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著漫漫江水,腳邊有隻不知民間疾苦的小山羊。國中三年游泳課都在一百五十公分的水池中掙扎渡過,聽說上高中同樣的人間慘劇還會上演(閉氣呀,把腿抬高!),不是沒在破店裡慶幸過輟學真是個明智的抉擇。


  小咩想跳下去來個山羊式,我及時拉住牠。拜託,羊現在的飼主是個旱鴨子,要是牠突然抽筋滅頂,要我奮不顧身下水給羊當冥府的墊背嗎?


  「橋河水白天清~訝別生星斗~」煙波江上,餘音裊裊,完全不是國老那種兒歌可以比拼。漁夫撐著一葉扁舟,咿呀來到遍尋不著渡頭的無助羊兒面前。「爺們要過河嗎?」


  漁夫,抱歉,霧有點濃以致眼花,紫髮飄逸的船女親切地招呼我跟小咩。我看著那艘小船,只夠再一個人站著,要是半途沉下,要是小咩太重,船沉下去……


  船女熱情伸出手,我絕望了,看樣子附近不會有其它堅固渡河工具。我抱著小咩和必死的決定握住她的五指,跳上搖搖晃晃的小舟。


  「爺是要到東邊去嗎?」就像大部分的計程車司機,船女開始找話題切入,我沒辦法冀望小咩回答她,自己嗯嗯啊啊敷衍過去。她手握船槳,輕巧划起片片水花,笑聲在水聲中依然清晰可聞。「和國老哥哥說得像,真是個害羞的孩子。」


  我僵住,赫然想起臨走之前,忘了把宰相塞進爐灶裡燒成灰。船女總算放棄騷擾她的船客,繼續在這片江上放歌,閒適,又不在意別人闖進她的生活。


  「如果您要止咳~呼喚桔梗兒~並肩作戰加甘草~」船女突然放聲高唱,我差點鬆手讓小咩去做江底幽魂。原來一個高官太閒而創作出來的怪歌,如此害人不淺。「我就送到這兒,有什麼困難,儘管來找我。」


  「謝謝妳。」平安踏上陸地,我打開行囊,希望能找到可以酬謝的東西,結果看到我的畫像,對,乾蘿蔔那幅、亮黃色肚兜和一些標題不明的怪書。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那麼後悔怎麼會把收拾行李這麼重要的工作交給笨蛋宰相,而且他根本是把變態女人房間的雜物打包給我當垃圾丟!


  「甭客氣。回程再見。」她揮揮手,娉婷的身影慢慢遠去,半點船資也沒收。


  「小咩,你要好好謝謝人家。」本來還想把羊送過去當謝禮。羊不知道我的居心,用力朝船女的背景咩了幾聲。


  








  只有一條路,都是霧氣。小咩掙脫牠的厚棉襖,我也把外套解下,天氣愈來愈暖,霧漫漫散去,清香迎面撲來。我望著山光水色,一片綠意盎然中的村舍,有些懷疑是不是走錯路到桃源去。


  「咩~!」羊快樂奔向前,好像牠本來老家就在這附近。兩個小朋友在村口嘻戲,一看到羊出現,漾起大大的笑容。


  「是小咩耶,好久不見!」兩個七八歲的小孩子拉住小咩的蹄,一起轉著天真的圈。我不禁想真是什麼年紀做什麼事,同樣是羊,對象換作國老,我只想把可恥的宰相飛踢下萬丈深谷。


  「咩!」小咩載著兩個小蘿蔔頭過來,我往旁邊一閃,牠又轉身朝我衝撞。我知道牠想幹嘛,只好站在原地讓兩個孩子眼睛大大地看著我。


  「大哥哥~你好!」兩個小娃同時伸出小小的手,剛好一男一女。當了十三年哥哥,我幾乎反射性把他們牽起來。「大哥哥是殿下的新寵嗎?」


  小咩,你對他們說了什麼?我堅決搖頭。


  「我、我叫黃精!」小女孩舉起粉嫰的拳頭。


  「我是砂仁!」小男孩高高地比出剪刀,然後一齊往我大腿抱下去。「歡迎大哥哥來玩!」


  我嚇到了。要是在原本的世界,這把年紀的小鬼只會向陌生人吐口水,還隨便把同學取「黃金大便」、「殺人放火」之類的綽號,我弟我妹就是這一種。


  「我是來這裡辦正事的。」事已至此,我一定要扳著臉說明白,不然根據經驗,小孩子馬上就會得寸進尺。


  兩張失望小臉可憐兮兮地抬起來,我把小咩推過去引開注意。走了兩步,打量他們軍營到底設在哪戶農舍裡,沒想到小朋友亦步亦趨跟過來,拉了拉我的衣角,再這樣下去,日後除了老人癖,我一定會再榮獲戀童的稱號。


  「你們還想怎樣?」抱起兩個開心的蘿蔔頭,任他們親暱地撒嬌。羊磳著我的小腿,我只能遺憾表示,已經客滿了。


  「我們帶大哥哥去守邊的軍官那裡!衝呀!」兩個孩子一左一右綁著小髮束,雖然他們不像兄弟姊妹,但我從久以前就想叫小弟讓我弄這種雙胞胎髮型。


  「好,衝呀!」幾個路人投以驚異的目光,但我現在騎虎難下,他們挨著我的臉,笑得那麼燦爛,小跑步一下又不會少塊肉。


  軍營很快就到了,他們興奮指著村尾大松樹下的白帳篷,和我想像的有極大的出入。小咩跟在後頭咩個不停,小女娃也學羊扯開喉嚨大喊:「王宮的使者來了!速來接旨!」


  小男孩敏捷跳下,一眨眼跑得不見人影。我似乎不小心把他們當普通小孩子看待,但是不想面對殘酷的真相。好在小朋友跑回來的時候沒有變身,只是拖了個憨厚的大漢加面具少年。


  「小郡主,天還沒有垮下來,急什麼呢?」大漢搧搧手,我肩上的小鬼嘟嘴以表不滿。


  「耆姊姊指使人家大老遠過來,你們一點誠意也沒有。」小女娃沉穩地指責一個大男人,兩手環在我脖子上。


  「知道了,耆姬殿下交代的事……」大漢蹲下來,以拳擊地,面具小伙子踩上他的肩,雙手抱胸,齊聲吶喊。「我們東境小隊必定誓死達成!」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們很弱、不值得信任。他們就是這個村莊的守兵嗎?太令人不安了。「哦,她要我拿公文給你們。」


  我亮出黃金卷軸,所有人突然像蟑螂一樣撲在地上,害我好想掉頭走人。


  「耆姬殿下萬歲、萬萬歲!」


  「你們站起來,好不好?」我嘴角不住抽搐。這裡君臣觀念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濃烈?我怎麼都不知道。


  「咩!」湊熱鬧跪下去的羊說,可是沒宰相或是君主給我翻譯。


  「因為這樣比較帥呀,大哥哥!」小男孩和面具人一起比出大姆指。「殿下說人間都是這麼演的!」


  一點也不,你們這種程度只稱得上鬧場。我眼不見為淨,打開奏章。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從略。那女人耍什麼大牌,她本質不過是個色瞇瞇的老頭子!


  「『吾臣吾民,見此令如見此人,見此持令者如見此人,他是我從黃老頭那裡搶來的寶貝兒』……」這什麼鬼?為什麼我得大庭廣眾朗誦這段鬼話。小朋友和大叔都偷偷用眼角瞄我,我瞪過去,他們立即趴回去。「…『將有異變,不分臣民,務必死守東境』……」


  「哼,廢話。」輕蔑的男音傳來,我尋聲望去,難得有不畏女魔頭強權的勇士。松樹後,有個白髮男人擦著腿上的大刀,細長的眼瞥向我,我當沒看見繼續往下唸。


  「『唯此下下之策。你們最好立刻給我搬回王宮來!欽此。』」我看她文白不分的詔令看得好痛苦。末端卷著兩張便籤,一張給我,說什麼請我好好幹,加油!另一張給那個「白髮帶刀跩個七八百萬的小兵」。


  「殿下萬歲萬歲萬萬歲!」你們同樣的戲碼不要再在我面前演一次!


  「可是『大哥哥』,耆姬殿下已經吼過這裡一百多年,大家還是捨不得走。」面具少年吊兒啷噹地攤開手,真想不到這個小村的居民這麼有種。


  「啊啊,無能為力啊,該怎麼辦呢?」大漢將他灰撲撲的手放在我肩膀,看不出來他哈哈大笑的臉到底是不是在跟我求助。


  「她以為我會讓那些東西進來嗎?」那個白髮帶刀跩個何止七八百萬的小兵,振了振身上的戰袍,似乎嫌大家煩,打算離開。


  「等等,國老要我把信交給你。」我趕忙解決掉宰相的私人託付。他轉身走回來,接過信簡,然後當眾撕成碎片,頭也不回,往更東邊的旱漠走去。


  大漢嘆口大氣收下君王的御令,面具少年接著嘆一聲,兩個小蘿蔔也微微嘆息著,剩下一隻羊想學人家,卻被口水嗆到,笨得讓人想和小咩撇清關係。


  「別在意,小苓的性子就是這樣。」大漢向根本沒放在心上的我解釋著。「也難怪,從一品帶刀御前統領被殿下眨為「小兵中的小兵」,誰都不能平衡。」


  出外果然能夠增長見聞,我對那女人可惡的德性又更了解一層。


  「而且他又是王宮出身的,和大家都不熟,獨來獨往。」掛著醜面具的少年…在這個地方,我把比我矮的同性一律視做少年…雙手攬在後頭,把人家講得像鬧彆扭的轉學生。


  「苓哥哥好可憐喔。」小妹妹朝我看過來。


  「上次在村外玩,是他把我從妖物口中救回來的。」小弟弟也跟著張大眼睛,也讓我明白原來桃花源是三級危險地帶。


  「…我有空會去跟他聊聊(做心理輔導)。」我答應很不得了的瑣事,與人快樂地相處根本就是我自己的問題之一。「那女人…就是那位公主會下這道令,一定有她的考量。」國老都這麼說。我覺得事態應該比表面上的嚴重。


  大家一起點頭,但大概沒多認真聽進去。


  「不愧是王宮來的人。」他們冷不防讚嘆一聲,還不約而同望向走掉的白色背影。「心和外殼都特別漂亮!」


  「咩!」小咩站在我前面,得意地鳴叫著。


  唉,這些傢伙都不知道我的來歷。「請問有沒有廚房?」














  鄉下村子口,不是種著青榕就是樟。我望向夜晚的小村尾,那裡卻長了一株老松樹,風很涼,白色在松濤中忽隱忽現。不是好管閒事,而是他們給我的柴房唯一的窗口就對準那兒。


  雖然我說一個人沒問題,你們去忙你們的,兩個小朋友還是賴到傍晚才走。當我覺得餓了,隔壁的暗門推出整籃鮮果;想喝點水,又出現茶葉,我只好回泡一壺放在牆邊。剛剛茶壺回來了,還附上「感謝招待」的字條。


  材料豐富,不知不覺做了四人份的餐點。我一份,小咩一份,幽靈一份,剩下的小咩想都別想。我吩咐羊看家,提著布包出門,往松樹那裡走去。


  餐風露宿的小兵就住在樹旁,像是童話書小妖精的習性。我故意放大腳步聲,這樣把東西一扔,就可以省掉開口說話的困擾。


  他忙著自己的事,我總不能往一個腰上有劍的傢伙砸食物。走近,咳咳,再走近,小小聲地問安,還是不理我。我看了看,原來他正在拼一張紙,好像是白天被他撕得稀巴爛的信籤。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這告訴我們千萬不要為了耍帥把完整的紙弄成二十四塊。


  「拿過來。」我點亮嵌在樹邊的燭台,他身子一顫,飛快轉過身。可見其專心程度連人近得可以從背後拔刀插他都沒發現。「我不會偷看。」


  僵持好一會,他才把手裡皺巴巴的碎片交給我。我攤平另一張新紙,割了點松脂均勻抹上紙面,照著碎紙的平邊撕痕重新黏好。不會太難,我很快地把它拼回原狀。他低著頭接過。


  (苓苓:好好和阿生玩吧! 草)


  因為字很大,我不小心瞄到了。


  他再次撕爛那封信,我遞給他竹簍裝垃圾。被笨蛋宰相重傷的小兵把臉埋進臂彎裡,純白鬆軟的髮辮順著背脊滑下,有種淒涼的感覺。


  「阿草過得好嗎?」他輕聲問著,小心翼翼地隱藏話裡的情緖。


  「還不錯。」至少在我的記憶中,宰相都在傻笑惹禍。


  「耆姬說過不會原諒他,我很擔心。」白髮小兵又無意識撿回碎片,開始無止盡拼字遊戲。


  雖然他們君臣鬧起來常常莫名波及到我身上,但那女人不發飆的時候,比我和羊都還關心她的宰相,不像厭惡。何況國老還對她唯命是從。


  「她故意的,把草綁在宮裡,那個笨蛋沒人陪他就什麼事也做不好…耆根本是在報復他瞞了陛下的事。」


  原來有人悶悶不樂不是因為被那女人一瀉千里地貶職,而是憂愁以前的朋友。真可憐,反觀宰相每天都樂天得很,但也好歹提起過三十一次小兵的名字。別看國老天真近乎蠢的模樣,他的心機僅次於那女人,常常繞著一堆廢話,我才明白他很懷念過去的日子。


  「可是沒有宰相,就只剩她了。」但是兩個人對那座宮殿還是太空了,應該把小咩留下來才對。


  白髮小兵怔怔望著我。「對不起,我沒想過這點……」


  趁他內疚,把那女人的短信塞過去。這是死老頭教的,要適時掌握藥心的脆弱面,誰聽得懂他說什麼?反正老頭罵我學得很差。


  「不要!」沒想到小兵異常堅持。「我已經對上蒼起誓,永遠和她恩斷義絕!」


  沒辦法,那我收回去了。無奈他把背後的大刀插在我鞋尖前三公分。


  「唸給我聽。」他竟然恐嚇我。


  我不得已,解開牢實的黃繩,我那封倒是包也沒包。


  (喲呵呵~小苓苓,就算你光著上半身,背荊棘來請求我的諒解(負荊請罪),我也一定要你連褲子一起脫了啦! 你美麗動人的公主殿下。)


  結論:那女人終究只是個色胚。


  「她說什麼?」小兵迫不及待地逼問,和鬧性子的小學手帕交有什麼兩樣?這實在難以啟齒,不論內容還是個人尊嚴哪方面。


  「她問你還能習慣外地的環境嗎?」我昧著十二萬分良心當他們之間的中介人。


  「哼,就算她從王宮三跪九叩爬過來求我,我也不會善罷甘休。」白髮小兵環起雙手,不以為意地說,只是他微揚的嘴角徹底出賣他的本心。「…這是茶嗎?抱歉,你拿來那麼久才注意到。給我的?」


  我看他開開心心捧起茶點,微微點頭。剛要回去看寂寞的羊,卻被一把抓住。他沒有經過本人同意拈起後頭的髮束。


  「這條紅織帶……」


  我不希望他又像國老不知死活地把話說一半。


  「耆姬她喜歡你?」他的表情非常不可置信,好像天鵝仙子宣布要和蟾蜍結婚那樣。


  「怎麼可能?」蟾蜍才不會去妄想太奢侈的夢。


  「這原本是她親手為陛下親手編的。」他看我不太高興,鬆開無禮的手,低眉想著許多我不了解的事。「就像人類那樣,希望彼此長相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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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