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上)

 

  學校教不了天才,相對來說,笨蛋上了學也還是笨蛋。



  「相哥、相哥,這個字怎麼唸?」



  男孩興沖沖拿著書跑進書房,年輕男人用力掐住手中的鋼筆,當作掐的是對方的脖子。



  「說過多少次,不要打擾我工作!」



  「這一句:『上官七弦拋出飛刀,殺時,蘆花如飛雪。司馬……』,這個字沒有注音,我不會讀。」



  延世相拿過書,竟然是時下的武俠小說。



  「是『剎時』不是『殺時』,那個字是『罄』,音同慶祝的『慶』!這麼爛俗的東西也看得下去?你的畢展作品呢?」



  「畫完了。」



  「我給你們班級借到美術館的展示場,你的獨展還欠六張圖,這場展覽決定你未來的前途,懂不懂啊?繪本作家!」



  「哦,我畫完了。」



  「不是上星期才訂下?」



  「我一直畫,就畫完了。我爸爸媽媽說,聰明的孩子也要像蜜蜂一樣勤勞。」



  延世相瞪著這笨蛋兩眼,專注力和過人的體力,也是才能的表現。



  「拿來我看看。」



  「看完你要唸故事給我聽!」



  「我一秒鐘幾十萬上下,你竟然叫我唸故事給你聽!」



  「我爸爸媽媽都會唸故事給我聽。」



  「那又如何!快拿來!」



  吳韜光把畫室的作品搬下樓,延世相一一檢視,沒有趕工的劣質感,只是風格和他初見那時不太一樣,畫面多了暗處。



  「你畫畫的時候在想什麼?」



  「我想快點長大。」



  延世相發現挾在作品間墊油墨的報紙,又一個警察被砍成重傷,前日已經拔管不治。雖然政界高層已經要求媒體噤口,粉飾太平,再這樣苟且下去,這個國家的司法體制恐怕要崩盤了。



  「他是我爸爸媽媽的長官,叫我好好過自己的人生,其它事交給大人。」



  延世相沒那個精神表示無謂的哀悼。



  「提早明白社會的大人是廢物也不錯。」



  「大人對壞人無能為力,那是因為我還沒長大。」



  「你怎麼會有這種可笑的想法?你一個人又能如何?」



  「書裡都這麼寫,魔教之所以橫行江湖,都是因為高手還沒有出山。」



  「……把你房間的小說燒掉。」



  「可是魔教教主!」



  延世相按著額際,耐著性子說明:「國家的腐化,沒有主謀者。好比一團爛肉,你只能把一隻又一隻的臭蟲抓出來,或是閉上眼、捂上耳,把它吞下去說好吃。」



  「我不要吞下去。」



  「然後呢?」



  「只要有一個很厲害的人挺身而出主持正義,壞蛋就會害怕不敢作亂。小人都是一大團,英雄只要一個人!」



  「你會這樣想,是不是你父母這麼教你的?小人物也能改變世界?」



  「我爸爸媽媽每天都在抓壞人,從來不會累。」



  「事實是,他們死了,壞蛋們依然逍遙法外。你父母不是英雄,只是失敗的可憐蟲!」



  吳韜光上前揪住延世相的衣領,但他完全沒打算更正說詞。有時候人就想聽哄騙的漂亮話,但他身上完全沒有這類多餘的功能。



  「我要回家了。」



  「去啊。」



  吳韜光跑上樓,揹著一只大背包下來。



  「延先生,我要回家了!」



  「就叫你去啊,沒攔你!」



  延世相轉過身,繼續處理他的公事,沒多久,響起甩門的巨響。過了一會,整個家完全安靜下來。



  他放下文件,再也沒心情工作。他很討厭被他人干擾生活,都怪那女人心軟不好,才會招惹這個大麻煩。



  傍晚,出外打點事務的女子回來了,拎著一大袋食材,要給男孩做些好吃的,卻怎麼也張望不到活潑的身影。



  「少爺,韜光呢?」



  「罵了他,哭著跑回家。」延世相百般無聊翻看理論用的大學講義,他在讀課內書的時候,通常都心不在焉。



  雯雯看著她家少爺,大概猜得到發生什麼事。



  「少爺,他還是個孩子。」



  「我不喜歡小孩,太不穩定了,誰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希望能得到你的認可。」



  「我又不是他的誰。」



  「但這些日子,他在這裡,我們很開心。」



  「只有妳吧?滿足妳教養知書達禮小公子的夢想。」



  「不是的,把他教成不諳世事的才子,才是少爺一廂情願的想法。」



  「真好笑。」



  「懂事就得賭上性命去爭權,好不容易逃出那個家,無依無靠,又得絞盡腦汁賺錢張羅生活,捨棄所有無法營生的才華,選擇現實。你直接從孩童長成大人,當你看著韜光,怎麼可能不想起你自己?」



  延世相凝視著這女人,都快搞不清楚收留那小子是她的意願還是她的意圖。



  「自以為是,當我蛔蟲很有趣嗎?」



  「少爺。」



  「雯雯,妳要是變心跟了別人,我一定會殺了妳。」



  她彬彬行禮:「應該的。」



  「神經病。」



  他們不再談論那個男孩子,如常用飯就寢,不用再擔心夜半被人闖進房間,說要跟哥哥姊姊一起睡。隔天醒來他的腰際都一圈勒痕。



  那女人沒有睡,八成在擔心那小子有沒有餓肚子。



  「少爺,韜光畢業後就要走了,他到國外留學,會不會把我們忘了?」



  「管他記不記得,妳真把自己當作他媽嗎?幹嘛對他那麼好,妳給我把心思轉回來我身上!」



  雯雯一聲嘆息,繼續想狗狗,雖然她家少爺比較喜歡貓咪。



  過了半分鐘,她家少爺才埋在枕頭,像是隨口提了一句。



  「畫展結束後,再叫他回來。」









  籌備展覽的事都是林和家在做,他說為善不欲人知,延世相也隨便他去。



  開展當日,每位參展的學生都要出席。做為主辦貴賓的他們,遠遠就注意到站在角落的吳韜光,穿著白襯衫制服、革質黑短褲,不說話的時候就像個氣質小生。



  只是比起養在家裡的時候,那孩子瘦了一大圈,看得出來他一個人生活,日子過得並不好。



  「韜光,少爺來看你了。」雯雯輕聲喚道,出乎他們意料,吳韜光竟然閃避他們的視線,延世相挑起眉。



  「繪本作家,這些日子耍自閉,畫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作了嗎?」



  吳韜光抿住脣,比向擱在椅子上的一幅油彩畫。不再是森林、小河,畫面擠滿古物,看得出來取材自他們的大房子。



  「這什麼東西?」



  「這是神祕的店,相哥坐在櫃台發呆,雯姊在裡頭煮飯。」



  「為什麼我在發呆,你給我說清楚!」



  雯雯把畫拿在手中反覆玩賞,愛不釋手。



  「雯姊,妳喜歡,送給妳。」



  「可以嗎?」



  「嗯,妳留下。」



  如延世相預想,吳同學愚蠢的幻想畫受到脫離現實的文化名士們好評,就像吃慣高級餐廳,偶爾也想吃路邊黑白切換換口味。



  然而,就在他研究哪間藝術學院比較適合笨蛋,學校來了電話,說吳韜光同學帶回所有畫作,再也沒有來學校上課。



  延世相沒有告知那女人和林和家,蹺掉大學專題,從學校一路殺回那小子他家。到了那棟木房子,合著他火冒三丈的心情,後院漫出陣陣濃煙。



  他先叫了消防車,然後大步闖進總是不關門的屋子,空蕩蕩一片,本來堆滿畫具的廳堂完全淨空。



  「韜光!」



  吳韜光從後門赤足現身,整個人灰頭土臉。



  「你的畫呢?」



  「全燒了。



  「你說什麼?」



  「我不畫了,畫畫一點用也沒有,拯救不了世界!」



  「你這個白痴!」



  「我決定了,我要當警察,捉住所有壞蛋!」



  「不要再空想自己會成為英雄,認清現實!」



  「我已經考上警校,後天要報到。」



  延世相才知道,之前吳韜光失聯都在埋頭讀他最討厭的考試書。這小子每次想做什麼,總會不顧一切達成目標。



  「誰允許你這麼做!」



  「你又不是我的誰?不要管我!」



  「你父母有要你當警察嗎?步上他們悲慘的後塵?」



  「我為什麼要聽失敗者的話?他們就是為了供我學畫,才會一直輪勤,才會去送死!」



  即使延世相屢屢被吳韜光氣到內出血,這些話他也強忍著沒說,不想這小子因此怨恨自己的才華和夢想。但吳韜光還是認清了血淋淋的現實,小孩子一旦從夢中醒來,就再也回不去無知的天真。



  「走開,不用你可憐我,我一個人也可以活下去!」



  「誰可憐你?我討厭你討厭得要死!」



  吳韜光怔了下,隨即爆出大哭。



  「你才不是我哥哥,你這個大壞蛋!」



  「我本來就不是你哥!我不管你了!」









  林和家聽說這件事,不無訝異。



  「韜光弟弟才國中耶,竟然跳級考上專校,這孩子其實很聰明吧?」



  「林和家,少廢話。」



  「你希望把他勸退又苦無辦法是吧?我這邊倒是有個想法。」



  「說。」



  「你就跟他說:『光光,哥哥喜歡你畫畫的樣子,哥哥不希望你吃苦,當警察太危險了,哥哥不想失去你。』我想他大概有五成會回心轉意。」



  「你去死!」



  延世相暴跳如雷掛斷電話,雯雯適時遞上茶水。



  延世相瞪著她,對於白痴要讀警校的事,這女人倒是沒多意外。



  「少爺,我們就尊重韜光的意志,而且警校離我們大學不遠,可以就近照顧他。」



  「妳再寵他啊!寵他啊!」延世相動手掐她脖子,雯雯完全沒反抗。








  報到當天,由於吳同學沒有父母,他們兩個名義兄姊充數來送他。



  吳韜光像是忘了日前的爭執還有浪費了他們無數的資金和心力,拉著雯雯姊姊說了許多話。延世相站在一旁,從頭到尾板著一張臉。



  等吳韜光要進校門,他才把他叫住。



  「韜光。」



  「哥。」



  「不要叫我哥哥,我要跟你斷絕關係。」



  「韜光,少爺只是說說。」



  「你聽好,不要抗拒別人對你孤子的同情心,接受旁人照顧你的心意,有吃有拿,記得說謝謝。在制式的環境下,你可以正直,但不能太聰明,要讓人以為你可以控制,知道嗎?」



  「哦。」



  「最重要的一點,不要碰毒。」



  吳韜光大吼:「我又不是白痴!」



  延世相嚴肅地吼回去:「答應我!」



  毒販猖狂,絕對和警界腐敗脫不了關係,某方面來說,第一線的警察比誰都接近社會的黑暗面。




  吳韜光低著頭:「我知道了,還有嗎?」



  「沒有了,該說的話,我想你父母都說過了。」



  吳韜光仰頭看著這男人,延世相不打算道歉,只是稍微修正前言。



  「你爸媽不是蠢蛋,在社會真正歷練過,他們雖然輸了,但為你留下的言語並沒有錯。」



  「那我可不可以……偶爾想他們?」



  「廢話。」



  吳韜光挺起胸膛,往前走去,又停下腳步,回頭望來。



  「世相哥、雯雯姊,再見。」



  「韜光,再見。」雯雯拉起她家少爺插在口袋的右手,一起揮了揮。



  等吳韜光的身影完全沒入那群比他高壯許多的新生之中,他們才離開警校大門。



  「少爺,你沒事吧?」雯雯看她少爺不時輕微發抖。



  延世相忍了又忍,終是爆發出來。



  「當什麼警察,能當人,為什麼要當走狗!」



  「少爺,請容我代你向全世界的警察道歉。」



  「去死吧,全部都去死!」



  她家少爺回去後,整整崩潰三天。









--


二十年後--



店長大人:笨蛋,你過來,店員、貓咪收靈師什麼鬼的也就算了,為什麼你的升學志願會有「警察」這個選項啊!



小店員:老闆,不寫上去,師父會打斷我的腿。



店長大人:吳韜光!(暴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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