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華看人醒來好一會了,可對方仍是兩眼呆呆望著他,彷彿還沒從冬眠狀態回復過來。



  叛亂軍首領J的弱點就是早起低血壓,從小到大都沒變,阿華沒上報,反正估計政府軍連人也抓不到,說了也白說。



  「等你身體恢復,我就把你交給警方處理。你最好請媒體和律師過來,把新聞鬧大一點,才不會被私下處決……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J沙啞地笑了起來。



  「抱歉,我沒想到有一天你還會這樣抱著我,像夢一樣。」



  「還不是因為你失溫?這只是基於人道義理的援助。」阿華昨晚把人帶回來,處理好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就放在壁爐前烘乾,還累得自己跟著睡地板。



  J只是拉過阿華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親暱蹭了蹭。



  「你給我添了多少麻煩知不知道?不要笑得一臉幸福。」阿華受不了地說道。



  J輕咳兩聲,握住阿華雙手,真摯地開口:「建華,謝謝你。」




  「你要謝的對象可多了,大家為了你一夜沒睡。」



  J這才仔細看向阿華以外的周遭,阿華身上盤著草蜥,頭髮窩著畫眉,梅花鹿睡在他腳邊,被小動物包圍著。



  J忍不住眨眨眼:花花,你怎麼這麼可愛?



  阿華兇惡地瞪回去:不要用眼神說話!



  「餓不餓?」阿華問道,這溫柔的態度顯然不是給國之逆賊。



  「嗯……」兩人之間發出一聲細音,J揚起眉。



  「我還在假中,你繼續睡。」阿華輕拍被子裡的小東西,又看向好奇往被單裡探視的J,非常生澀地向他比了比中指(從陳博士那邊學來的),才去準備早飯。



  J半坐起身,看著阿華在洗理台前慢手挽起衣袖。這時,被子也鑽出一枚小人兒,和J一起目不轉睛注視阿華洗米的背影。



  等阿華提著一鍋米粥回來,就看見J披著被單和小不點玩著手指遊戲,人參發出清靈的笑聲,最後一把成功抓住J的姆指。



  「我贏了!」人參好不開心。



  J笑了笑,挽起長髮,低頭在它的小腦袋瓜輕輕吻上一記。整株人參因而發紅發熱,捂臉跑去拉住阿華的褲管,害羞死了。



  「請不要調戲別人家的人參好嗎?」



  J只是無聲笑著,阿華覺得有些奇怪,以為是他身體還沒恢復。



  阿華先給人參盛一小碗,再給屋裡大大小小舀好海苔粥,但那些「東西」卻只盯著他手上那碗流口水。



  「自己吃,不要這麼懶,會給人看笑話。」阿華訓斥一聲,感覺到「外來者」笑咪咪的視線,不太確定地問了句:「你看得到?」



  J搖頭:「我離開山上很久了。」



  草蜥在J腳邊端詳好一會,在阿華眼中,小雪幾乎整個人貼在J面前。



  「奇怪,這等絕世的美貌,好熟悉……華仔,你叫他唱幾句來聽聽。」



  「我們沒那麼熟。」阿華一口回絕。



  「你揹著他走山路回來,膝蓋摔得全破皮,好歹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叫他唱首歌也不為過啊!」小雪理所當然唆使著阿華,J冷不防撫上小雪清麗的臉龐。



  「你看得見?」阿華又問一次。



  「感覺得到。」J把草蜥捧上手心,小雪的身影消失了,不然阿華不知道會看到什麼糟糕的景象。



  畫眉鳥突然激動地唧唧叫,在J頭上展翅盤旋,似乎想要彰顯牠很健康。J微笑伸出食指,讓小鳥單足停在上頭。



  小梅吃完米粥,鹿身也過去嗅了嗅撿回來的帥哥,J撫著她的脖頸的細毛,讓她舒服地窩在他臂彎裡。



  阿華對這畫面只有一個想法──白雪公主。



  「你怎麼到哪裡都那麼受歡迎?」阿華還記得當初這人轉學過來,實驗小學的女生,十個有九個喜歡他,害阿華小小年紀就明白到外貌的重要。



  J只是盯著阿華遞來的湯勺,阿華老不客氣直接用湯勺撓開他雙脣餵食,J也一口一口吞下,毫不抵抗。



  阿華進入正題:「你怎麼會掉到這裡來?和我有關?」



  J攤開左手,露出手指上的銀戒。墜河時,他把戒指套上無名指,緊緊握住,深怕丟失了它。



  「還給你。」



  阿華第一眼還沒認出,看見指戒隨火光映照出的蛇紋才發現這是他的訂婚戒指。



  「你……怎麼拿到手的?」



  「有臥底。」J垂下眼,像是自嘲地笑,「是反間。」



  在場沒生物聽得懂,阿華卻刷地站起來。



  「就為了這個你暴露行蹤差點被內賊宰掉,你是白痴嗎?」



  「之於你很重要……」J按住喉嚨,強忍著咳嗽向阿華解釋,「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氣……」



  但對阿華來說,事到如今,那枚婚戒已經沒有意義了。



  「花花。」



  阿華紅著眼看去,只見J咬著下脣,對他露出「完蛋了」的笑容。



  「戒指,拔不下來……」



  阿華心頭的悲傷、憤慨,以及與兒時玩伴那一點念想,全被這人兩三下破壞殆盡,包括他本來的大好人生。沒錯,這人笑得再美好、話語再深情,之於他就是個混蛋。



  阿華褲管被拉了拉,人參仰頭問道:「阿華,那是你的寶物嗎?」



  「小點,加油,拔下來戴上它你就能和阿華一輩子在一起了!」



  「陳博士,請不要信口雌黃。」



  「陳博士?」J疑惑看著阿華對草蜥碎念。



  「J先生,請讓我幫忙。」人參拍胸脯說道。



  「請叫我J。」叛軍首領把修長的手指遞向小精靈。



  人參聽了,真的努力把戒指當蘿蔔拔,嘿咻、嘿咻!



  三分鐘後,小不點淚眼汪汪來到阿華面前。



  「阿華,我真是沒用的人參……」



  「沒關係。」阿華把兩手紅通通的人參撈回自己口袋。



  J的手指也因為拉扯紅腫起來,阿華給他塗了一些清涼的藥膏。阿華看著那枚戒指好一會,終究沒有動手摘下。



  「你一點都沒變。」J饒富感情地說。不希望別人痛,而自己忍耐下來。



  「怎麼可能?我跟你分開的時間都能生養一個小孩長大。」







話說十八年前──



  實驗小學的級任導師帶來一名黑褐捲髮的漂亮小男孩,脣紅齒白,就像天使一樣。



  「他是國際交換生,洛克斐勒(Rockefeller)同學,他不會說中文,還請大家幫忙照顧他。」



  「Hello!」小天使清脆打了聲招呼。



  女老師眼神逡巡一陣,然後目光定在阿華身上。



  「Jason,就由你帶他參觀校園。」



  當時為了國際化還是什麼的,老師一律叫學生英文名字,於是阿華冷臉迎上轉學生的笑臉。



  阿華帶轉學生走過設備精良的實驗小學,轉學生認真聽他講解課程,阿華不難發現他只要說過一次,這位新同學就能一字不漏記起。



  「You are 娟花……」轉學生試圖和他熟絡,但阿華不太願意。



  「建華,華。」



  「花!」轉學生燦爛笑道,阿華不想理他了。「Why your English name is Jason?」



  「It is my father’s name.」阿華看國外文化可以繼承父親的名字而不用像東方避誨,就偷偷拿來用。「I don’t know how to call you. “Rockefeller”is like a family name.」



  「I am Jason, too. 」轉學生說,真巧,阿華就想難怪他會好奇自己名字。「You can call me J.」



  本來以為帶新同學轉過一圈就結束了,沒想到這個交換生卻搬來實小宿舍,佔去阿華一半房間。阿華心裡不太高興,卻又不好發作。



  轉學生早起找不到牙刷,阿華就冷臉拿牙刷給他;打球扯掉袖扣,阿華就冷臉把他鈕扣縫好;不會吃全魚,阿華就冷臉幫他挑魚刺。



  「花花!」轉學生忍不住撲抱上去。







十八年後,國家森林保護區──



  「真是美好的過往。」J忍不住笑了起來,又低頭咳嗽幾聲。



  「我只是以同學的義務照看你,是你自己之後一直貼過來。」阿華看到這人就感到一股莫名疲累不是沒有原因。



  「我知道,你就是個好人。」



  人參在阿華口袋裡用力點頭,小不點與首領J所見略同。



  「J,我不懂,你一個外國人怎麼會想要佔領這個小島國?」



  「我繼父是美國人,但我父母是高砂民族。」J捂著喉嚨向阿華說明。



  阿華仔細端詳這人的五官,深邃的雙眸、英挺的鼻樑,符合西方標準的美男子。他時至今日才知道兒時總抱著他唱聖歌哄他睡覺的小天使,其實是本土貨。



  阿華突然明白許多兜不攏的疑點,古來侵略戰爭免不了堂皇大義,但這八年J只是沉默地攻城掠地,無需社會認同,因為他不是攻佔而是在守護。



  阿華先前工作常與政府高層往來,知道高官對自治區的心態,「二等公民」、「廉價勞工」,把高污染的工廠設立在自治區,破壞他們的生活環境,說是增加就業機會但又不履行勞動法的保障。



  阿華聽過公主好幾次夜半囈語──我真的好恨、好恨你們……



  而隨著革命軍的氣勢攀升,本來對自治區抗爭愛理不理的政府,不得不修正管制自治區的辦法來換取同盟。



  政府本來依恃高科技的軍武配備,總說番民鬧事,只要扔顆導彈他們就不敢再吵。但如今軍火商繼子出身的J擁有全球最先進的戰事武器,加上高砂民族善戰的體能,總理大人半夜都會打寒顫驚醒。



  「我母親去世後,我終於明白,忍耐不會為族人帶來曙光。」J說得很輕,但阿華能聽出他心頭的沉重。






  ──Tina(媽媽),陳叔叔過世了。



  母親手中的紅茶杯摔落,淡看世情的笑容不復存在。



  原來她的心一直都在山林裡,留在那男人身邊,沒有帶走。






  「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但你除了武裝革命,沒有別的辦法嗎?」



  「坐下來談?」J笑了,有種不符他年歲的滄桑。



  阿華想起一則未證實的小道消息,有個旅外的頭目之子回國和內閣總理談判自治區改制,卻沒有再聽見後續消息。J的母親既然能夠改嫁給有名的實業家,安排他受最好的教育,可見J不是一般高砂子民。



  「我在會議桌喝口茶,醒來已經在急救室,還是我的親衛冒死把我帶走。」J平靜地回憶道。因為這件事,不知道讓他寶貝妹妹流了多少眼淚。



  阿華的國家表面上雖說是民主內閣,但總理建國以來都是一家人,未來的總理也九成九是總理之子。這種根深柢固的家天下思想,讓統治者把國家據為己有,死也不肯放開分毫。



  「你喉嚨也因此受傷?」



  「沒法再唱歌,對不起。」



  「你道什麼歉?」阿華不客氣地瞪過去,雖然J的口吻雲淡風輕,但他知道當時情況一定相當險惡。



  結果說到底,是政府自己把這麼一個不得多得的人才逼上梁山。



  「阿華,我可以治好J的喉嚨。」人參拉拉阿華的衣領。



  「真的嗎?」



  「把我切一塊下來。」



  「點點。」阿華不願意這個善良的小人兒受苦。



  「他是阿華的朋友,我沒關係。」



  阿華把人參架上砧板,切出一小塊薄片,然後給勇敢獻身的小不點吹氣呼呼,直到它在他手心睡著。



  阿華回到壁爐前,把靈藥遞給低咳不止的J。



  「請好好感謝我家的人參,張開嘴,含著。」



  J沒法向阿華說清這不是一般的傷,還挾著巫術詛咒,沒想到他一含住阿華給的藥片,多年來的痛處立刻消減大半。



  「怎麼樣?有沒有好一些?」阿華把手背貼向J的脖頸,觀察他體溫變化,誰教這人痛也不吭一聲。



  J反握住阿華的手,仰首說道:「花花,我喜歡你。」



  阿華著實呆了下,他手上的人參喃喃說著夢話:「啊,我也是……」



  「我一定會讓你幸福,你願意跟我走嗎?」









  革命軍陣營抓到反叛者,嚴刑拷問出首領失蹤的原因。



  他們派員到河下搜救,沒有找到屍體,應該算是好消息。他們首領的才能包括「命大」,從小到大被政府明宰、暗殺那麼多次,卻沒一次真的死成。



  叛徒似乎不知道自己大限已至,還以為革命軍的人馬都像J一樣寬容。



  「你們這群番民絕對不是政府的對手!」叛徒被綁在鐵椅上,雙眼雙手和雙腳都被麻繩緊縛。



  他身前女子扔了拷問的電棒,拎起長裙,抬起勻稱的腿,用高跟鞋金屬鞋跟踹斷叛徒的鼻樑,慘叫頓時響徹牢房。



  「把他的頭固定在天花板,雙足綁上鐵塊,慢慢地加重,讓他聽見自己頸椎斷裂的聲音。」女子用美妙的嗓音交代酷刑。



  女子甩髮而去,革命軍戰士亦步亦趨跟著他們副長。



  「該死、該死,竟然是為了一枚戒指,那種東西餵豬都不吃,哥哥他瘋了嗎?」女子咬牙切齒,盛怒起來有種張狂的美麗。



  「首領自己被狗政府抹黑都不吭一聲,那個人一被冤枉就急著出面澄清。說到後來還吐血了,可見真的很喜歡啊!」



  「我不懂!那朵小白花到底哪裡好!」女子崩潰嚎叫。



  「公主,最了解小白花的人不是妳嗎?」不就是她交往八年的未婚夫嗎?



  「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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