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結束,洗完衣服,拖完地,晾著碗盤的時候,我總是陷入兩難的局面,要去哪裡睡?


  這時,國老推門進來,不像平時千篇一律的笑容。他抱了捆棉被,散著頭髮,感覺和落單的羊一樣可憐兮兮,慢慢湊過來我這裡。


  「阿生,雷一直敲,大家會不會變成焦的?」這種問題,難怪他不敢去問那女人。


  「不會。春雷響完,雨就會開始滋潤大地,沒什麼好擔心的。」我看了窗外不時亮起的電光,轟隆轟隆悶響著,國老突然撞過來,差點毀了整排瓷盤。


  「阿生,好恐怖,我不敢一個人睡!」他緊緊抓著我的雙手,這就是一國之宰。我估量柴堆的大小,再鋪上軟墊應該夠擠一個笨蛋。剛答應,他立刻拉著我轉圈。


  每個人都有恐懼的事物,像之前被宮裡的女官們包圍搶問身世的種種,就是把國老推出去解決,我欠他一次。


  「阿生,你還是這麼溫柔。」國老馬上調整到最佳姿勢,熟練得很。我准他能躺,但沒說可以貼過來。


  「別動,髮梢打結了。」他像條蟲鑽來鑽去,我得出一條腿把人壓下來。不把不整齊的東西解開,心裡就會有疙瘩,心裡有疙瘩就會睡不著覺。有個醫療團異口同聲說這是潔癖太過帶來的強迫症。


  為了早日解決髮絲纏鬥的問題,那張騙女人的臉被我往下扳,國老只能用一點餘光往上瞄來,他一直這樣不動,我只好關心他眼睛會不會酸痛。


  「阿生,你在人世過得好嗎?」這個問題很老掉牙了。我如果過得不好,怎麼會躺在這裡當暖爐?國老看了我的反應,合上眼,好像不能苟同我的標準。


  我比較納悶自己是不是開始有一點放縱他,以前明明聽到煩就會叫人滾蛋。


  「我們陛下因為出了一些事,流放到人間,所以很想知道那裡的情況。」國老抬起手碰了碰我的臉,又小心翼翼收回去。他話裡大概藏了千百句話語。「那裡真的像耆姬殿下說得那般美好嗎?」


  我敢保證那女人一半都是瞎說的。她似乎清楚實情,又努力營造出人間歡樂的景象,讓大家對那個人心險惡的地方不至於害怕恐懼。


  「阿生,這個國家曾經搖搖欲墜,和現在同樣危急。」


  「現在很危險嗎?」一時睡意掃了大半。我以為只要等那女人康復,這裡就會永遠幸福快樂。


  「你聽我說。」國老摀住我的嘴,難得一臉肅穆。外頭雷聲巨響,他卻眉頭也沒皺半下。「先別管我是不是真的怕打雷。那個時候,人間兩方的文化劇烈衝突,我們的存在被人類所質疑著。要是人們不再相信我們,這裡將會完全消失。」


  中醫和西醫間的衝突嗎?我知道和老頭子合作的醫療團四人組不停為了這件事努力著。他們每次碰壁,被人嘲弄中藥不過迷信下的產品,遇上無能的中醫師,都會過來訴苦順便吵著要抱我。


  「有個道士闖進來,要和陛下談條件。陛下一直都喜歡人類,招待他、陪他到處走走,不管耆姬殿下的勸告。不是陛下昏庸還是太善良,他和道士說,只要能保住這裡,想要什麼,他都能給。」


  


  『人世將有瘟災浩劫,請割捨您一個子民,我定竭力以報。』





  國老掐緊我的衣角,我叫他早點睡,那麼難過的事,就別說下去了。


  他搖搖頭。


  「陛下詔告天下,百姓們雖然害怕,但大家全都應約來到宮裡。我向陛下自薦,他卻說已經有人選了。」


  我摸摸他的髮絲,隨便想都知道,那個先王怎麼捨得把他這個笨蛋送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國老盯著我看,抖著脣,好像滿肚子話都哽在喉嚨說不出口。


  「阿生,你如果在人世過得很好,怎麼又會回來這裡?」那雙棕眸盈滿哀傷,我索性別過臉。他既然可以把事情想得徹底,為什麼平時不聰明一點?


  「我吃飽穿暖,該做的都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日子充實得很。」說穿了那十之八九的不如意,也只因為我不能適應人情世故,哪像這裡半點都不用為生活爾虞我詐。


  「真的?」他把我的眼睛轉過來,強迫正視。


  「嗯,只是有時候……」別目不轉睛地看,這樣會害我不知所措。「會覺得很寂寞。」


  他用力把我攬進懷裡,我全身僵硬,怕他突然哭出來。


  「阿生,打雷好可怕喔!」


  「你現在強調也沒用了。」


  他終於在我的威脅中放開手,笑瞇瞇地窩過來。好吧,勉強算是弟弟,我輕輕揉著他頭髮,安穩進入夢鄉。


  「草,受死吧你!」一把刀狠狠插進被窩裡,我掀開被子,茯苓殺紅了眼站在床邊。拜託,他再偏個幾寸,就換我腸破血流了。


  「苓苓,別這樣。」國老安然無恙地坐起身。「技不如人,怨不得誰。」


  邪惡公主的宰相當然也很邪惡。話說,他們到底把我當什麼了,真是。


  「那好!」茯苓抽開被單,把廚房所有吃的全都包在一塊,然後把刀尖對上我鼻子。「跟我私奔到南邊去吧!好不好?」


  當然很不好。


  風雨狂至,吹得竹窗一片狼籍一片。電光霹靂中,娉婷的身影巧然倚在窗框,勾起雷霆萬鈞的笑容。


  「真是好大的膽子呀,我兩位可愛的臣子。」那女人笑得開懷,笑容背後隱隱發出千年老妖的厲氣。


  國老縮到我後面去,茯苓舉刀的手不時顫抖。


  「你這個三心二意的禍水,要如何向本公主賠罪?」她說,我想了好一會才發現她那個「禍水」是誰?「你們兩個,不可不罰,把他脫了!」


  「阿生,失禮了!」他們嘴上這麼說,可是臉上卻興奮得要命。這個國家怎麼會變態成這樣!


  後來我好不容易爬出廚房,拿著書簡的少年就站在門口,一邊咒罵年輕人的素質,一邊把我脫落的衣物拉回肩膀。


  「陛下,您不能太縱容他們,會被欺到頭上的。」少年語重心長地說道,他就是那個應該很老的少年。


  「你認錯了。」而且我從來不是自願的。


  「是嗎?」少年歪著頭,走進去後,擰著公主的耳朵走出來。「就叫妳要循序漸進,妳看看,都嚇壞他了!」


  她咕噥著,連聲對少年說是是是。看她吃癟,我忍不住哼笑。


  「當歸大人,您這麼早這麼早回來,有何要事?」那女人擺擺手,一點也不尊重長輩。


  「黃大將軍有信簡交給妳這丫頭。聽說妳把他所有的來函看也不看就扔到深谷去了。」少年動手把她叉高的黃裙拉好,又看看我,親自把我鬆脫的衣帶綁個牢實的結。


  「叫老頭子別插手。」她過來幾步,抓住我的掌心。可能玩累了,只好讓她靠一下。


  「黃將軍說他在東邊已經幫過忙了,說什麼要不是他,妳還有機會再見到心上人嗎?」少年抓了下後頭的布包,眼角又對我瞄了幾眼。「他只要妳把契約上的人類還回去而已……」


  「不可能!」她冷冷說著。「他休想坐享其成。」她邁步離去,不管身體還沒多好,腳步踉蹌。我想過去扶她,少年卻拉住我的手,搖了搖頭。


  「阿生……」國老從門板後,露出半雙打腫的桃花眼,看來不想親自面對長輩的碎碎念。


  「當爺,叫黃老別太過分了。」茯苓摀著瘀青的臉,挺身向少年抗顏。「明明是耆下令他去找,他卻把他窩藏起來,根本別有居心!」


  「你們這幾個兔崽子氣焰又漲起來了。」他們的史官用娃娃臉微微嘆息,讓茯苓也不敢多說什麼。「黃將軍…對他的感情一直不尋常,這一世又比殿下早認識他,於情於理……」


  我似乎聽到蠻恐怖的東西。


  「可是單據在耆姬殿下那兒,好歹還有三十個年頭。」國老總算露出兩隻黑輪眼睛。這麼說來,他很早就知道買賣雙方間溝通不良的問題,完全不告訴我半個字。


  「論奸詐,耆丫頭可是向黃將軍學的。他還備份於錢財之外的手契要脅她,你們勝算不大。」少年從袖口抽出一張沾著油垢的日曆紙,交給他們兩個之後,就黯然離開。


  「問一下,能讓那位公主傷腦筋的東西有什麼?」我放任他們倆緊張兮兮各抓我一隻手東搖西晃。


  「國家。」他們異口同聲回覆這個堅定的答案,我大概明白了,不料兩人又追加一個。「還有你。」


  








  隔天早上,我給那位公主梳頭的時候,她特別沉默。那封信已經拆了,放在床頭。


  「你是為了救一個女孩子,才得病嗎?」


  「沒這回事。」這件事到今天我還是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因為拒絕她,她一定會死。你看出來,才放他們進去的嗎?」


  經她這麼一提,我才隱約有個印象。如果知道後果會這麼慘烈,妖怪來的時候,我應該要逃快點才對。


  「你對誰都好,我討厭你這一點。」她故意弄亂髮髻,害我得重梳一遍。


  「哪有?」


  「你想念黃老那個臭老頭子嗎?」


  我頓了一下。「妳怎麼問題這麼多啊?」


  「我為難,徹夜未眠。」她指頭彈著鏡梳台,咚咚答答不成曲調。「鳳凰台,國之王君~江山美人~」


  「有那麼難選嗎?」我細細地穿進銀簪,她卻突然轉頭,長髮再次瀉了一肩。「如果妳認為前一個是昏君,那就不要步他的後塵。」


  「愛江山,而拋下美人嗎?」她自嘲笑著,手指敲得更是興高采烈。


  「嗯?他不是為了妳才丟下王位?」我撥開她的瀏海,別上一枚玉珠金夾。那些淡下的斑點,抹些粉就可以了。「如果給你們添麻煩,我隨時可以離開。」


  她不發一語坐回原位,原本強撐的精神一下子萎靡下去。


  「妳那個紅繩子,斷了。」我問過茯苓,不見的東西就是不見了。


  「算了,沒關係。」


  「我編了黃色的還妳,將就點。」我拈起重新閃亮的銀絲,她是公主,所以綁公主頭沒問題。想到她好得那麼快,實在感謝上蒼。


  「不,老天爺對我始終如此苛刻。」她攬著裙擺站起身,右手往我面前一伸。「早朝前,先陪我走走。」


  蓮花池,荷葉田田。春天來了,一切看起來都充滿朝氣,她的眼神停留在池子中,池邊有株蓮,依舊停在寒冬的枯萎。我去碰了碰,它馬上變成綠的,看她會不會開心一點。


  「草和苓一定會恨我。」她輕聲說著,往我走來。事情不是她所想的,他們都很愛她,我也是。「他最後喚著我的名字,我向他走去。我已經決定去人世闖蕩,只要他還能留在這裡。」


  


 
 『黃耆,百姓就託付給妳了。』





  「自以為是!」她向我大吼,很多情緒壓抑了許久許久。


  「對不起。」除了道歉,我還有很多話想對她說,想再做些什麼。可是我除了平靜地看著她,什麼也沒有做。


  「你走吧。」她奮力把我推進池中,我放棄任何掙扎。落入水前,只看到她摀著臉,頹然坐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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