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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早,我坐在井邊,看這片村舍人家,順便觀望有沒有半路冒出的閒雜人等。原本還給老頭的匕首,卻一直安然處在懷裡。我捻起參差不齊的髮尾,一絲絲削下,看它們落入井中消失,心裡就會平靜下來。


  這個村子會好起來,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事。混濁的井水,逐漸變清,我終於可以丟水桶下去準備小朋友最愛的每日一茶。數了數,日子也過了個把月了,那女人大概找到別項興趣,忘了紙契上必須為她賣命三十年的名字。


  其實是我開始不記得王宮的事。有個宰相,他很笨。有個要我玩脫衣四色牌的公主,色瞇瞇的。雖然不是能上擡面的印象,但要不是他們先用暖意待我,我也沒辦法這麼輕易和村民們相處。


  我記得她有一雙溫熱的手,她要我來東邊保護她的子民。除此之外……


  「你在這裡發什麼怔?」


  「突然抱住我睡覺的傢伙有什麼資格問話?」我兩隻手要提水,猝不慎防讓敵人得逞。


  「陛下也是細腰……」他半跪在民生要道,意識不清。累了為什麼不乖乖睡在床上就好?「我想到一個好主意……」


  「好好。」我把不算重的松樹精靈扶起來,艱難地往村尾前進。小咩活力十足迎面撲來,剛好充當手推車把東西載回去放。


  「咩!」羊卻跳上茯苓的背,偷學狗把我頭髮當髮菜舔,硬是加重我人生的負擔。俗語說得好:小咩你真是隻笨羊!









  「歡迎來到諸藥之國,鏘鏘!」


  現在地點是松樹下,時間於吃完晚飯的傍晚。我看著意氣風發的小兵和繞著羊轉圈的小朋友還有後面那一座村民提供的食材。可以問說你們的開場白會不會太晚一點?我連兩個小的新衣都製好了。


  「鼓掌啊!不然我怎麼進行下一個節目!」茯苓環手說道,腰下的寶劍招搖晃著,我實在愈來愈想揍他了。


  很沒誠意地拍了幾下手,砂仁弟弟就蹦蹦跳跳出來了。每次給他弄包子頭,我就有種一償對親弟的宿願。


  「小生哥哥,請享用我吧!」他當眾解開衣服,露出半片肩膀。我此刻的震驚大概只有十八歲老頭半夜挖我起來看A片那次可以比擬。


  「誰教你的?」我把他上衣重新穿好,黃精妹妹在旁邊預備,開始撩她短短的裙擺。「住手,不然兩顆肉包還我。」她馬上摀著包包頭,躲到羊背後。


  「砂仁行氣,黃精補氣,這些全部吃下去,總有一個會對上症頭。」所以白髮長辮的這位就是元兇嗎?


  就算他是門良藥,但絕對是個庸醫。我怕小朋友看到血腥畫面,把混帳抓到樹後做生死鬥。過了一會,我把哭哭噎噎的士兵拖出來,也只不過讓他三戰三敗而已,宰相被打了滿頭包還不是笑嘻嘻的。


  「苓哥哥說,小生哥哥身體不太好。」小朋友捧著他們身上的所有物,一臉憂心忡忡。我瞪向那個造謠的小兵,他還在跟小咩尋求心靈的慰藉。


  「老實告訴你們,比起以前工作的時候,我已經好太多了。」我著手整理等身高的藥材堆,完全看不下去它們糟糕的擺放形式。


  「可是小生哥哥忙到一半會停下來喘氣,最近愈常發生。」


  「沒什麼,我都有把事情做好。」雖然都是些不怎樣的雜務。他們傻呼呼地朝我揮著小手,應小朋友的要求,我把他們一左一右抱起來。


  「小生哥哥來了,大家都好高興。新衣服還有好吃的東西,還有很多有趣的經歷。」他們喜歡學羊磳我的頸子,癢癢的,我忍不住嘆息。原來他們認為老頭那間破店的怪人異事很有趣。


  茯苓不顧兩隻小的意願,從我身上拔開,放到羊背上,叫小咩護送他們回家睡長高覺。星子都出來了,也該回去了,他卻扒著我肩膀不放。


  「想幹嘛?」


  「陪我!」


  即使我的社交關係像角落乾枯的萬年青盆栽,也知道兩個男的坐在一起看星星絕不是什麼正常娛樂。可是只要露出一點想拋下他的樣子,他就哭給我看。我突然好懷念用暴力趕的走的宰相。


  我妥協了,誰叫被他抓到本人鐵石心腸那一小塊弱點。他亮出大刀,愉悅地削起指甲。天上的星斗似乎也跟我一樣無言。


  「吃下去!」


  「去死!」


  趁我發呆的當下,他把滿手的指甲屑往我嘴裡塞。該死,騷擾我那麼久,難道還沒發現我有潔癖嗎?


  「人病了本來應當吃藥!」他真的鐵了心,手被我反折到後腰還廢話這麼多。要我把指甲屑吞進口中就像要我吃小咩髒羊蹄踩過的大餅,抵死不從!「你不依的話,還有一招,可是我本不打算用的。」


  「放心,我會讓你一輩子用不出來。」總算捆好了,松樹精靈就應該有小精靈的本分,像在松樹上當新年吊飾。真懷念,以前也是這樣處置宰相笨蛋,然後那女人在旁邊叫好,她真是個變態。


  「你、你裡外不一!」小兵離地半尺掙扎著。即使指甲化成鬆白的松根片,還是我去拿了掃把過來,回來他還是吼個不停。「為什麼長那種臉卻這麼粗暴!一點也不可愛!」


  我不小心失手讓掃帚斷成兩節,正在考慮讓破壞居家安寧的傢伙也攔腰折斷看看。


  「放我下來~!…嗚嗚,阿草他還跟你洗過澡,而我呢?你是覺得我的外形比不上一根甘草嗎!」他的哭喊已經遠離我能理解的範圍。「阿草還說你能摸的地方,耆姬她都摸過了。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我比較好奇他什麼時候和宰相通信的?如果可以,麻煩替我轉告國老,他死期將至。


  那排綿延的房舍,紛紛探出腦袋。我用力咳了幾聲,他們趕緊縮回脖子。真是的,以前店裡鬧事,外邊那些看熱鬧的,老頭出去處理,他們就再也沒見過明天的太陽。


  抽起小兵腰邊裝飾用的長劍,把樹藤劈下來,他摔得真慘,而我真是太仁慈了。


  「不要碰!把劍還我!」他回到陸地第一件事,不是衝過來相殺,而是搶走那把古劍。「這是陛下留給我,而不是留給耆姬,你懂不懂!」


  當然不懂。他忙著呵護愛劍,我則是忙著抹開傷口的血。被劍尖劃開的地方不大,可是流出來的顏色讓我很傷腦筋。


  「總算能夠好好談心了。」小兵收好劍,坐下來,拍拍他身邊的樹根。不對,我要回去休息。「你一定很想知道這國家之前的君王是多麼英明。他很厲害呢,看起來弱不禁風卻從來沒讓耆姬偷襲成功過。」


  不要把那女人放出來就好了,不是嗎?我去泡茶,沒辦法,這是本人無藥可救的習慣,還剛好從小咩嘴邊救回明早的糕點。


  「耆對女官宣布,跟她搶男人者,死,的時候,我才發現她每次呈奏章為什麼總是坐在陛下大腿跟前。」他勾起淡淡的笑容。「我跟你說,因為阿草負責幫陛下更衣,把王袍弄得鬆鬆垮垮,裡頭都若隱若現。」


  不要把這種悄悄話貼在我耳邊講,我一點都不羨慕。


  「他平時就像人們的男孩子,開心就笑,阿草闖禍的時候就會皺眉。」


  嗯,感覺很普通。


  「有些羞澀。要是在場的女官比男官多,他說話會打結。」茯苓眉開眼笑地翻開第二本書。我要是連這種丟臉的事都被記下來,絕對會把身邊的宰相扭成扁的。「他對耆姬倒是很正常。她每次掀御塌的被子把阿草踹下床取而代之,他就會提劍劈她,好熱鬧。」


  「…等一下。」


  「你想問侍官為什麼也要陪寢嗎?那是草說他一個笨蛋會怕,睡不著覺…偏偏、偏偏陛下沒道理地寵他!會怕不會跟我睡嗎?不會找我一起去跟陛下睡嗎?真不夠朋友!」他又揪住我的領子晃了晃去,眼角盡是不甘的淚光。


  這到底有什麼好羨慕的?


  「陛下是天下第一美人啊!愈看愈有味的那種!你明不明白?」茯苓攤開第三本書,第一張就是乾蘿蔔的畫像,他細細摸著,旁邊有兩個細細長長,長長細細的東西,還有松樹根。「他對人類很熟悉,話裡有時會帶著一分憧憬。耆姬也是,兩個一天南地北聊起來,阿草也插不上話。」


  那女人其實是看上他的學識吧。而我這個國中畢業的,頂多用來看笑話。


  「過了很久很久,我以為會一直這麼過下去。我們都沒把當歸的話放在心上,以為永遠不會改變,他是在那裡看著他的天下,他都會在我的身邊!」


  我把茶遞給摀面啜泣的他。我知道王宮裡只有住著公主和宰相,和他們的心一樣空蕩。


  茯苓捧著茶杯,一口接一口喝著。我們現在的視野不是黑煞浮動的東邊,而可以從滿片村舍望見遠方高處的宮殿。


  「我都是在大殿門外守夜,有時候,陛下會挑我身邊坐下,只有那時候,我才能和他好好說話。」


  「那很好。」我想,從王宮從這裡望,應該像幅山水。


  「聊著聊著,他總會看著風景笑起來,我最喜歡看他那時的側臉……」


  「怎麼了?」我收起不自覺上揚的嘴角,轉頭看向突然無聲的對方,他卻死盯著我的臉,茶水灑了一地。


  「耆姬那個小人,卑鄙……」他的聲音顫抖著,壓抑某種情緒。他的手指也是抖的,伸過來,滑過我的頭髮。「你叫什麼名字、名字?」


  他這樣子,我反而答不出來。  





  我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對於身旁這個變得異常沉默的松樹精,對於他最近亦步亦趨跟著我、寸步不離的情況,必須避免做出不小心失手掐斷他脖子的舉動。而小咩是隻不甘寂寞的笨羊,一看到他貼過來,四隻蹄子也飛快奔向我的身邊,不顧等比例增加的體重,要我抱抱。


  「你到底出了什麼事?」被羊攀住右肩,我艱難地進行提水的工作。


  茯苓搶過拉繩,把裝滿的水桶當他女朋友,碰也不給我碰一下,還把圓滾滾的羊拔下來趕走。小咩含淚而去,這倒是幫了一個大忙。


  「我和耆姬,你比較中意誰?」他神情肅穆,不像存心惹火我的樣子。


  把變態和間歇性精神病偶發病患放在一起評量是沒有意義的。為了安撫他的情緒和隨身武器,我假裝深思,一邊走回屋子開始洗蘿蔔煮湯。


  「養我、養我,汪!」白蘿蔔滾在砧板上,我立刻掀開竹簾扔出去小咩當點心。


  「他是萊服。」茯苓介紹一下蘿蔔的本名,我叫他滾離五公尺以外,他好像聽不懂人話,執意要站在旁邊礙事。「你以前有沒有受什麼委屈?」


  哪壺不開提哪壺,害我胸口抽痛起來。為了避開他和小朋友們的觀察力,最近本人可是充滿活力,扔菜刀的本事一日千里。


  他雙手捧著菜刀,遞過來。我面對他的目不轉睛,收下出手的兇器。雖然從來就沒正常過,但現在簡直逼得我頭皮發麻。連悠閒的上午茶時光也要從茶點露出一雙眼睛緊迫盯人。


  曾幾何時,午時過後變成「阿生老師」的專門教學時間,莫名奇妙大受好評。他們還給我弄來不知道哪來的夾鼻眼鏡,沒派上用場過。茯苓搬了兩張木椅,不論我怎麼明示打暗號,他就是不肯遠離三十公分以上。


  今天講的是環境汙染的問題。以前判斷一地的空氣品質,就是去街上走個幾分鐘,回來跟老頭子報告頭髮分叉的根數。老頭熱衷於碎碎念這些東西,所以造就我的講習內容。看著他們一點一滴揪緊的眉頭,有點後悔破壞這裡對人間的美好幻想。


  衣角被人扯動一下,我轉過頭,那個早上沒睡忙著張眼睛的小兵頭一盹,撞上我的腰。大概明白他想叫我等下結束把他扛回去休息。


  「小生哥哥,情況會愈來愈壞嗎?」小朋友都快被環保現況嚇得哭出來。


  「不會的…咳咳咳!」人真不該說謊。要報應等下再報應,我可是鎂光燈的焦點,快點停下來。「沒事…咳…只是被口水嗆到,沒事的。」


  雖然個人認為已經掩飾到接近完美的境界,那個大白天睡大頭覺的小兵卻跳起來大驚小怪。我扯他辮子,他架我脖子,回去走著瞧。


  「肺經的,全過來集合!」他一聲令下,把事情弄到更難收拾的地步,還派黃精砂仁兩個緊張兮兮的小傢伙擋路。當下幾十個義士衝來,要不是前面是個老人家帶頭,我早就殺出一條血路。


  「白大人,沒有病癥。」整張臉像風乾橘皮的老先生拱手向小兵報告。「可是這孩子身上的氣異常微弱。」


  老人家那麼認真給我看無意義的診,實在沒辦法立刻駁斥回去。茯苓那張狐疑的臉擺明不相信我只有一點點的微恙。


  「好了好了,我只是水土不服,過些日子就沒事了。」在松樹精無謂的不滿中給陳老先生包點零嘴,要哄開村民們只需要些笑容和小技巧。但今天的他們比以往堅持,我想了下解決之道。「你們的公主很想念你們。」


  這下子,連茯苓也安靜下來。這招以後要記起來。


  「我們從有記憶,就住這兒,捨不得。」麻子小姐悄聲從二十公尺外告訴我原因。我想沒一個國君捨得放棄這片沃土,只是更放不下本該無憂無慮的百姓,傷腦筋。


  「那麼,我等三十年。」不用乾瞪著我,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頭髮都快分叉光了,不拿點壓力逼迫他們,他們大概包袱巾也不會準備。


  「你打算在這裡守三十年?」茯苓也跟著把眼睛撐大,還把他待修剪的長睫毛逼向我面前。「你不是愛著耆姬嗎?等你老了,她還會有心去玩弄你嗎?」


  「這無所謂…不要造謠!」雖然觀眾反應良好(莫名的良心遣責),我是不會讓那張嘴活過明天。


  三十年…嗯,反正差不多撐到我死那時候。


  「鄉親父老不好了!」突然傳來叫喊,面具少年一路百米衝刺到我面前緊急煞車,面具碎了半邊,露出平時散漫此刻卻不知所措的臉龐。「東、東邊全部打來,怎麼辦?」


  「是跟我報告才對吧!…嗚!」茯苓用力拍他的胸脯,被我狠勁擰臉頰。


  「苓苓你計較這個幹嘛啦!…阿朴勉強擋一下子…啊!阿朴逃回來了!」少年指向半邊臉皮不見的中年大叔,看似統領的大漢照樣飛奔到我這裡,慌慌張張比手畫腳。我把他脫下的皮撕完整,請他慢慢出聲。


  「東邊全打來了,怎麼辦?」大漢重覆已知的情報,再撲過來我肩上。茯苓忙著壓抑內心的焦急,一邊把他的前輩推開去撞壁。好啦,看看東走西竄的大伙兒,似乎從來沒做過防空演習的樣子。


  「快!快把土打包起來!」


  我看著兩個士兵拼命抓著茯苓不讓他去送死。


  「這次實在太…黃耆殿下有令,一定要您帶所有人回王宮!」


  「我憑什麼得聽她的話!為什麼她還得憂心我管的土地!」


  東風吹來,沒有和煦的味道,到處吵吵嚷嚷,寧靜總是這麼輕易被打破。茯苓瞪我,瞪我為什麼不幫他,站在紛擾的人群看戲。


  「果子快曬乾了!花就快可以採了!」


  「苓,叫他們靜下來。」我知道那女人趕我過來這裡要做什麼了。


  他們三個卻動也不動盯著我,尤其是白髮那個,都不怕眼睛脫窗。


  「殿下呀、耆姬殿下!」


  我苦口婆心勸了他們幾十個日子要臨危不亂,叫頭來也只會叫天,真不愧愚民之名。


  「茯苓,我不是告訴你去告訴所有人停下來嗎?」當我溫和可親地這麼和松樹精說道,他竟然顫抖地退後一步。


  「小生哥哥,你給的衣服還在家裡……」再兩個小的過來哭訴,羊咬我的褲管。一羊三吃、蒙古羊腿還有冬令進補必備的羊肉爐。


  「吵死了。」我有種大笑的衝動,清了清一直想休息的喉嚨,今天天氣真好。「安靜!你們這些雜碎!」


  很好,真是群聽話的好孩子。


  「老人和女人往中間靠,把身邊的小孩抱起來,往河走,聽見沒有!」我看向那兩個還有臉自稱守兵的傢伙,何必縮成這樣,我在笑呀。「升麻,你去領隊。」


  「是!」面具少年如避洪水猛獸般到前頭去,隊伍馬上開始移動。


  「厚朴願聽先生差遺!」大漢站直身體,他也明白我想找人血祭嗎?


  「守中。」我揮揮手,於是聰明人很快地到他的岡位上,除了前面這個。村子就剩他跟我,還有大批人馬不停回望。


  「你還佇著幹嘛?」茯苓握緊大刀問我。「沒、沒你的事了,快跟上去!」


  「把劍給我,你要負責墊後。」


  「好笑,你想一個人和那些怪物單挑?」


  「安撫百姓的情緒,斷絕所有敵人,絕不給機會傷他們分毫。」


  「不行!不能!我不允許!」


  都什麼時候了,他只會浪費力氣跟我搶武器,可是他又什麼時候贏過我?三兩下,東西到手。他抓不牢劍,轉而攢我的雙手。


  「我不可能放下你一個,不可能做得到……」不用跪下來求,這不值得,我的價值其實跟那張契約一樣薄。


  我想和他道謝,好好地煮一壺茶什麼的。


  「罔顧大局。」可是我從來都是冷情又自私的傢伙,再久一點,如果以後還有時間,他就會發現了。「這就是你不如她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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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