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自小就對他說:「修道者無常情。」他似懂非懂,聽話壓抑親近至親的渴望,努力向師長學習,希望長大後能成為不負父親所望的道者。

 

  初見他的師長無不嘆息,他是少徒和淳于兩大老道門合姻的孩子,卻沒有繼承兩家的天賦,連基本的陰陽眼也沒有,平凡如凡人。

 

  可能因為太看好他父母結果卻太過遺憾,在眾師長所收的外家徒之中,他總是得到最多關照,老師們不時往他「身上」送東西,一點一點把他「裝扮」出名門子弟的樣子。

 

  老師父摸摸他的頭說:明赫,你沒有超群的能耐,也要有世家公子超群的品德和胸襟。

 

  他聽了,感受到師長對他的期許,用力點點頭。

 

 

 


  他每個月中會從師門家搭車到公會,向父親報告在師門學習的狀況。公會平常日莊嚴肅穆,但每當陸家父子大駕光臨,總是鬧烘烘一片。他年紀小,擠不過人牆,只能跟著女性行政人員一起看熱鬧。

 

  「陸廷君,你好大的膽子!」

 

  頭戴金冠、身著紫色、朱色法袍的高階法師圍堵一個僅穿著短袖青衣和牛仔褲、像是時下大學生的年輕人。那人不驚不懼,只是頂了頂鼻尖的老氣眼鏡,為難望著這群想不開找他鬥法的老冤家。

 

  「各位前輩請讓讓,廷君還有要事。」

 

  「這裡是公會重地,不是你陸家,你還沒資格插話。」

 

  陸廷君再次委婉請訴:「我這事很要緊,可否等下再談。」

 

  「你最好交出窩藏的千年山妖,讓公會嚴密監控入世的妖魔。」

 

  「諸位請放心,我家青枝很乖巧、很可愛。」說起家裡小寶貝,不論氣氛肅殺,陸廷君臉上浮現一抹柔笑。

 

  「愚蠢,更別提你私攏鬼子,算計勾結陰曹!」

 

  「廷君絕無此意,只是想養好陸判大人那身傷,還有聽他叫我『爸爸』。」

 

  「風仙你又做何解釋?」

 

  「陸家與風仙有緣,與其出世等待劫難,不如有家人和他一起承擔。」

 

  「你是執意要抗命?」

 

  陸廷君低身再拜,溫和回絕這些無理的要求

 

  「請諸位明白,陸家向來敬重公會。但廷君是孩子的父親,即使是至高的上蒼,我也不讓。」

 

  「那就休怪吾等不客氣了!」

 

  對陣的法師群亮出法器,以陸家道士為中心發動圍攻,長袍揚起一片紅紫。

 

  陸廷君只是輕輕喚了聲:「天誅。」

 

  眾法師聞言,臉色劇變,奈何已經來不及退開。

 

  一般雷咒召來三道雷電已是極限,陸廷君只是握住現形而未出鞘的青紫寶劍,往劍身蓄滿法力,朝天花板釋放而出,一二三……九道電光,像是滿載上天的憤怒齊齊降下,九雷轟頂,整棟公會大樓隨之一震,然後陷入一片黑漆。

 

  「得罪了。」陸廷君向倒在地板抽搐的焦黑法師欠了欠身,然後在掌心畫出星輿圖,讓圖陣飄浮上升,附在斷電的燈座,代替被他斷路的人工電源,公會恢復照明,樓上出來圍觀的辦事員又回到崗位工作。

 

  公會女性員工齊聲尖叫,陸廷君渾然不覺被當作偶像崇拜,收了青劍,過去向她們溫聲探問。

 

  「諸位姊姊,請問妳們有沒有看到我家包子?」

 

  小寶貝弄丟了,陸廷君著急不已。

 

  公會女性成員只是嘆口氣,好男人總是已婚生子。

 

  陸廷君發現少徒明赫,「啊」了聲,過去在他面前蹲下身。

 

  「明赫,你有沒有見到我家老四?」

 

  通常成人不會向孩童請益,少徒明赫一時反應不來,而陸廷君仍誠心請他援助。

 

  「阿叔,你們分開前在談論什麼?」

 

  「他說肚子餓了,我說等會再買包子給他吃。」

 

  「我記得今天有外賓來訪,父親負責接待,有餐會,餐點是港式茶樓承攬,應該有包子。」

 

  「我可愛的小明燈,謝謝你。」陸廷君伸手抱住少徒小公子,親暱地蹭過一回,讓他梳理好的頭髮蓬鬆起來。

 

  「不、不客氣。」少徒明赫幾乎沒被父母抱過,但這男人擁抱他的次數卻十根指頭數不完,很溫暖、很溫柔。

 

  陸廷君正要去找兒子,正好這時,「叮」地一聲,電梯門打開,奔出一個圓滾滾的棉襖小童。

 

  「爹爹──」

 

  「啊,包子!」

 

  父子倆分隔不到十分鐘,卻在大廳上演天涯重逢的戲碼,陸廷君快步過去攬起他的心肝子,開心轉了好幾圈。

 

  電梯還有另一人,公會之長張天師,漫步過來,底下人見了紛紛散去。等到他們父子轉得盡興後,張會長咳嗽兩聲。

 

  「廷君,你又在公會打架了。」

 

  「張大哥,這次我沒有破壞公物!」陸廷君單臂抱住小老四,立正站好。

 

  「很好……不對,我說過,下次再遇到人找你麻煩就過來找我,不要跟小心眼的老屁股結仇。還有,不可以在公眾場合拋接小孩。」

 

  「廷君知錯了。」

 

  陸廷君兩手合十道歉,清澈的眼睛睜得老大,無辜得要命,在他懷中的陸祈安也跟著肉爪合十,張會長想不原諒他們父子也難。

 

  「張大哥是在哪裡找到包子?」

 

  「蒸籠裡。」

 

  張會長本來想拿幾顆包子給陸廷君帶回家,沒想到打開蒸籠卻看到小孩子,他形容不出內心的驚恐。

 

  陸廷君板起臉,給胡鬧的幼子說道理。

 

  「包子,你這樣不可以,再喜歡包子也不可以偷吃,跟張大哥道歉。」

 

  陸祈安維持雙手合十的姿勢,對張會長拜了拜。

 

  「南無南無南無……」

 

  「頑皮。」陸廷君捏住兒子肉頰。

 

  陸祈安童音朗朗:「要我道歉?下輩子吧!」

 

  張會長按住太陽穴,堂堂君子怎麼就生出這麼一個孽子?

 

  然後,他們注意到大廳落單的少徒公子,因為他們就擋在電梯出入口,少徒明赫沒法上樓找父親。

 

  「你不是少徒家的……」張會長還沒說完,陸祈安就小跳步湊上去。

 

  「這位小哥哥生得真俊,以後必定是人中龍鳳。」

 

  「謝謝,你也是。」雖然這孩子生得可愛,可少徒明赫記得陸家清一色男孩子。

 

  「咳咳,不要調戲別人家少爺。」張會長提出警告。

 

  「包子,這是明赫,大你半歲,你們以後要相親相愛當好朋友喔!」

 

  「小明哥哥。」陸祈安甜美喚道。

 

  少徒明赫從於腳底興起一陣戰慄,他長大之後才明白那是危機意識。

 

  公會法師感謝老天爺至少沒把陸祈安生作女子禍害天下男人,少徒明赫認為這是種自我安慰,因為陸祈安生成男的也沒有比較不妖孽。

 

  陸祈安半透明的琉璃眼珠貼近,饒富興味端詳起他,少徒明赫不覺得兩人同年,總有種師長省視晚輩的錯覺。

 

  「好孩子。」

 

  陸廷君微笑附和:「我也這麼以為。」

 

  少徒明赫不知道陸家父子在賣什麼關子,抬頭卻見張會長炯炯注視的目光。

 

 

 

 


  後來,道界發生很多事,他在父親身旁目睹各種光怪陸離的事端,好像陸叔不在了,天大的錯都能拗成真理,他失望地放棄年幼立下的理念。失去了求道的意志,加上他沒有天賦,怎麼苦學都沒有成就,終是棄道從俗,當回一個普通人。

 

  凡人的生活離大道更遠,同學總是談論吃喝玩樂,吱喳複述社群、名人給予的想法。但當他們說起家人間的趣事,眉眼浮現的單純喜悅,讓少徒明赫很是羨慕,父親和母家已經許久不理會他的生活。

 

  直到某次他夜遊遇上不良分子,被禁用法術的他一打十慘敗,在醫院躺了半月,驚動母家的人,舅舅特別派來保鑣保護他,跟著他上學放學、吃飯睡覺。

 

  他的保鑣叫丁格,據說是南洋原民後裔,總是梳著兩個包頭,像是中國娃娃。丁格話不多,訓練有素,對舅舅的命令說一不二,發過誓要是跟少爺有男女之情就剁手。他也怕她真的被剁手,不敢和她太親近,只知道她特別喜歡看他畫畫。

 

  他師承沈夢溪大師,曾和沈大師的小兒子一起學畫。可能寄住在沈家那段日子很快樂,他總是用畫圖抒發胸口的鬱悶。以前他是一個人在房間作畫,現在是兩個人。

 

  「明赫少爺,這是哪部古書的圖籍?」丁格好奇問道,看她殷切的眼神,似乎忍耐很久。

 

  有的道士能以畫筆下咒,成圖為陣,但他不是,他真的在畫畫而已。

 

  「這是fantasy,全是幻想。」他坐在梯上,繼續彩繪牆壁當畫布。

 

  「您為什麼畫的是晚上?」

 

  「因為黑夜是鬼怪和異人的世界。」

 

  畫中富麗的白石城堡圍繞著花草繁盛的庭院,四周有守夜的衛兵、堅實的城牆和護城河。如此嚴密的防護之下,黑魔法師竟手持法杖,放出雷爆法咒炸破壁壘,劫走美麗的星星公主,城中一片混亂,紅騎士無奈追捕,國王在窗口咆哮、王后依然沉睡。

 

  丁格站在黑魔法師前方,看「他」尖頭帽遮了半邊臉,只露出晶瑩的眼珠子,笑容淘氣又張狂,她非常喜歡。

 

  「少爺,烏衣(魔法師之名)有原型嗎?」

 

  少徒明赫腦中浮現陸祈安那傢伙,三天兩頭就炸公會一次,唯恐天下不亂;嘴上卻一口否定:「沒有,fantasy就是fantasy。」

 

  「他好可愛喔!」丁格看得目不轉睛,忍著不去摸畫。

 

  這世間果然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少爺,守護花園的妖精是畫我嗎?我在少爺眼中,是這樣子的存在嗎?」

 

  兩顆包頭的造型實在太明顯,他不好意思承認。

 

  丁格又望向牆壁上方,站在城堡頂頭提燈的守塔士,少徒明赫呼吸一滯。

 

  「這是少爺。」她沒有用疑問句,直接定論。

 

  丁格盯著守塔士不放,好像想把那巴掌大的小兵從牆上撬下來帶走。

 

  「少爺喜歡星星公主?」

 

  「不,完全沒有。」星星公主原型其實是個男的,溫良恭儉,笑容靦腆,每次說起陸祈安總是神采飛揚。「……好吧,某方面而言,我的確很喜歡他。」

 

  他們普渡大會習慣同坐一桌吃飯,喪門總是先幫同座的人舀好羹湯、剝殼去骨,親切聊起彼此近況,自然地把他接納進自己的圈子。等大帥哥離席上廁所,陸祈安就故意湊到他耳邊吹氣:「哈哈哈,我男朋友!」更可恨的是,他還當真好幾年!

 

  對比星星公主雪白的肌膚,丁格看著自己黝黑的皮膚,似乎有些沮喪。

 

  「妳這樣自然,很好。」

 

  丁格垂著臉,許久沒抬起頭,只是試探問道:「少爺真要唸大學?」

 

  他到成年沒回道門,公會就會把他除籍,斷絕母家對他最後的期望,舅舅大概會把丁格叫回去家族,他們再也沒有瓜葛。

 

  兩人靜默一陣,丁格怯怯地開口。

 

  「我希望少爺能一直畫著畫,我很喜歡。」

 

  「丁格,謝謝妳。」

 

 

 

 

  然而他父親從來沒打算放過他,利用職權做掉了一大把青年才俊,把原本說好酬庸給人的課長位子填上他的名字,強硬送件,而張會長竟然在人事令上蓋了大章同意。

 

  「父親,不是答應讓我自由?」

 

  「明赫,爸爸需要你。」

 

  於是他在七天內開完眼、烙好法印,母家傾盡資源速成出一個像樣的法師,希望藉由他在公會的表現讓淳于家重返高位。他不明白,舅舅已經掌門身兼公會司法長,這樣的地位還不夠高嗎?

 

  他就職當天,從張會長手上接過令牌,兩眼一黑,當眾昏倒在地,註定他往後的日子不會太平靜。

 

  調查課充滿著公會的爛帳,他在整理舊案的時候,意外發現自己的名字。上頭有父親認罪的供詞,而身為當事人親屬的舅舅竟擔任案件的司判,少徒明赫太了解這兩人的個性,他們只在乎自己和家族的利益,其它的全然不顧。

 

  年代久遠,查案太過艱難,他父親又曾任職於調查課,不可能留下不利自己的線頭。每當他累得倒下,他就告訴自己撐住,一定要水落石出。

 

  他太想要知道真相,連帶其他案子也不容許假相,他怕縱放一個,他就會放棄追查,任由自己活在謊言之中。

 

  他沒有絲毫進展,直到十三名法師虐死的血案發生,避世的陸家道士來到他面前,為他的執著開了金口──

 

  「她死了。」

 

  沉睡的王后,已經死了。

 

  他道了謝,如常完成工作,半夜回家,怔怔望著重新上漆的牆壁,嚎啕大哭。

 

  世人總喜歡美好的假想,因為真實太過殘酷。

 

  

 

<明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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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以蔽之,眼見就是部粽串。

鬼媒>百無(仙宮)

神通>狐說(妖界)

大惡>裨官(公會)

陸家兄弟就是粽串(鬼&神),今年應該會寫到陰曹。

公會的設定還沒完備,等我寫到不知道幾年後的事了,以此明示主線。不過主角不是小明葛格,而是小藍同學。

再次感謝親親們八年來對眼見的支持~

 

林綠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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