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冷嗎?」



  他向縮在大廳角落的孩子詢問道,對方抬起怯生生的小臉蛋,年紀應該比他小,但也可能是久病發育不良。



  「我以為山下比較不冷……」孩子囁嚅回應,沙啞而微弱的嗓子分不出男女。



  他拿下母親親手織的黑毛線圍巾,給對方仔細圍上。



  「我會咳嗽,會弄髒……」



  「不過一條布。」他家教育從來沒教他對弱者吝嗇。



  「謝謝你。」對方慎重地把圍巾按在胸口。



  「你是哪個道門的子弟?」他坐上孩子身旁的空位。今天是公會的年會,不少門派會帶著繼承人來見世面,他猜測對方可能是其中之一。



  「我是還恩,一二三四五,陸家的小么。」對方伸出小手,向他展開五支手指。「你呢?」



  「張家的老大。」他板著臉孔,通常講完他張天師少主的身分,人家就會自動句點,退開距離。



  「你好。」對方只是有禮地問好,不覺得兩人有所差別。



  他都忘了,對方同樣出身名門,就算家道中落也仍是家教優良的小公子。



  「公關休息室有湯圓,你要吃嗎?」



  「好。」



  他不喜歡甜膩的食物,但還是盛了兩小碗回來,看對方小口吃著湯圓。



  「不要噎著了。」



  「嗯。」



  「今天是你哪個哥哥過來?」



  「大哥二哥三哥去鎮上賣圓仔,是只會吃不會幫忙的四哥來的。」



  他對陸家分派工作的方式無言一陣。來的是陸家老四,聽說是位完全無法以常理揣度的神人,難怪今天公會全員戒備。



  「不好意思,你那個娃娃……」



  他頓時心生防備,伸手按住外套口袋的中式小布偶。



  人家只是說:「掉線了,要補一補。」



  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是他小人之心,以為世上都是居心叵測的惡人,都忘了這個逆天存在的布偶就出自陸家手筆。



  「因為我也常掉線,身上有針線。」



  他看著對方拿出一只小巧的花布包,猶豫再三,還是把布偶交出去。只聽過人類自相殘殺,布偶應該不至於傷害同類。



  他早有耳聞,陸家老么是道術偶人化作的生靈,雖然聽來不可思議,但他今日確實眼見為憑。對方為了做女紅,勾起耳鬢的細髮,露出耳後與皮肉相連的縫線。



  「不要怕,一下子就好,很快就會變漂亮了。」對方輕聲安撫布偶,露出微小的笑容。



  不一會,他懸著心的小布偶回到他手上,不只破口修補完整,整個煥然一新。雖然還無法言語交流,但他隱隱能感受到小娃娃開心的心情。



  「你手好巧。」



  「能幫到你的忙,我很高興。」



  他從小在龍蛇混雜的公會長大,勾心鬥角家常便飯,幾乎沒見過這麼純真的孩子,陸家是怎麼養小孩的?



  他們聊了一陣,靠在一塊睡了一下。醒來的時候,身旁卻是憂愁的父親,對方已經被他家四個兄長帶走了。



  「你放心,我什麼也沒說。他總是那個『陸家』的子弟。」



  「易樂,我不是責怪你。」



  「那你到底想說什麼?不要逼我在外面跟你吵!」



  他並不想讓父親傷心,但就是克制不住厭憎的情緒。流著這身血脈、處在這個輝煌的牢籠,他只能不停掐滅心頭的情感。



  他害怕自己有一天會變成父親身邊那些只知功利的衣冠畜生,除了權勢,一無所有。



  他以為這事再也不會有下文,隔天卻收到對方屬名寄來的信件,他急忙從母親手中搶過信。



  「是小女朋友嗎?寫了什麼?」



  「妳別看。」他背過身子把信藏起,母親笑了起來。



  他回到房間,小心翼翼打開小巧的信簡,依稀帶著花香。



  ──謝謝你的照顧,期待下次見面。小恩



  他不善交際,想了很久才提筆回信。



  ──不客氣,再來玩。樂樂









  少女按下門鈴,叮咚,穿著亞麻色長裙的婦人打開門,連聲歡迎他們來寒舍用飯;少女也努力道謝,遞上他們最近代工熱銷的針織手套做為回禮,身後的少年大搖大擺跟著她進門。



  「樂樂,小小和還恩來了!」張夫人往裡頭喚道,穿著黑色襯衫的小帥哥才不情不願從房間走出來。



  陸還恩和張易樂互擺臭臉,算是打上照面。



  「他爸爸在弄火鍋,先進去坐吧?」



  「還恩,火鍋耶……」小小嚥了嚥口水。



  「我聽到了。」



  房子很大,小小亦步亦趨跟著張夫人來到飯廳。她第一次見到沒穿道袍的張會長,少了那身大紅袍子,就像一般的中年男人,認不太出那是叱吒風雲的天師大人。



  「快好了。」



  陸還恩略過小小,風風火火大步向前。



  「張伯伯~小恩好想你喔!」



  「好好。」張會長一臉無奈,但也沒阻止陸還恩撒嬌。



  「白痴。」張易樂幫忙擺碗筷,張夫人哎呀呀驚叫。「媽媽,別多嘴,妳坐下。」



  「樂樂從來不做家事,今天是怎麼了?」張夫人還是多嘴了。「因為難得有女生來家裡嗎?」



  小小連著揮手撇清,不敢說張大少正和小學生穩定交往中。



  等湯水滾了,外界傳聞水火不容的張氏與陸家,在象徵團圓的飯桌上一起和樂融融吃火鍋。



  「謝謝張伯伯,還恩和我已經兩餐沒吃了!」小小狼吞虎嚥中不忘向張會長夫婦道謝。



  妳不是死了嗎?──張會長在心裡想著殭屍的胃容量,手邊不時幫兩個餓死鬼投胎一般的食客挾菜添飯。



  「哎喲,我可憐的孩子。」張夫人捧頰說道,「小小,多吃點啊,當自己家。小恩,阿姨看你臉色好像比以前好多了,眼睛和鼻子也越來越像阿君了。」



  「就是說啊,不出四年,我一定會遵從陸家的傳統,長成絕世大帥哥!」陸還恩撥了下蓄意學他四哥留長的劉海,自戀傾向愈發嚴重。



  「陸小恩,醒醒吧,你是養子啊!」



  張易樂坐在離張會長最遠的對位,往陸還恩看過一眼,不像平時酸他是「中等以上」的路人甲,什麼也沒說。張會長注意到兒子似乎對某些事有所隱瞞。



  「本來我還想說,如果還恩是女孩子,說不定有機會做我家媳婦。」



  「拜託,娃娃親的血淚案例,有喪門哥和祈安哥還不夠嗎?」張易樂對母親不耐煩地回嘴。喪家兒子與陸家老四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至今仍是公會不解的謎團。



  「妳兒子是多餘的,阿姨本來就是我的小媽媽了。」陸還恩故意摟住張夫人的左臂。



  「啊,這麼說來,你們也算是青梅竹馬。」兩家是世交,小時候就認識,唸同一所國中,前些日子還聯手一起炸掉鬼門,小小真不懂他們在人前幹嘛營造很不熟的假象。「我一直懷疑一件事,你們是不是其實感情很好?」



  「住口!」兩個少年異口同聲吼道。



  「不用不好意思啊!」



  「哪是不好意思,妳這隻笨蛋殭屍不懂人心險惡。我們不打起來就要偷笑了,至少別去拖彼此後腿。」陸還恩用筷子頭用力戳刺小小的額頭。



  小小捂著頭,實在不明白,張伯伯卻是一聲嘆息。



  要是前代陸家傳人與張天師沒有交情在,也就不會弄得張家少一個孩子、陸家少一個父親。



  「廷君……有消息嗎?」張會長苦澀問道,陸還恩正坐起身,從胸袋抽出早就備妥的信紙。



  「乾爹前天寫信給我了,只寫給我一個人喔!我有跟他說哥哥們丟下小恩一個人的事,小恩都孤單單顧家,哭哭很傷心!」



  「還恩,注意你的用詞啊!」



  陸還恩咳了聲,收起六歲的口吻,回到十六歲來。



  「他說:『還恩,我的小寶貝……』」



  「快轉。」張易樂冷聲打斷。



  「少囉嗦,我爸疼我你在不爽什麼。」



  「那種自卑轉自傲的炫耀,的確很煩人。」



  「好吧,我爸寫了一張符,說是有助你突破心法的瓶頸,不要就算了。」



  「謝謝陸叔,我也是陸叔的小寶貝!」事關修行大業,張易樂一秒變成親戚家的乖小孩。



  陸還恩彈指過去,張易樂合手接上,不懂法術的張夫人看得很有趣,張會長感慨著父親的尊嚴。



  「乾爹也很關心阿姨的身體。有什麼不舒服,都可以給我大哥看診。」



  「這些年有孩子的爸照顧我,已經好很多了。」張夫人溫柔地說,脈脈望向張會長。



  「乾爹最擔心的是張伯伯,他說:『張大哥,真不好意思,我家老四給你添了不少麻煩,祈安這孩子真是太調皮了。但他除非玩膩了,否則不可能消停。』」



  張會長倒抽口氣,多麼恐怖的預言!



  「張伯伯,您怎麼可以背著我跟四哥打情罵俏!」



  「小恩,你沒看到嗎?伯伯都快哭了!」



  「我知道啦,乾爹還說:『張大哥不用擔心廷君,廷君會一直好好的。』」



  張會長心想,怎麼可能不擔心?在他記憶中,無所不能的前代陸家傳人仍還停留在不知事的少年模樣,就算當了父親也一樣不改純善的性子,被人欺負到頭上,也學不會說一聲痛。



  總好像才昨天的事,他在鏡前看著自己老去的白髮,才想起已經好久沒聽見那人的笑語。



  陸還恩收起信,按住張會長的右手,代為轉達陸家的心聲。



  「張伯伯,你替乾爹照顧四哥那個大禍害都比乾爹自己養得長,蒼天可鑒,不用覺得你虧欠陸家,專心管教你兒子就好。」



  「阿恩,不用你多事。」



  小小眼眶有些發酸,張易樂時不時介紹除靈的小工作給陸還恩,也常常關心他們生活如何,可能認為自己父親對陸家有愧,連帶自己必須負起照顧的責任。陸還恩知道,也接受他的好意,然後把這分心意反向回饋回去,像今天約好一起吃飯叫張大少先回家,希望他們父子能夠解開心結。



  酒足飯飽過後,由於張夫人有些頭暈,張會長扶妻子進房休息,由張易樂出面送客。兩個男孩子在門口聊了幾句學校的事,陸還恩說要告辭,張大少也依傳統習俗挽留。



  「阿恩,你不留下來過夜喔?」



  「怎麼?跟你爸相處有這麼彆扭嗎?而且我跟你睡,小小怎麼辦?」



  「死人睡地板就好了。」張易樂冷酷地劃分生人和死者的人權,小小含淚以對。



  「原來你們會一起睡覺啊?……痛痛,我有說錯什麼嗎?」小小被兩名道士少年各掐一邊臉頰,太多嘴了。



  「少廢話,有種你來我家睡。明天學校見。」



  小樂樂從張易樂口袋探出布偶腦袋,代替彆扭的兄長主子道別。



  「還恩哥哥、小小姊姊,再來玩喔!」



  「沒死就會再來。」



  「大樂、小樂,拜拜!」








  因為吃很飽,他們回程經過鬧區只買了飲料;又因為陸還恩喝冰的會咳嗽,所以飲料是買給小小的,雖然木瓜牛奶的香氣很吸引人,但小小實在捨不得喝。



  「還恩,我覺得有像樂樂這樣的朋友,真是很棒的事。」



  「妳又要說自以為是的蠢話。我跟他是孽緣,國中我喜歡的女生都喜歡他,氣死我了!」



  「我還以為你心裡只有你哥哥,你有喜歡的女孩子嗎?」



  小小睜大眼認真望著陸還恩,陸還恩卻別過臉,耳根有些紅。



  「小小,以前我四哥到公會辦事,有時會把我寄放在阿樂身邊。跟我在一起很無趣,動態的遊戲都不能玩,他卻還是陪我說話。要是被公會的人渣知道張家少主很容易心軟,阿樂會死得連渣都不剩。」陸還恩長吁口氣。



  「你們真是很好的孩子啊!」



  「就叫妳別說傻話了。」



  「沒關係,要是誰來搞破壞,我陸小小,絕對不會放過他們!」小小對空揮舞著殺傷力驚人的粉拳。



  「笨蛋。」陸還恩把少女的手重新牽回自己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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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看人在討論天降和竹馬的勝負,我算了算故事裡的CP,青梅竹馬的勝率很高,基友的比率也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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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