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華仔細給人參綁上蝴蝶結,自那一摔又風雨交加,睽違數天,他們整裝待發,要重新進入森林探險了。

 

  小雪在一旁環胸品評:「這樣很不錯,感覺就是美味的活體誘餌,應該可以釣到大型的哺乳動物。看你的了,小不點!」

 

  「是嗎?」人參拉著紅線頭轉了一圈,似乎為此驕傲著,阿華聽了卻很擔心。

 

  「走吧、走吧,帶上獵槍,跟隨雀鳥歌聲,迎來勝利的鹿角。」小雪哼了一段山民歌謠,昂首闊步走向大門。

 

  「等等,你要穿這樣出門?」阿華叫住小雪。

 

  「不然咧?」

 

  阿華看著對方身上僅有的圍裙,眼神非常排拒不符場合的穿著。

 

  「我不是變態,只是對大部分的衣服質料過敏。」小雪不耐地撇撇嘴。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阿華以前的同事Kelly也有同樣的毛病,為求身上最少布料,只能穿短裙暴乳裝上班,總被誤認為風塵女郎,本人其實非常純情保守。

 

  只要能說服他,再千奇百怪的原因阿華都能接受,所以任職森林管理員至今,阿華還算精神正常。

 

  「我生前寫過幾本書,出版社一直說要放照片,我勉強套了件實驗衣上去,但我白袍底下什麼也沒穿喔!」小雪喃喃緬懷著當年,公主殿下還被他掀開的露鳥裝逗得吱吱笑。

 

  「陳博士,不好意思,請不要破壞我童年的回憶。」阿華當年可是那套小島山林百科的忠實讀者。

 

  「總之,你不要管我一些五四三,只要愛著我就好。有陽光的時間很寶貴,起霧就吃大便了。」

 

  阿華回頭從洪前輩的舊物翻出一件白袍,小雪看得一怔,那分明是他的遺物。

 

  「洪叔還留著呀……」小雪訥訥從阿華手中接過白袍,二話不說穿上,僅露出白皙的小腿。

 

  「洪爺去旅行了。」人參補充一句,小手拍打胸脯。「沒關係,我會照顧小雪。」

 

  「小點,以身相許!」小雪感動撲上。

 

  


  他們以小雪在前、人參置中、阿華墊後的隊形來到林地,小雪帶阿華到定點,接續先前鳥類生態觀察紀錄。

 

  林中視野受阻,依靠聽音辨別鳥種。在阿華耳中聽起來相差無幾的鳥叫聲,小雪卻能清楚叫出鳥名、半徑一百公尺內有幾隻。

 

  「小雪好厲害。」人參以前和洪爺工作總得花上半天時間做紀錄,洪爺有時候還會對自己耳朵生氣。

 

  「小鳥是我的好朋友。」小雪對人參溫柔笑笑,「而且我想快點吃到親愛的愛妻便當。」

 

  「我也是!」

 

  阿華一邊抄寫,一邊感謝他們對他廚藝的肯定,已經習慣了小雪的貧嘴。這人、鬼還是草蜥什麼的,就是有自信全世界都喜歡他。他看過陳博士的自序,說自己從小隨父親工作在山上長大,不懂社會那些彎彎繞繞的規則。

 

  可阿華出社會八年,部長還是經常叮嚀他,要他多學點人情世故,怕他一失足栽下,就是萬丈深淵。

 

  「小點呀,你有聽過巴冷公主的故事嗎?」小雪和人參的閒聊帶回阿華的注意。

 

  「沒有,是什麼?」

 

  「就是一個漂亮的部落美眉嫁給蛇王的人蛇戀故事。小子,你應該知道吧?」

 

  「知道。」阿華輕聲回應,小雪看了他一眼,怎麼活像個情傷人士?

 

  「話說我當年也差點娶了公主呢!」

 

  「小雪好厲害!」人參不太了解「公主」對男人的意義,依然由衷為小雪讚嘆。

 

  「怎麼沒成功?」阿華即使從不在意小道消息,可全國人民都聽說過陳博士和高砂公主曾有一段情。

 

  小雪將手擱在前額,自己製造陰影:「輸給政治聯姻。」

 

  高砂公主沒有實權,在政府眼中就是一項熱門的觀光和外交資源,就算她是擁有心的女子,也無法決定自己的人生。

 

  「我們分手之後,我就去紅爺樹下詛咒全天下男人都會單身到死,但看樣子詛咒只應驗在這座山上。」

 

  「請務必收回成命。」阿華唯一放不下心的事就只有這麼一件,他女友至今音訊全無。

 

  

 

  在小雪前輩的英明領導下,他們準時在午前完成阿華上工以來的初次作業。阿華放下肩頭的探測工具,在倒木旁鋪上野餐巾,開飯了。

 

  小雪直瞅著人參手上迷你的三角海苔飯糰和隨身水壺,忍不住啐道這是什麼見鬼的手工藝境界?真該娶回家才是。

 

  阿華沒理會小雪,只是用正常尺寸的保溫杯給兩個成人倒了紅茶。

 

  附近響起唧唧聲響,小雪用塞滿米飯的嘴判定「繡眼畫眉」,草叢後隨即蹦出灰褐明黃各色交雜的小鳥,不怕生地往他們單腳跳來,應該是受他們的午飯吸引。

 

  「小鳥你好。」人參客氣地向畫眉鳥行禮,剛好畫眉鳥也酷酷地點頭回應,雙方的腦袋就撞在一塊,痛得嗚嗚又唧唧叫。

 

  「真意外,竟然是獨腳,天生的還是後天造成?能在野外生活真不容易。」小雪湊近觀察畫眉,畫眉鳥也不怕生,就這樣以金雞獨立的姿態任人研究。

 

  「陳博士,這種鳥類壽命多長?」

 

  「十來年,安怎?」

 

  「我小時候和……朋友,曾經為一隻遭槍擊的鳥動過手術,也是像牠一樣亮麗的毛色,也是獨腳。」

 

  通常小孩子撿到受傷的小鳥,不免流下憐憫弱小的淚水,哭著拜託老師救救小鳥鳥。但阿華和他該死的兒時玩伴正好是國家實驗小學兩大頭牌,只想著該怎麼救,然後去救。

 

  他負責固定小鳥,並在麻醉的時候施予人工呼吸,由另一個人動刀。術後小鳥安放在他們床頭靜養,早上醒來,阿華發現頭髮有東西,一摸竟是小鳥,似乎把他的頭當新巢。

 

  阿華為了照顧小鳥,把課程改申請自習,讓小鳥可以經常窩在他頭頂,他殺千刀的玩伴見一次笑一次。

 

  「說不定是同一隻呢,山林的世界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小雪右手端著漂亮臉孔衝阿華一笑。

 

  ──花花,山林的世界什麼都有可能成真。

 

  阿華微怔,他的小玩伴背著他把病死的小鳥拿去埋,也和他說了同一句美好的謊言。

 

  午後,大霧再次襲上翠林,掩去溫暖的陽光,阿華趕忙收拾便當和工具。

 

  「小鳥,我們要回去了。阿華,我們還會再來嗎?」

 

  「會的。」

 

  「我們還會再來喔,小鳥再見。」人參過去給畫眉一記擁抱,畫眉靜靜地刷了下瞬膜。

 

  阿華彷彿見到童話繪本中的圖畫,在快樂森林裡,人參和小鳥成為好朋友。

 

  小鳥跟著唧唧叫了一陣,接著竟然發出少年似的人聲:

 

  「我叫繡子,以後到我的地盤,我罩你們!」

 

  畫眉鳥在他們頭頂飛了一圈,突然往阿華俯衝而來,把那他梳得整齊的直髮蹭成鳥窩頭,才心滿意足地振翅離開。

 

  小雪捧腹大笑,阿華不明所以,人參幫忙翻譯:「繡子也想和阿華當好朋友。」

 

  

 

  回程,他們走到半路,人參搖搖晃晃往阿華腳邊靠來,看樣子是愛睏了,阿華撈過就往口袋放。

 

  「靠,降溫了……」小雪呆站在原地,阿華叫了幾聲「陳博士」,他就偏頭倒下,化成阿華最初所見的銀亮草蜥,留下一襲鬆垮白袍。

 

  阿華也把草蜥放進胸袋和人參作伴。然而,放眼望去,又是一片白色天地,他不禁眉頭一抖,才摔過沒多久,想到屁股就隱隱作痛。

 

  這時,阿華聽見樹冠枝葉摩挲聲,像是大風拂過,但更像是巨人在林間行走。

 

  「紅爺?」

 

  阿華周身的霧水散開,神木精靈翩然現身,依然是一副要睡不醒的樣子,也仍是寸縷未著。

 

  「兩隻小的都在你身上?」

 

  「是,您也認識陳博士?」

 

  紅爺睜著碧眸,不帶感情回道:「他死在我身邊。」

 

  阿華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我不太喜歡人,但有幾個不一樣。我醒來,他們已經變得冰冷,不再歡笑。」

 

  「那是森林管護員人力短缺的疏失,不是您的錯。」

 

  「我看起來在自責?」紅爺回眸問道。

 

  「如果不是如此,您何必對我一個新人諸般關照?」阿華不自覺拿出以前質詢官員那套,咄咄逼人。

 

  「你在人類社會一定得罪很多人。」紅爺淡然地回以顏色。

 

  阿華才知道他在觀察自然的同時,自然也在探索他。

 

  他們不再交談,紅爺赤足踩著青泥,帶阿華循原路回去工作站。這一路阿華走得很輕鬆,就像西方聖人分開海水,草木蟲鳥都給他讓路。

 

  紅爺要回去當神木,阿華叫住祂腳步。

 

  「請等一等,我有東西想給您。」

 

  紅爺歪了歪腦袋,看阿華快步進屋,沒多久,阿華捧著青色的布料出來。

 

  「這是我三年前主持APEC訂作的長衫,您試試合不合身?」

 

  紅爺一雙碧綠色的眼直直望著阿華,阿華看不透神木精靈的心情。好一會,祂臉龐才浮現一抹淡笑。

 

  「我很喜歡。」

 

  阿華總有種被告白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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