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夜間散步。


  這習慣從當上人母、治安衰頹後也沒改掉,兒子再三勸說,我也只是笑笑過去。


  家裡的人很早就死光了,腦海裡只留下祖父的鄉野奇談。爺說,夜晚不是人活動的時間,出門要特別小心(顯然被我忘了),但也可能遇上驚奇,因為會掉下不屬於人間的寶物。


  所以兒子沒辦法反抗我,他就是我撿來的寶貝之一。


  今天正好寶貝兒子約會去了,下班後隨便吃一吃,趕緊找個僻靜的地方進行娛樂。


  不像白晝,晚上的風涼爽又安靜,我哼著失傳的兒歌,用高跟鞋亂踩產業道路上的小石頭,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目光,好快樂。


  「大姐。」


  「靠!」我被嚇得摔了一跤,狼狽爬起來,隨即四處搜尋害死我的原兇。


  不遠處,位在路的坡段下方,有間不起眼的小廟,只有一盞黃燈吊著,昏昏暗暗。


  而廟前坐著一個不良少年,托著頰,用瞧不起人的眼神看過來。


  說他不良是因為那頭金髮,脖子戴著閃亮亮的金項鍊,制服也亂穿一通,還在這個時間點到處遊蕩。


  「這麼晚了,還不快點回家?」我拿出大人的架勢教訓他,他露出遇到白癡的表情。


  「大姐,妳才該快點滾回去。走到人家的地盤上了都不知道?」少年拍拍褲子起身,插著口袋往我這邊過來,要犯案了是嗎?


  「你想幹嘛?」該死,我怎麼也翻不到包包裡的防狼棒。


  「送妳回去啊!」他伸出雙手,手背上都是古怪的刺青,就這麼往我肩上用力一推。


  然後我就摔在家門口了。


  看來我撞出相當大的噪音,左鄰右舍都從門後冒出頭來,但就是沒人願意拉我一把。灰頭土臉爬起來,痛痛痛,手腳一片擦傷,加上瘀青,那個死小子,我會記住一輩子。


  「匡」地一聲,門從裡頭推開,開門的人是個戴眼鏡,相當帥氣的年輕人,他就是我的寶貝兒子。


  「媽?妳怎麼了?」他顯然被我的狼狽樣嚇得一怔,七手八腳把我扶進客廳沙發。


  「沒事,我不想說。」這真是我散步記錄的一大敗筆,以後都不去第二公墓了。「倒是你,怎麼會這麼早回來?跟花花吵架了?」


  兒子去拿藥水和貼布過來,沒回答我的問題。但這樣一時的沉默怎麼能讓他老媽死心?趁他在揉我的膝蓋,我也慈愛地揉兒子的大頭,希望他能分享一點八卦出來。


  「媽,人家叫茵茵。」兒子投降了。


  「哦。」都一樣嘛!


  「她和朋友去夜唱,我不會唱歌,所以就……」


  「騙你媽的,你不會唱歌?!」開玩笑,我兒子可是高中樂團的主唱耶!所以情人節來家門口埋伏的學妹才會那麼多。


  「媽,妳果然有偷偷來我高中校慶。」兒子無奈地說。


  「住口,現在是我在質問你!」我扳住臉孔,兒子嘆口氣。


  「茵茵只要朋友在,就會叫我買東西給她。現在經濟不景氣,我不能亂花錢。」兒子像個老頭慨嘆,他怎麼還沒二十就滄桑成這樣?是我害的嗎?


  我聽得心酸,從皮包翻出錢包,把僅存的二千元塞到兒子手上,外加一份信用卡申請書。


  「去給她買點好的,一切有媽在!」我豪氣干雲。


  兒子卻擺出哭笑不得的樣子。「我們房貸還沒還完,水電費的帳單也來了。」


  可惡,貧窮去死!


  「這我會想辦法,你別讓同學看不起就好。你媽小時候因為家裡欠債,身邊都沒男人。現在收入穩定了,一定可以供你到結婚。」


  人家小孩被收養都是去享福,而我兒子卻是跟著我吃苦。從小有一餐沒一餐,沒遊戲機沒電腦,他從來沒有抱怨過。我會那麼努力工作就是發誓不要再讓他吃到任何一包速食麵。


  兒子處理好那些傷,才捧著醫藥箱坐到我身邊來:「我跟她家世背景差太大了,可能不適合。」


  「什麼?花花她很可愛啊!」我承認以貌取人,我跟花花其實不熟。


  「媽,是茵茵。」兒子眼神透出幾絲憂鬱。「她很不錯,可是她聽不進去我的話,她身邊有……」


  我明白了,原來是那個。


  「你看到東西了。」我兒子什麼都很棒,只是有陰陽眼。


  兒子鎖緊眉頭,把嘴巴抿成一條線。他真是我見過最最低調的通靈人士,這麼多年來,知道他這個秘密也只有他老媽我。可能和他不堪回首的童年有關,兒子一直覺得這種能力只會跟壞事扯在一塊。


  「是小孩子,嬰兒,黏在她的下體。」


  我剛開始聽了還沒反應過來,後來才慢慢驚覺這句話所代表的意義。


  「你的嗎?那女人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孫子!」


  「媽,妳冷靜點,我跟茵茵才交往三個月。」


  「三個月不是早全壘打了?」我一直在等待我的金孫。


  兒子不說話了,我知道他想吐嘈我,但又體貼地忍了下來。


  「是突然出現的,我不曉得該怎麼問她,也不曉得該怎麼做才好。」兒子憂心忡忡,我能明白他的心情,難怪他不想和女朋友待著,那風景實在太嚇人了。


  「媽假日陪你去拜拜吧?」我拍拍兒子的肩。


  「這邊的師父都是神棍。」兒子似乎對宗教信仰心死了。「媽,妳也很容易招惹東西,晚上別再亂跑了。」


  話怎麼會轉到我頭上來呢?


  「我是想幫你撿個弟弟妹妹。」我婉轉拒絕兒子的美意。


  兒子又重重嘆息著,去熨我明天的襯衫。


  隔天,親愛的上司推薦我一處可以化解嬰靈的地方,一下班,我便為了寶貝兒子的煩惱前往市立第二公墓。


  老實說,我對墳墓堆有種莫名的偏愛,當初也是在亂葬岡撿到兒子的。空氣中的線香味特別純淨,風也特別涼爽,而且還不會有機車狂鳴喇叭。


  「大姐。」


  「哎呀?」這聲音好像有聽過。


  「瘋人院馬路直走右轉。」昨天那個金髮不良少年踩在某個斷裂墓碑上,朝我昂了昂下巴。


  「沒禮貌,誰是神經病啊?」禮尚往來,我對他揚了揚中指。


  「天黑跑來墓仔埔轉圈圈的老女人不是神經病是什麼?還連著兩天咧!妳說說看啊?」口氣真衝,就算他講的是事實,我可不會承認。


  「我不是特地來轉圈圈,而是想找一間靈廟卻不幸迷失方向。」敝人委婉糾正他的誤會,希望混蛋小子能明白。「不良少…呵,同學,你能幫阿姨帶路嗎?」


  不良少年維持插口袋的痞子姿勢,踩著羅列的石碑來到我面前,動作輕盈得不像人類,難道我遇到鬼了嗎?


  「啥伙?」他說了一句外星話。


  「哪泥?」我回敬客氣的外語。


  「找我什麼事?」他突然又說中文了,害我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我是來找一間廟,不是來找你。」我很有耐性地重申一遍。


  「都一樣啦!那邊的土地,那邊的百姓公,跟這邊的鄭王爺都是我在管啦。昨天妳打擾了大爺們的慶典,好在他們不跟妳一般見識。」不良少年自顧自說了一大串話,我看著他泛黃的制服。「正好,老子餓了。」


  我也沒吃,你在靠么啥伙?


  「走,邊吃邊說,這一餐當諮詢費。」他抓過我一邊手臂,蠻橫地往市區方向走去。


  我從公事包裡拎起半條紅豆吐司,在他眼前晃晃。不良少年僵持十秒,還是屈就於吃過的土司。


  對坐在很像椅子的墓碑上,我問他是不是在棺材裡餓了幾百年,他說了聲幹,他可是活生生的男子漢,只是白天跟同學打架,被老師處罰不准吃營養午餐。


  「是他先拉我頭髮,我才拔他鼻環!」不良少年憤恨咬下便宜的吐司,把食物當敵人般火速消滅。


  「你唸那什麼鬼學校,轉學吧?」我由衷建議。當初媽媽我可是帶著兒子孟母三遷,才找到一間沒有鬼欺負他的乾淨小學。


  「沒法度啦,學費是蘇老師幫我墊的,而且其它高中都不能染,麻煩死了。」我懂了,重點是你那顆金毛。「話說回來,這裡求的都是冥間事,妳做了什麼夭壽代誌要來解厄?」


  「不是我,是我未來媳婦兒,我兒子第一個交上的女朋友,很難得,不好好把握,憑阿夕的個性,他一定會去當和尚。」我非常篤定,兒子什麼都好,就是對世事太淡泊了。哪天我走了,真不知道他怎麼活下去?


  「妳結婚了?」不良少年訝異得跟什麼似的。


  「沒有。」林之萍,三十九歲,單身,誠徵愛小孩的好男人。


  「大姐,妳命裡沒子嗣啊?不是丈夫那邊的拖油瓶,兒子是哪來的?」


  「兒子就是我兒子,你管他哪來的!」人們老愛說長道短,笑我老姑婆就算了,卻總是要把孩子拖下水。


  「這樣我算不出來啦,他又不是妳真的小孩,從妳的血脈當然推不出前因後果。」不良少年說得天經地義,也順便狠狠踩到我的地雷。


  剛養到兒子那兩年,我出了一場大車禍,偏偏那時候醫院鬧血荒,急救卻等不到血。我家的人早死光了,身邊只有小小的養子陪我,兒子從小就喜怒不形於色,那次卻拉著我的指頭哭。


  哭說他要是我真的小孩,就能救他媽媽了。


  (啊,真聰明,年紀小小就有血型的概念,好棒。)我當時好像說了這種話,然後被寶貝兒子打。唉,我好委屈。


  到此為止,我放棄和不良少年交涉,放下一罐保久乳當謝禮,走人。


  「喂,妳等一下,等一下啦!」小混混不停呼喚我的倩影,而我想回去看兒子,沒有理他,不料小屁屁遭到皮鞋的襲擊。


  「哇噗!」老娘穿高跟鞋,老娘平衡感失調,老娘操你祖母!「臭小子,你找死啊!」


  我抹開臉上的灰,他一臉凝重瞪著我,從口袋翻出皺巴巴的學生證。


  「呃,朱…狗……」我死也不會給自家小孩取這種名字。


  「呸呸,本大仙才不叫這個,我只是倒楣給個不識字的廟公撿到。」不良少年把證件塞到我手裡,雖然聰明如林媽媽我也不懂他的用意。「妳身上沾的那些邪氣要是妳兒子的,那他問題可就大了。」


  「不用唬我,我家沒錢!」恫嚇這招,在我帶小夕夕到處收驚的時候,早就從那些神棍身上看膩了。


  「我不是騙子!」不良少年突然大吼,但又很快地繃回冷臉,好像厭倦澄清這種事。「反正,妳人不錯,我願意幫妳一次。」


  他都這麼說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絕。「哦,謝啦。」


  「妳這兩天是運氣好才碰到我巡夜。事情如果真的發生,到這裡,告訴它們:找『白七仙』。」不良少年轉了轉脖子那條粗金鍊,亮光弄得我好刺眼。


  「啊?」他們是誰?騙子仙又是誰?(白七音近台語「騙子」。)


  等我再睜開眼,墓地已經什麼人都沒有了,像夢一樣,只不過那張學生證還在我手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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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