能再想下去了,那一位不會容忍他出爾反爾。他只能把孩子養在人群裡,裝作自己從來沒有擁有過。
庄民起身後,陸單被伯嬸招攏過去,換作道士低身對庄民拜了又拜。
人們為他照看孩子,他也會傾盡全力保住人們,以及這片天下。
--
女主角下一篇登場。
我在想這篇的十八禁怎麼寫。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