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自認醒得很早,可是兒子還是早我一步煮了早點,另一個有點熟悉又陌生的男孩子很認真在桌上擺了三副碗筷,白髮在我眼前晃呀晃的。


  「媽,早安。」


  我接過兒子端來的水,他看起來沒什麼大礙了,只是小腹那邊突了一塊。我抽泣幾聲,往他腰上抱過去,釋放出一些無尾熊對尤加利樹的母愛。


  「別抱了,老子肚子餓了!」


  「我們母子倆在交流感情,少囉嗦!」


  兒子接過七仙拱來的碗,盛上排骨滿滿的粥。「小心燙。」


  我立刻也把碗抬過去,卻得到排骨少少的粥,人母大受打擊。


  「媽,別吃醋。他真材實料的師父,當然要尊敬些。湯匙好好拿,別把食物又餵到衣服上。」


  被兒子教訓了,好,我忍耐。可是這個新婚燕爾的畫面是怎麼回事?


  「阿夕,好好吃。」諂媚!


  「太好了,我還擔心味道抓不準。小七,多吃點。」溫柔?


  「好,再來一碗!」這個死小子!


  「等等!」我打斷他們之間良好的互動。「小夕,跟我來一下…十一,留兩碗給我!」


  「十一又是誰啊!」七仙從碗裡吼了過來。


  我抓著兒子,凝重地和他一起蹲在廚房角落。


  「你們感情什麼時候這麼好?還給他取了便利商店的綽號!」媽媽我有種被拋棄的感覺。


  兒子站起來,炒了兩下魚乾,又蹲回來安撫他心理不平衡的母親。


  「媽。」林今夕用種我從沒聽過的嚴肅口氣說道。「如果沒有昨晚那些事,我還以為妳撿了流浪小動物回來,他跟我說他十七年來沒有吃過早飯這種東西。」


  我朝餐桌那邊看過去,小動物盛了第四碗粥,吃得好開心。


  「他要暫時住下是嗎?」兒子把我偷拿魚乾的手拍掉。


  我心酸地點點頭。鍋子裡的食物總是比盤子上的好吃,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房間有床,妳就不要跟他搶沙發了。」兒子委婉勸我一聲,哎呀,我沒有印象。「他睡在客廳地板,我今天早上還差點從他身上踩過去。」


  我只記得我們一起看午夜卡通看得很睏,強撐睡眼去客房拿毯子給小動物蓋,然後不記得了,而早上醒來毯子又回到我身上。


  基於小動物所說的「陰陽調和」治療法,兒子和他必須保持一定距離。然而阿夕週末上午的行程就是賢慧地打掃房子,小七只好跟著擦窗戶、拖亮地板,我在旁邊處理蹺班沒做的雜務,偶爾替他們加油打氣。


  「媽。」兒子端了湯鍋上桌(午餐時間到了),語重心長跟他媽咪商量。「我覺得只供他三餐太便宜了,他好認真在幫我做事。」


  了解,媽媽我什麼不會,最會出餿主意。這時剛好綁著頭巾的目標物走過來,兩眼發光盯著我們平時的家常菜。


  「小汪汪呀。」我熱絡呼喚著,他二話不說拿筷子砸我。「吃完飯,去客廳待著,大姐給你一個驚喜。」


  「免了,為道之人不需要多餘的東西。」七仙在等候阿夕下達開飯的指令。


  是嗎?我跟兒子以前遇過好幾種師父,要錢的最簡單,有的要阿夕認客父,有的要我兒子那雙眼,也有要我過夜的啦(不過那個人被兒子打進醫院),讓我不免對「道士」這種職業帶上生意人的印象。


  趁他們在收盤子,我跟阿夕打了眼色,找藉口到外頭晃晃。回來的時候,兒子已經把七仙騙上我去收購的理髮廳專用椅,我把藥妝店裡最貴的染髮劑亮給他們看。


  七仙眼珠子張得好大,我稍稍得意一下。


  「不要,那是黑的!」


  「我已經看你那頭金毛不爽很久了,咯咯咯!」


  「媽,妳笑得好變態。」兒子出來緩和氣氛。「小七,試試看,你染出來效果一定很不錯。」


  七仙瞪著高級染髮劑好一會,兒子又問他一次「好不好?」,這小子才抿住嘴點頭。


  別看我兒子高挑、帥氣、撲克臉大王,阿夕的死黨們曾經私下告訴我:林媽媽,你兒子很會魅惑人心。


  操刀的人是阿夕,他從我長出第一根白髮就去拜師學藝,技術可是職業級的。等頭毛料理完,小七足足在鏡子面前發呆三分鐘。


  顏色真是種奇妙魔法,這孩子又突然像個普通男孩子了。


  「…謝謝。」他垂下頭,微弱地跟我們母子倆說道。


  「沒什麼。」阿夕比我早一步拍拍那孩子的腦袋。


  「該死,去他媽的,鄭王爺說的劫難原來就是這個!」他冷不防跳起來,在我們面前焦躁地踱步。


  「喵喵,你還好嗎?」我忍不住關心。


  「大姐,停,這樣就夠了!」七仙指著阿夕的肚子,那裡似乎更消了一些。「我只待七天,就待七天。」











  星期日一起去超市採買下星期的伙食,星期一去上班上課。對於那顆肚子,阿夕找了件寬鬆的衣服穿上,就面不改色地去學校。


  附近的小姐都會趕在阿夕機車揚長而去之前出門打招呼,看到我以外又多了一個制服高中生,一副就是要我解釋的樣子,盛情難卻,於是我就說啦。


  「失散多年的小兒子…混帳,怎麼可以踢你老媽!」


  「妳再亂說話看看,再說看看!」


  「好了,再吵就要遲到了。」阿夕一手抓一個,強制分開我們狗爪子打架。


  去公司被老王痛罵,我只好安靜一整天以表屬下的悔改之心,然後一下班就跑掉,直衝回溫暖的小家,最近暫時不散步了,因為我的近期目標已經達到。


  「阿夕,你回來啦!」其實我只是想接門看看。


  兒子嚇到了,一開口就問我是不是被辭退。


  「小七,你這個臭小子回來啦!」我還在記恨早上的事。


  七仙怔在門口,接著一語不發略過我進門。


  奇怪了,照理說不是該回給我一個愛的擁抱?果然還是養女兒比較好。


  飯後兒子繼續縫製他的熊寶貝,七仙在小几寫作業,不時傳來說話聲,我忍不住走去客廳湊熱鬧。


  「鬼這種負面物質,無理取鬧、偏執,應該從人世清除殆盡。」


  「人死成鬼,人心難道就不執著、黑暗?要論複雜的心思,人絕對更甚一籌。你如果想要乾淨的陽間,乾脆把人類宰光算了。」


  原來他們在吵架,阿夕是絕對的反幽靈派,小七則是相對的支持者,我負責泡茶過來,叫他們別在意這個老女人,請繼續。


  可是兩個死小孩一看到我就打住這個話題,心照不宣同時閉上嘴,實在是歧視普通人。


  「算了,小夕呀,寶寶給我摸摸。」我伸出魔爪,兒子閃了兩下還是被我撲上去得逞。「什麼時候會生出來呢~」


  七仙給我一記好大的白眼,我順勢過去請示師父天機。


  「蘇老師有沒有說什麼呀?」由金變黑,對飾品可能不是什麼好事,但發生在少年身上就不一樣了。


  小七抿住嘴,但我和阿夕都投以關懷(加好奇)的溫柔目光。


  「他哭了,鼻水也一直流。都是妳啦,害他以為我被好人家收養,妳都不懂期望愈大失望愈大嗎!」


  「好男人。」我忍不住讚嘆一聲。


  「恁娘咧,反正我明天要早一點到學校去,今天沒有遲到,蘇老師很高興,明天也要讓他很高興。」小七一臉認真,又低下頭去寫功課。


  我看向阿夕,雖然兒子手上動作沒停,但我感覺得到他鐵錚錚的男兒心也不免顫動。


  隔天我去問了老王一些民事手續,拿了好多申請表格回家。到七點了,家裡兩個小的卻還沒回來,等到大門打開,想不到他們兩個都傷痕累累。


  「去打架?」我問,林今夕把七仙先推進去,可是被我攔著。「今夕,我說過三個人以上就跑,你有聽進去嗎?」


  「媽,對不起。」兒子絲毫沒有悔意。


  「你道歉個屁,都是那些雜碎對蘇老師下手,我們才會……」七仙說到一半,阿夕就把他頭壓下去,兩個倔強男孩子在我面前沉默罰站,我幾乎就要心軟,但還是繃著臉轉身回房。


  有些事一定要讓小孩明白才行,絕不能讓步,反正兒子知道醫藥箱在哪裡。


  家裡安靜得像是墳場,他們還待在客廳,我聽見新的紗布包撕開的聲音。


  「那女人是吃錯藥嗎?」


  你才投錯胎咧,臭小子!


  「別看她呆頭呆腦,她固執起來連鬼都得讓她。」


  兒子好像是在幫我說話又似乎不是。


  「你常常被她罵嗎?她剛才吼人的時候,好像快哭了……」


  知道就好,看到我寶貝受傷,媽媽我一顆心都要碎了。


  「不多,我會盡力避免這種事發生。」兒子溫和的語調有種安撫人心的功力,他對親近的人才會這樣說話,大概發現我想對某人動什麼手腳。「這不是你的錯,我會跟她解釋。還有哪裡傷到,衣服拉起來,先幫你消毒。」


  「夠了,我現在就把『小孩子』帶回去算了!」七仙緊張兮兮地說,他該不會真的被我的寡婦臉嚇到了吧?


  兒子一定動手壓下不知所措的小朋友,繼續把包紮弄到完美的境界。


  「你其實隨便就能消滅這個孩子吧?反正這種沒有價值的怨靈陰間也不歡迎,又何必大費周章帶回廟裡供養?」


  兒子帶點嗤笑說著,隨即傳來拍桌的聲響。


  「老子的天命不是用來殺囝仔!你如果一直看賤那個世界,到頭來吃賽的還是你自己!」


  兒子放聲大笑,十二年來從未有過。這是不是在引誘我衝出去看看他的笑臉?


  「小七,你當人太可惜了。」


  「幹,我就是喜歡人世。不要笑了,你笑得我全身發毛。」


  他們又在進行媽媽聽不懂的對話。


  「喂,你知道大姐在偷聽嗎?」


  「唉,別說出來,不然她會跟你賭氣三天。」


  我的耳朵顫顫退下牆壁,都忘了他們眼睛會作弊,人母的威嚴受到瘋狗浪一般的襲擊,逼得我搥了枕頭兩拳。


  如上所述,我跟這兩個死小孩嘔氣三日。


  「林之萍,妳腦袋壞了嗎!我要生魚片妳給我買魯肉飯回來!」老王跟著受到波及,唉,我好想跟兒子和好。


  「沒辦法,比起魚,你比較適合豬的聯想。」媽媽我好傷心。矜成這樣有什麼用呢?早知道七仙硬著頭皮找我道歉的時候,趁機彈他一下屁股就好了。


  然後,一星期的期限很快就來了。


  兒子坦誠他知道花花之前的「不良嗜好」,肚子裡的孩子很有可能是女朋友的種,所以花花就算快嚇死了也沒求助任何人。兒子看了不捨,便把事情攬到自己身上,也毅然放棄兩人的緣分。


  七仙在旁邊掐指算著,中途瞥了阿夕一眼,欲言又止。


  週五的夜晚,我被上司活逮。回家是兒子給我開的門,小七還沒回來,就算快餓死了,少一個人就開不成飯,我兇巴巴地瞪著門口。


  結果七仙卻從窗子走下來,一身白衣,隨風翩然舞著,那頭黑髮反而顯得突兀。


  他一踏地就走起奇怪的步伐。阿夕穿著黑襯衫,早就遵照囑咐在客廳等待,雙手捧著熊寶貝。


  隨著七仙和阿夕距離拉近,阿夕的肚子開始震動,那絕對不是什麼舒服的事,他的身子痛得站不穩。冷不防,我大叫,七仙從金鍊子裡抽出一把冷冽古刀,就這麼往阿夕肚子劈下。


  孩子哭得好大聲,我卻看不到,只見阿夕忍著痛處,把熊寶貝輕輕覆上地板。


  七仙擰出一截紅線頭,仔細綁在熊寶貝脖子上,還摸了熊寶貝兩下腦袋。


  我過來扶阿夕,順便拉起憐惜熊寶貝的小七,把他們塞去沙發放好,熊寶貝就是我的了。


  「我能抱嗎?好,你以後就是我林之萍的寶貝,不會再讓你哭,媽媽惜惜。」


  我似乎感受到熊寶貝不安的視線,當初我找到阿夕的時候,他也露出同樣防備的神情。


  因為世上那個理應最愛他的人,親手扼殺他的存在。


  「我會,愛你。」有效期限到我入土為安那天,或者當我也是一抹幽魂時,我就可以親手抱抱這孩子,親親他的小臉。


  「媽,辛苦妳了。」兒子又恢復他的腰身,健康帥氣清新,我寶貝沒事了,真是太好了。


  「妳話都說了,還說得這麼噁心,絕對不能丟掉。」七仙低著頭,嚴肅交代下來。「初一十五上香,可以拜牛奶,最要緊的是要陪『他』說話。」


  「啊,你在哭嗎?」我看到他眼眶紅了。


  「哭么啦!是沙子進去!」他很堅持,用力往廁所走去,還把門迅速關上。


  「真不老實。」我姍姍笑道,過去摟住兒子的肩膀。「阿夕,新弟弟好不好?」


  「媽,妳就是喜歡收集奇珍異獸。」阿夕在熊寶貝耳朵別上一朵向日葵,我彷彿聽見孩子的笑聲。


  什麼嘛,只是剛好我遇見的都有那麼一點與眾不同罷了。


  「他有去看茵茵,人家費勁下的惡咒,他動動手指就解開了。雖然還不清楚他的來歷,但妳的確碰上很不簡單的人物。」阿夕朝廁所門望去,然後怔住。


  「怎麼了?」


  「他走了。」兒子有些遺憾,但不怎麼意外。


  我才發現洗手間的燈光一直都是暗的,可惡至極,竟然連聲再見也沒說。


  「阿夕,便當!」


  「是。」兒子在我衝出門那刻,適時把食物拋進我懷裡。


  晚間跑步可以讓身上所有細胞清醒過來,風今晚還特地來阻撓我,跑得特別吃力,但老娘看上的東西,從來沒有放手過!


  第二公墓,和我之前看到的模樣不同,這次連那點飄浮的小螢光也沒有,漆黑一片。


  「白七仙,有種你給我出來!」


  我把便當打開,裡頭可是阿夕提早回家煮好的豐盛謝禮,有七樣菜外加地瓜甜心捲。


  洗白的制服衣擺飄過我眼前,七仙站在半尺外的石碑上,兩顆顏色不同的眼垂著看我。


  「大姐,我有些話想勸妳。」


  我瞪他,現在都秋末了,穿得這麼單薄,本來我還計劃週末帶他去買長袖。


  「妳還是快點找個人嫁了,他不可能陪妳終老。」


  「今夕?」淨說些奇怪的話。


  「算了,那也是你們的家務事,我管不著。」他朝我揮揮手,無聲往後躍下。


  一陣大風刮過,荒草窸窣,只剩下我和墓碑,空便當盒落在我腳邊。


  爺說,那些人世外的寶物,只有識貨的人知道。但拿到了不一定幸運;拿不到,也都是命。








<囝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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