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王聽聞寧宗遭遇不測,先是下令給蘇府抄家,又召百官夜宴,獨漏太史令奉諍。太史院因此全體缺席抗命,被司長裁去三月薪俸。

 

  大理寺認為這刑罰有違大夏傳統禮遇史官的獨立性,大吃一頓後,當著尹司長的尊面走人,無視尹衡是當朝最看好的新相人選。

 

  謝王逕自飲酒,不留人也不發話,就看尹衡如何應對。

 

  「啟稟陛下,已收到蘇州太守上繳的千份地契。」

 

  「竟然轉開話題,真無趣……」謝王單手環著美姬,對尹司長失望一嘆。「得了,你先收著。」

 

  「是。」

 

  「可別像你祖先,收著收著,就收到你家祖產裡了,京城第一大地主。」

 

  「陛下,尹家從未違法取得土地。」

 

  謝王忍不住笑了:「尹家世代為官,沒有比官還懂得如何玩法。你呀,摸摸你的心口,你敢保證你父祖從來沒有藉職務之便攫取私利?」

 

  「我保證,沒有誰比尹家還要清廉。」尹衡此話一出,全場鴉雀無聲。

 

  京裡連十歲娃兒都知道,尹家有個汙了治水錢、災民錢的大貪官,只有尹家說自己是清白的,蘇相國冤枉了好人。

 

  然而,大伙承認蘇相是瘋子沒錯,但他從不錯判,嫉惡如仇。

 

  謝王聽得大笑不止,久久無法止歇。

 

  「尹司長,聽說你和你大哥感情甚篤。」

 

  「這又如何?」尹衡幾乎按捺不住脾性,他知道謝王是故意當眾羞辱他。

 

  謝王睨著漂亮的長眸,望向尹衡:「你真可憐。」

 

 

 

 

  酒宴散去,尹衡徒步歸家。尹凰在相府對邊給他蓋了氣派的大房子,想著弟弟以後一定會搬到對面去。

 

  他往相府看去,裡頭燈火通明,人們坐不下滿到外庭,應該是奉諍在講課。

 

  尹衡一進屋,妻子就驚喜奔來。

 

  「夫君,怎麼這麼早?」尹夫人已經許久未在天明前見到丈夫,而他又不是那種會喝花酒的男人,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

 

  「累。」

 

  尹夫人趕緊替他寬衣,他也繃著一張冷臉任她脫。

 

  「大伯精神還不錯,你等下要不去看看他?」

 

  尹衡想著兄長的樣子,輕聲回道:「謝謝妳。」

 

  「啊?我們不是夫妻嗎?」

 

  屋子又跑來一名五歲的青衫小娃,嬌憨的神情和尹夫人有三分肖像。

 

  「爹、爹、爹──」

 

  尹夫人及時抓住娃兒,省得她衝撞到精神不濟的丈夫。

 

  「您還捨得回來?我還以為您在外頭給我生了弟弟妹妹。」

 

  「真知,胡說什麼!這種話想想就好!要給男人留面子!」尹夫人瞪大眼斥責人小鬼大的女兒。

 

  「沒有弟妹,我們家只有妳一個寶貝。」尹衡蹲低身子,讓女兒得以環抱住他後頸。「數術學得如何?」

 

  尹小千金嘿嘿兩聲,尹夫人無奈地說老師跑了,說沒東西可以教她。

 

  「我再自個看書學就好。爹,奉諍姨丈怎麼不來了?我還想聽他說故事。」

 

  「他在生我的氣。」

 

  「你們吵架囉?那一定是爹的錯,誰教你整天板著臉,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我能算天頂的星,就是算不出您的心啊!」

 

  「真是,流裡流氣,誰生的?」尹夫人氣得擰了女兒肉頰一記,枉費她細心教養,怎麼也養不出大家閨秀的氣質。

 

  「娘親,不就是妳嗎?」小千金揉著紅通的臉頰,「爹,我如此冰雪聰明,一定是您女兒,對吧、對吧?」

 

  尹衡冰涼的雙手貼上女兒的臉,讓她舒服地瞇起眼。

 

  「真知,妳想不想當武帝那樣的女皇?」

 

  「才不要,我已經有想做的事了。」尹小千金振振挺起胸膛,「我以後也要做像您一樣的大臣子,為人們謀福祉。」

 

  尹衡只是緊緊抱住孩子。

 

  

 

 

 


  他來到主臥房,裡頭還有一間內房,這樣睡得近才能照顧病人,他妻子從未有怨言。

 

  「大哥,我來了。」

 

  內房裡的男人在哭,初看以為他是跪坐在地,尹衡點上燭火,才顯現男人被截肢的雙足。

 

  尹家在上代已有衰敗的跡象,最大的官只到錄事的副使,加以宣帝單給京城地主課重金,後來幾乎保不住家產,直到長子風光出任太守,到尹家走踏的賓客才又多了起來。

 

  在年幼的尹衡眼中,總是昂首向父伯侃侃而談的大哥,無疑是英雄。他每年都等著大哥從南方回來,要給他看自己的功課,他以後也要成為像大哥一樣的官員。

 

  而這麼一個偉岸英雄,卻戴上手鐐腳銬落魄走回京城,被沿途的民眾砸菜葉,像個瘋狗嚷嚷「我是被逼的」、「我是冤枉的」。

 

  他母親跟在大哥身後,走了又跪,向百姓磕首謝罪:「請原諒我們,對不起,真的很抱歉!」

 

  他大哥押入大牢後,母親三日病逝。

 

  父親表示願用所有家產換大哥自由,舉家搬離京城,當時的國宰蘇相卻說這不是用錢可以抹滅的罪,足足兩百條人命。

 

  蘇相不近人情,尹家族人就帶他到皇宮前跪拜祈求,想告訴深在內宮的小皇帝被蘇相那個賊人所蒙蔽,姊姊卻拉著他要走。

 

  ──大哥做錯了事,我們要償還,不是厚著臉皮拖欠!

 

  沒有人聽進姊姊的話,仍然深信皇帝會為尹家昭雪。

 

  尹衡還記得那是一個雪天,寧宗曳著金線織的明黃袍子,一邊咳嗽,一邊踩著細碎的腳步來見他們。

 

  寧宗哀傷地說:「尹家貴為世家,今後請鄭重反省愚行。」

 

  翌日,大哥判刑,流放北荒。途中受不了苦而逃跑,不慎摔下山谷,被人發現的時候,雙足已經發炎潰爛。於是,官府把成了廢人的大哥送回尹家,從此,大哥就是由他照料,大哥每晚都把他抱在懷裡說故事。

 

  「阿衡,過來給大哥看看。」

 

  男人見到他,不哭了,熟絡招呼著,一如過去俊朗耀眼的他。尹衡跪坐在他身側,任由男人把他像個孩子抱滿懷。

 

  「你放心,事情進展得很順利,我一定會為你報仇。」

 

  「好孩子,大哥就知道你最乖了。」男人用力挲揉小弟的髮,吻上他額際,又親上他耳廓嘆道:「就像我每晚說的,殺掉小皇帝、小王爺,殺了蘇相和他兒子,阿衡,再加把勁,這天下就是我們的了。」

 

  「大哥,你真以為我能當皇帝?」

 

  「當然,沒有人比大哥還要明白你。」

 

  尹衡沒來由想起成年的寧宗再見他,那般驚喜的神情,下朝後把他召來,手邊疊滿他在太學的卷子。

 

  「阿衡,朕聽奉相說了,你願意來任官,我很歡喜。」

 

  兩年後,寧宗封他為民政司長。朝官多是前朝先帝所留,他是唯一寧宗親手拔升的重臣。

 

  「阿衡,你以後一定能成為大夏的支柱。」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寧宗留到最後再殺,看他溫和的面容因痛失所愛而扭曲,再問他恨不恨他?

 

 

 

 


  楊太守十萬火急到吳家庄,找上正在教村童認字的吳錯。吳家很少見這麼大的官,趕緊圍在吳錯身旁湊熱鬧,哪管他們大哥的臉黑得可以擬出墨來。

 

  「吳大人,兩個消息!」

 

  「好消息先說!」吳義搶先搭話。

 

  「兩個都是壞消息。」

 

  「去!」吳家妹子還以為有錢可拿。

 

  「小皇帝遇襲,和蘇公子下落不明。」

 

  吳錯聽了神色不動,追問另一個壞事。信州太守竟把寧宗出事放前頭,可見第二個消息有多不得了。

 

  楊太守清了喉嚨,趕緊接著說:西山那頭剛復國的西秦後裔來信,今年雪融晚了,如同十年前水難前兆。

 

  吳錯十指顫抖,接著握緊拳。

 

  「這事已經上報到京師?」

 

  「啊?」

 

  「上報了沒有!」

 

  「摺子已經呈上。」楊太守戰戰兢兢回話。

 

  吳情揉了揉老眼道:「儂沒看著吧?阿錯在吼太守?朝官真的那麼大?」

 

  「大哥好帥!」吳家妹子們不顧太守面子,幫著吳錯撐腰。

 

  吳錯臉色凝重,天時地利人和,對於北地叛亂賊子,沒有比南方天災更好的消息了。治災需要上下疏通,足以箝制新帝的喉嚨,就算這時殺了他手足,君主為了大局也不能吭上一聲。

 

  因此不管建造好的新堤是否承受得住大洪,他們一定會使盡手段讓它撐不住。

 

  「有信州輿圖?」

 

  「啊?沒帶啊。」楊早完全跟不上這年輕人的思路。

 

  吳錯只是蹲下身,徒手在沙地描繪出地圖。憑他腦中的地理誌研判王府地道會往哪個方向挖、蘇青禾又會帶寧宗怎麼走,再定位吳家庄和信州水道。

 

  吳錯再起身,向楊太守借了一匹官馬。楊太守牽來自己的座騎,又拉住馬鞍。

 

  楊早求吳錯好歹交代幾句,讓他回去能好好睡一覺。

 

  「南方過往總是吃虧,任北地朝官掐捏,謝王駐守才改善情況,因為親王可以和中央抗衡。」

 

  「可謝王已經入京了。」

 

  「所以我要把謖陛下找回來指揮南方四郡。」

 

  「他不是生死不明。」

 

  「他不會死,蘇青禾也不會讓他死,就等著我去找他們。」吳錯說得斬釘截鐵,深信寧宗吉人天相。

 

  「這樣就好。」楊早心中大石剛落,吳錯又補上一句。

 

  「楊大人,這事到秋天也不會休止,您恐怕這個夏季都無法如願。」

 

  「好吧、好吧!」楊早大嘆口氣。

 

  「姑母,儂出門一趟,您務必珍重身體。」

 

  吳情呆怔地應聲,望著吳錯飛馳遠去,這孩子什麼時候長那麼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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