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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又是個好天氣,店長那個老頭不在,剩閒得發慌的長工我在櫃台和角落的那幅山水對看。


  至今,還是忍不住懷疑那會不會是重病下產生的幻覺,小兵、宰相還有瘋瘋顛顛的公主,想到這裡,耳邊彷彿又響起她清靈的笑聲。


  我可能病還沒有好。


  二十歲了,弟弟妹妹送了一棟房子給我,有固定工作,學歷貧乏,學無專精…我看還是在這間破藥鋪過一輩子算了。


  「碰!」的一聲巨響,很抱歉,店員在發呆,來不及警告上門的客人:請小心門檻。好在客人是個健康的男性,摔不斷骨頭的,我看著他爬起來,告訴人家本店不供應廁所。


  「不是的,我想買藥。」客人露出潔白的牙齒,身上的便服雖然破,但算得上乾淨,節儉真是年輕人難得的美德。


  「敝店可是出了名的黑店,你拐個彎出去,右手邊有家好上百倍的中藥行。」反正死老頭不在,拯救迷途的羔羊也是日行一善。


  「不不不,只有這裡的藥材才有法子。」客人走向櫃台,我托著腦袋看著他,他閒適地把身子椅在木櫃上。「我弟弟生病了,不是單純的病因。」


  我嘆口氣,他既然這麼堅持被坑錢,那就把藥方交出來吧!


  「沒有,但我帶了弟弟的氣息過來。」年輕的客人從破背包裡拿出保特瓶,果然什麼怪店就有什麼鬼客人。「黃老不在嗎?」


  「死出去了。」我說,他還是微笑著,不過看起來就是很失望。「你的弟弟是什麼情況?」


  他打開保特瓶蓋,左右搖兩下,清秀的眉頭稍稍皺起來。「嗯,受到驚嚇,還有點虛弱。」


  他應該不是騙徒之類的,我是這麼覺得。可能太久沒看到同年的人類,或是自己也有小弟,故意忘記死老頭的三申五令,我拿小刀裁了一截髮尾下來,拿秤紙隨便包一包。


  「吃死了,不要來找我。」


  我拿給欣喜萬分的對方,他笑著感謝再三,要掏錢出來,我最近很多根筋都不對,所以回絕難得的外快。


  「那麼,我幫你卜一卦吧!」


  他擺出三個古錢,儼然大師風範,口中唸唸有詞。差點無聊死的我,也樂得看熱鬧。


  「你不久前才經歷一場劫難,病厄,能化險為夷實在太好了。」他把銅錢放回手中,再上下左右晃三次,中途我去拿了糕點茶水出來,他都還沒搖完。到後來,三枚錢還飛了一個,找都找不到。


  「算了,先歇會吧。」


  我可是花了好久時間才把五人份點心改成兩人份,而且死老頭都不太賞臉,他只要酒。


  「唉,天機不可洩露。」


  客人收回剩下的銅錢,有點沮喪,拼命吃著糯米團。我實在懶得說自己對於連錢都找不回來的道士之信任度有多高。「毛筆借一枝,左手借一下。」


  然後他就開始在我手臂上塗塗寫寫,我邊喝茶,一邊納悶今天的我怎麼會如此友善。客人們對本店的評價一直是老闆跟員工同等惡劣啊!


  我看到大大的「桃花」兩字,他本來接著寫「運」,又劃兩筆打叉,換上「劫」字,再加一句「保重了」,感覺就像會發生什麼倒楣事。


  點心吃了,茶也喝了,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我疑心病太重,他望了角落的畫作一眼,隨即向我彎出很乾淨的笑容,禮貌性地道謝。


  「沒什麼,慢走。」我擺擺手,有生之年應該不會有第二遭。


  「許久不見,你還是一樣親和、善良。」他真的是個非常奇怪的客人,我拿在天之靈的爸媽發誓沒看過他。「我欠你兩次了。」


  他又跘到門檻跌倒,才雲淡風輕地離開。死老頭黃昏回來,像隻老獵犬東嗅西嗅,瞪了我一眼卻什麼也沒問起。黃昏打掃的時候,我覺得還會再碰到這個怪人一次,因為他把錢包和學生證掉在本店,真是個蠢才。



















  寒假到了,年節也快到了。我在那兒渡完冬,這裡春天卻還有段距離。弟弟妹妹回家的結果,就是家裡變得像被機關槍掃射過一樣。


  「大哥~」弟妹聯合的甜蜜蜜呼喚,著實讓我背脊一陣發冷。


  「幹嘛?」我撣著茶几的灰塵,他們趴在沙發上搖屁屁,這就是現在國二生的寫照。


  「我們養隻羊吧,好不好~」他們把沙發推過來,一左一右往我肩膀壓下,嚴重妨礙大掃除進行。如果是國老和茯苓,早被扔去天邊當星星了。


  「為什麼一定要是羊?」只會吃和搗蛋,還會半夜鑽進被窩要我抱,百害惟一利(貯備糧食)的東西。


  「唔,大哥,你不覺得羊咩咩很可愛嗎?」蒼築弟弟睜大閃閃的眼睛。


  「還有毛抱起來很暖和。」白築妹妹嘟起無辜小嘴,兩個一起散發出要脅窮苦兄長的天真氣息。


  我想了下遠在天邊的那隻羊。要是小咩活蹦亂跳來到這個家,田裡的蔬菜不用說了,那個胃會害我連兩個小的都養不飽,並且撞壞一屋子精心修補的老古董傢俱逼我把牠烤來吃。


  「哥哥,你失蹤回來就老是發呆。」雙胞胎扯我頭髮以表不滿,都被扯散了他們還不罷休。「哇,好柔好香好漂亮……」


  是我太敏感嗎?對於兩個攬著長髮拼命嗅的弟弟妹妹感到變態。


  「大哥,過分,竟然打你可愛的弟弟/妹妹!」他們抱著頭躲去角落吶喊,我終於可以專心為家裡的清潔好好努力了。


  到了晚餐時間,雙胞胎還是忙著和兄長賭氣,鼓著鰓幫子踞在我背後半公尺處。我瞄了眼閒著沒事的小朋友,裝作他們是籃裡的青菜蘿蔔,然後拿起真洗好正洗好的白菜頭,手起刀落,蘿蔔尖叫一聲,刀下留人。


  (養我養我,汪!)蘿蔔在砧板上滾來滾去,我抓起它,想也沒想,扔到窗戶外面的大自然。弟妹為我的舉動發傻,我還是強行鎮定下來,什麼事都沒發生。


  (年輕人,和氣生財嘛。)旁邊的青蔥說話了,本來想把它切末灑在豆腐上的,可是豆腐已經在鍋裡的熱水游起泳來。


  我關了火,轉身和兩張狐疑的小臉商量:今天吃泡麵好嗎?


  後來的情況還算順利,我一直拜託蛋不要出聲,打了三顆下去,雖然聽到三聲滿足的嘆息,但還是咬著牙把一鍋雜菜麵端上去,催眠自己一切都是幻覺。


  「大哥,舅舅阿姨那邊問你要不要回去過年?」弟弟狼吞虎嚥問著,除去小少爺脾氣,他算得上好養。


  「不了,你們去就好。」不管父方母方,我對親戚的觀感始終停留在四歲那時沒人肯收留那對飢寒交迫的夫妻和我。


  「可是小舅要介紹對象給你,聽說是個千金小姐。」妹妹細細咬著她喜愛的蛋花,完全沒聽到它們飄浮在麵湯裡的歌聲。


  「小舅?」讓我想想,這好像是個充滿負面觀感的人稱代名詞。


  「黎如舅舅啊,親戚裡惟一跟孤僻大哥親近的好人,他出國唸書回來了。」弟弟似乎都很喜歡那個雜碎,我也懶得多說什麼。


  「大哥,人家小舅很想你呢,都不打電話還是寫信給他。」妹妹一定收了那傢伙很多好處,一邊掃光湯裡的蛋渣,一邊為了那個男人跟我撒嬌。


  那時,開始有錢的爸媽重回家族聚會的懷抱,聚會裡有個品學兼優,大我七歲的男孩子,總是不知不覺一派優雅走來我身邊。我對他沒什麼感想,一點也不想回憶片字半語,他是個貨真價實的變態。


  (啦啦啦~小生生~給舅舅親一個~)


  噁,真是僅次於被國老壓上床的夢魘。


  弟弟妹妹看看我,又互相對看一眼,用雙胞胎的心電感應做了祕密決定。「這個先放一邊,哥哥,我們什麼時候去辦年貨?」


  「死老頭不准假,你們自己省點買。」


  「他以為他是誰啊!」弟弟率先發難,想翻了整鍋麵,妹妹出手制止他,本來以為小妹比較成熟沒想到也一鼻孔出氣。「一定要找機會蓋他布袋!」


  「你們不是小孩子了。」雖然我眼中覺得是,但育兒手冊說這樣可以給小朋友負責任的壓力。


  「大哥~」不要以為一人一邊撲過來東磳西磨,我就會心軟。「我們最愛你了~」


  「你們別像他們那麼愛撒嬌。」雖然可愛多了沒錯。


  「哥哥最愛我們了~」根本不聽勸,一個就算了,兩個都這樣,匹夫之力很難招架得住。「好嘛~」


  「好啦好啦!」我發出身為兄長的嘆息,看來今晚也會被他們拖去說晚安故事了,就讓死老頭子餓死算了。


 


 


 


 


  死老頭不愧是死老頭,我只翹班一個晚上他卻要我幫他刷背一個月。去,我哪裡欠他了,老頭子立刻亮出賣身契。其實仔細想想,幫老人家洗澡一個月總比幫他洗三十年好,沒用的我很快地認命了。


  活到現在,哪受過這種委屈?我邊刷邊內心扼腕。像那時候,心如止水地給那女人洗腳,一直洗到掉回來這裡,我就覺得為什麼不生做女的當個丫環算了。


  她總喜歡像猴子吱吱笑著,把水潑到我身上。她說喜歡我微怒瞪她的樣子,她說衣服溼了就脫下來吧,她說願意拿所有換我服侍她一輩子。


  一輩子比我想像的遙遠許多,就像我和她現在的距離。


  「臭小子,別對著我發春!」老頭拿舀水的瓜瓢敲我的頭,猝不慎防。「你苦頭還沒吃夠是吧?真記不起教訓!」


  「什麼啊?」被打得眼冒金星,我還想不到他是在算哪筆帳。


  「外頭傳得揚揚沸沸,那些學道的雜碎流了滿地口水。」老頭子看來巴不得敲碎我的腦袋,我只好站遠一些,讓他打不到,恨得牙癢癢的。「你又隨便給人什麼東西?蠢才!」


  「到底什麼謠言讓您老人家氣成這樣?」我等了一會,水快涼了,才冒險回來擦乾老人家乾癟的背脊。


  老頭子不想跟我說話,我也不是沒跟他冷戰過,反正我對流言蜚語沒有興趣,不過老頭這次倒是很認真。他古怪地上上下下打量我一遍,才淡淡開口。


  「長生不老藥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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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