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青枝看向陸晴空,陸晴空呆滯看向陸判,陸判一副要揍人的樣子,可見大哥真的忘了。

 

  他想想,他回來的時候在忙什麼──祈安、祈安,給大哥抱抱!

 

  大概看到寶貝四弟還活著太開心,把自己千里尋父所受的苦忘得一乾二淨,連帶好事情也一起忘記。

 

  陸判冷靜下來,冷冽的目光把陸大哥從頭到腳質疑一輪。

 

  「你那個對象該不會姓陸?」

 

  「不是,沒那麼巧……嚇,你那個『陸』該不會是指爸爸吧?不是、不是,我跟廷君真的清白不過!」

 

  「我問你,你找到乾爹的那一晚,是不是哭著抱著他睡覺?」

 

  「你怎麼知道!」大哥驚恐不已。

 

  想要像幼年一樣把自己塞進父親的懷抱裡,無奈二十年後已經長得跟大樹一樣高,換作他把父親整個人裏進臂膀,陸青枝對歲月的殘酷滿懷憂傷。

 

  「好好喔。」陸晴空很是羨慕,被陸判用力瞪過一眼。

 

  「廷君離家時正是男子最美好的年華,再見他已經兩鬢灰白,而且沒有人在身旁照顧他,都瘦成一把骨頭……我明知能找到活著的他已是萬幸,但我還是忍不住……」

 

  他無法抑止地嚎啕大哭,陸廷君仍是溫柔笑著,把他像人類一樣軟弱的悲傷都接納下來。早知道就把這男人囚禁在他根下,不管一朝一夕一時一刻都屬於他,再也沒有分離。

 

  陸青枝眼中泛起魔性的紅,又深深地閉上雙眼。

 

  「但我就是打輸架了,嗚嗚嗚!」一失足成千古恨,沒讓陸家道士成為他的禁臠,自己卻成了陸家苦命的長子。

 

  「閉嘴,木頭,回到正題。」陸判適時打斷陸青枝的回想,山林之主與陸家道士一戰,三界皆知,陰曹的相關報告還是他寫的,沒有必要聽木頭再講三百萬遍。

 

  「什麼正題?」陸晴空還想知道大哥和乾爹的故事,陸青枝講過千百次他也沒記起來開頭與過程,只記得結局他們成了一家人。

 

  「你什麼時候結的婚,快點說,不然這笨蛋又什麼都忘了!」

 

  「該怎麼說?細族是自由婚,可能和小盼你的婚姻觀念不太一樣。」陸青枝娓娓道來他在異地意外的情緣──

 

  陸大哥遠渡海峽來到中原,沒有任何父親的線索,只能憑著一張嘴和照片,搭問他過去所害怕又憎惡的人們,有無見過一名自稱「陸家風水師」的男子。

 

  這和大海撈針沒有兩樣,他遇上的騙子和惡徒不知凡幾,但他在港口找了半年,終於有了義父的消息。

 

  「我生平第四次慶幸廷君愛管閒事──前三次都是為了他撿了可愛的好弟弟給我。爸爸他被流放之後,跑去當江湖郎中,專治奇病,也就是中邪、撞鬼之類的事。後來他有個病人中了蠱毒,他就大老遠跑去西南方找解藥。我是在乞兒口中得知他的下落,南方貧民流傳的『二十一世紀活神仙』就是他。」

 

  陸青枝聽了乞兒口中的「神醫傳奇」,完全是他們乾爹會幹的事,於是在海港和西南山區取一直線,徒步出發。

 

  他雖然可以靠光合作用維持能量,但天氣不好的時候還是會餓肚子,只得當密醫替人看病掙錢,但會看密醫的多是付不出醫藥費的窮人家,他有時還得倒貼病人藥材。於是他陰錯陽差繼承了義父的名號,活神仙2.0。

 

  「和我在醫院實習很不一樣,我就住在病人家,近距離接觸他們的生活。大概兩三年下來,我才稍微明白人類的想法。每次看到父母照顧孩子,就像看到廷君呵護小盼。廷君大概是抱走你那一刻,就認定你是他的小孩。即使是親生父母,我還沒見過有誰像他這麼無微不至對待一個傷殘的孩童,決心把你治好,一輩子為你哭、為你痛。」

 

  「夠了。」陸判制止大哥無謂的廢話。

 

  陸晴空「啊」了聲,從他快洗空的記憶中記起有一次陸判離家出走,父親三更半夜光著腳衝出家門找小孩,天快亮了才把陸判抱回家。

 

  「乾爹找到你,一直謝謝老天爺,謝謝祖師爺爺。」

 

  「他待我如何?我怎麼會不記得?你們就是要逼我哭才甘心嗎?」陸判咬牙切齒,「回到正題!」

 

  「小盼你好難追啊,太淡你當路人,太濃烈你又會逃開。」

 

  「煩死了,我有要跟你好嗎?」

 

  陸青枝拌著兩支食指,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你願意改一改你的死脾氣,大哥也是可以把冥府打下來給你做聘禮。我們是一家人,禮數就不要太計較了。」

 

  陸判一個右勾拳過去,結束這個回合。

 

  陸晴空突然笑了起來,兩手一拍。

 

  「我也打得下來喔。」

 

  因為前言太長,已經超出風仙的腦容量,他只記得兄弟間私下約好一定要把陸判娶回家的事。乾娘身子不好,不可以再失去廚娘。

 

  「小晴對不起大哥不該連篇廢話!」

 

  陸青枝趕緊快轉他在民間的種種歷練,從找到爸比前夕開始說。

 

  「我到西南的時候,跟一名採茶姑娘搭話。她轉身過來,本來要擲飛刀,見到我,手上的刀瞬間變成一杯茶。山下的漢人總說細族姑娘的茶不能亂喝,喝了就成了姑爺,但我剛好很渴,一口喝完,果真是好茶。」

 

  陸青枝拿出父親的照片,請問細族的小姑娘有沒有見過這男人?對方反指了指男人手上抱著的長辮男孩,又指向陸青枝。

 

  「對、對,那就是我,我都把自己染成黑的妳還看得出來,真是好眼力。」陸青枝微笑,姑娘微羞地垂下眼。

 

  於是他就從打輸陸家道士開始說起,才說到四弟出生,不知不覺,太陽就要下山。

 

  「抱歉、抱歉,耽誤妳這麼多時間!」陸青枝低身握了握小姑娘雙手,人的手藏有許多資訊,他又不好意思抬起頭,「我不太會認人,不知道妳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孤男寡女的,真怕給妳添麻煩。」

 

  日暮黃昏,細族姑娘擔心他沒地方落腳,陸青枝說他睡林子就好,大自然是他的好同伴。但那位好姑娘堅持把他帶到村寨裡留宿,陸青枝也想到細族裡探問父親的下落,就跟著她回家。他一來,不知怎麼地,細族的人全數湧出,嘰哩呱啦說個不停──族長帶男人回來啦!

 

  「細水,妳是族長啊,真是深藏不露。」陸青枝嘖嘖兩聲,藉身高揉了揉人家族長的頭帶,眾人看了都倒抽口氣。

 

  有個全身戴花的老巫婆出面,反對細水收留這個外地男人,說他千里跋涉身上卻一點塵污也沒有,太不尋常。

 

  細水卻笑著,搖手表示沒關係。當晚,陸青枝就宿在族長大人的石瓦房裡,從四弟出生後繼續說下去,轉眼間,天就亮了。

 

  即便木頭如他,陸青枝也察覺到這女子不同於常人,每次他說話,二弟全聽進去但很不耐煩,三弟則是聽了跟沒聽一樣,她卻能一字不漏記下他所有的字句。

 

  細族的族長規定不能言語,久了也忘了如何說話,但陸青枝總能從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收到誠摯的回應。有時候他也會靜下來,只是望著她的眼睛。

 

  他在細族住了七天,期間細水只主動問過他一件事,用手指寫在沙上──萬物有靈乎?

 

  「有的。」這個問題陸青枝不用多作解釋,「我就是。」

 

  細族也面臨外界的衝擊,不斷被在外受教育的族人質疑自然信仰,族長竟然得一輩子守著一棵要死不活的樹,太可笑了。

 

  「原來妳是那株小柏的女兒,難怪氣息那麼像我同類。她守著細族的水土,妳守著她,很公平不是嗎?……唉喲,不要再推銷了,我知道細水是個好女孩,人樹殊途,不能違反天道。」

 

  陸青枝和細族神木聊了起來,神木也像他沿途所見的病患家長,看到他就努力想把女兒嫁掉。但老爸下落不明,他無法考慮兒女私情。

 

  他在西南依然人生地不熟,多虧細水費盡心思替他打聽到父親的下落,陸青枝再三感謝。

 

  「細水,今日別過不知何時再見,但我會記住妳的。」

 

  細水笑著點點頭。

 

  陸青枝看著她那雙盈盈似水的眼珠子,心頭一動,不由自主捧住她耳鬢,他自己也嚇了一跳,隨即放開雙手。

 

 

 

  「可以娶了。」聽到這裡,陸判做出感想,陸晴空也點點頭。

 

  「可是,我以為人們所謂的愛,應該是比疼痛更劇烈的感覺。」陸青枝按著胸口說道,「和細水在一起很快樂;分開的時候,想起她也很開心,可我對她只有單純的喜歡。」

 

  「你拿誰做比較?」

 

  「祈安。」陸大哥老實回答,夜半不知道為了四弟哭過幾回。

 

  三人不由得沉默,一直被外人說他們兄弟不單純不是沒有原因,老四真是個惱人的小妖精。

 

  「光是可以讓你記住這點,她已經強過世間女子。」

 

  「爸爸也這麼說。」陸青枝大嘆口氣,蓬萊神木和細族姑娘還有後續。「我和爸爸破鏡重圓,我明知時間有限還是習慣性跟他撒嬌,太放鬆了,一時不察,廷君他又不見了。」

 

  孤家寡人慣了的陸爹留下一紙便簽,寫道:「青枝,我去細族看看,寶貝乖。」

 

  爸爸啊──!

 

  於是陸大哥又回細族找細水姑娘求援,一開始有些尷尬,但他又情不自禁講起四弟上小學的故事。

 

  兩人熟絡起來之後,細水會在他說話的時候,碰碰他的手、摸摸他的髮束,陸青枝感覺不排斥,也就任由她碰觸。

 

  他們順利找到了父親,順帶破獲專門捉小孩去賣的人蛇集團,而他們爹一副想把所有孩子抱回家的樣子,被他嚴正阻止。

 

  陸青枝看細水熟練地照料小孩,忍不住誇讚她:「妳會是個好母親。」說完才意識到這對一名單身女子會不會太唐突?

 

  好在細水只是笑笑,柔和地用脣語回應──我想和您生孩子。

 

 

 

  「小水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你們說是吧?」陸青枝喜歡那種亂說話也不會被責怪的安心感。

 

  「你這根木頭!」女方好感度已經突破天際了,男方還是沒對到頻率。

 

  「大哥,我上輩子也是用這句話告白呢!」陸晴空非常短暫地恢復記憶,但是他對象是哪個誰實在想不起來。

 

  「是嗎?原來細水這麼喜歡我。」陸青枝一臉恍然大悟。

 

 

 

  因為沒有接收到暗示,陸青枝再次和細水姑娘道別。沒想到他們爹想要休息一下,他跟著停留下來,父子倆在細族所在的山腳下築廬而居,這就麼來到細族開放求親的日子。

 

  細族多美女,外地男子聞訊蜂湧而至,不乏名牌跑車。陸青枝一邊幫小朋友檢查口腔,一邊輕聲嘆息。正巧陸廷君悠閒地從細族回來,陸青枝向義父詢問人類求偶的盛況,細水應該是最受歡迎的女子吧?

 

  「青枝,走吧,爸爸幫你報名了。」陸廷君微笑遞出一塊木牌。

 

  「什麼?」

 

  陸青枝脫下白袍,匆匆趕去細族。他在寨外遠遠喊了聲「細水!」,大概是喊得太淒厲,人們不約而同為他讓了通行的小道。人群中心那名戴花的白裙姑娘往他笑了開來,他就這麼毫無懸念地雀屏中選。

 

  洞房花燭夜,陸青枝睡了人家房子那麼多天,這才知道要緊張。

 

  「小水,我們……」

 

  細水從鏡台轉過身子,他第一次看她把長髮放下來,好像瞬間從少女長成女人。

 

  細水指了指他身上的西裝,他不得已,只得跟著脫光。

 

  細水像他們平常相處一樣,拉了拉他長髮,從他手指慢慢地撫摸上他胸前,像是祝禱和膜拜。

 

  她輕輕吻上他的掌心──可以嗎?

 

  「可以。」他恩准她擁有他一晚。

 


  翌日清早,陸青枝穿起襯衫,細水幫他梳髮、編辮子。

 

  「小水,我這次真的要走了。」

 

  細水按著小腹,脈脈拉著他的指尖,以心念傳意。

 

  ──如果是女兒,我會留下來扶養。

 

  「嗯。」

 

  ──如果是兒子,我也會把他養大。

 

  「咦?」

 

  他和細水這段情就像植物界的作風,偶然相遇,結子繁衍,好聚而好散。

 

 

 

  陸青枝默默走出村寨,然後一路飛奔回家。

 

  「嗚嗚,廷君──!」

 

  「青枝好棒,是個男人了!」

 

 

 

  「天啊,我就這樣被廷君隨便嫁掉了!」事過境遷,今日陸青枝終於發現這殘酷的事實。

 

  「你說,你不僅結婚了,而且還有了孩子?」陸判好像要把大哥吞掉一般,煞氣騰騰。

 

  「小晴生得出來,我應該也有吧?」陸青枝不是很確定。

 

  「小孩在哪?還不快點帶回家認祖歸宗!」

 

  「小盼你這種漢人父權的心態很不可取,細族的環境怎麼看都比陸家好,看看祈安和小么被我們養得有多歪?等我把蓬萊的事處理妥當,我會回去看寶寶。廷君最喜歡小孩子了,他一定很開心。」

 

  「大哥,恭喜你!」陸晴空拍手鼓掌,陸青枝害羞地撓著頭,陸判好想掐死這兩隻笨蛋神靈。

 

  等陸青枝講完他的露水姻緣,時間已經不早了,陸判很生氣,臭著臉弄了幾道費工的燉菜,叫陸晴空去顧爐火,又下樓騎機車出門。十分鐘後,兇巴巴地抓著一隻現宰活雞回來。

 

  「小盼,不用啦,這雞你留著和小晴吃。」陸青枝有些惶恐,他二弟就是每件事都太過認真。

 

  「少囉嗦,你給我坐好!」

 

  陸青枝乖乖跪坐在茶几前,陸判放下雞,過去向他行禮致意。

 

  「大哥,恭喜你了。」

 

  陸青枝怔了下,隨即會意過來,連續「啵」地清音,小花繽紛綻放,萬紫千紅,填滿整間小套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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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幼有序,接下來輪到二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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