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巔,松濤颯響,兩名年紀相仿的青年,一個粗布短褐揹著長劍,一個錦衣華裳披散長髮,一齊仰望灰濛的天。



  「這麼冷的地方,你每晚都來?」



  「星子窈好。」



  「被你說得像美人似的,無論三光多麼明媚,我可不會和太陽談情說愛。」



  南方道教多派別,信仰紛雜,百姓只大略記得兩家,一個當過堂堂國君陛下;一個是今朝的國師大人,供奉的主神都在天頂──張氏崇日,陸家拜星。



  張真人雲遊四海,聽聞南國冒出一個迷倒皇帝和眾生的國師大人,特別上山叩廬來見;一見,還以為金絲縷衣穿在玉雕上,當那雙幽深的星眸睜開望向他,才知是人不是玉。



  單就美貌這點,果真名不虛傳。



  「張兄說得是,陸某正與星子相戀。」



  「張兄?陸公子,我比你小吧?」張真人挲了挲下頜的鬍渣,記得小時候他爹還跟他說了陸家公子不少事。他本以為世族和方外不會有所交集,沒想到今日會以修道士的身分相見。



  「張大哥!」對方甜美叫喚。



  「算了,不跟你計較。」張真人別過頭,不想被那張笑臉所惑。「別開玩笑,星是什麼?是與上蒼比擬的天神啊,你不像傻子,難道瘋了不成?」



  這人只是笑,晦深莫測。



  「你能在這時代出頭,可見你是被天『選中』的人,除非死,你這一生都只能受天命擺佈。都吃那麼多苦了,不如聽話一些。」



  「陸某不明白張兄所言為何。」



  「最好是,你早就知道自己只是一只執行天意的偶人,卻不泣涕感謝上蒼給你看破紅塵的機緣。」



  不管是一生落魄窮苦,還是家破人亡,都是天的恩典──經典這麼寫的,但山頭上兩位真人似乎不這麼認為。



  「張兄忍得了,我可忍受不了,實在太醜了。」



  「什麼?」



  「世間太難看,受不住。」



  「廢話,現在是亂世,到哪都打打殺殺。」



  「不是亂世和太平的緣故,白日怎麼也看不見星子,我不喜歡。」



  「你這個念頭很嚇人。」張真人倒抽口氣,連天地運行的真理也想要更改,大逆不道。「可是你也知道,人是什麼一個東西,把這世界歸給人管,也只會更加混亂動蕩。」



  「張兄是否把自己當神了?」



  「當然不敢,你不要害我。」



  「那麼,何必厚此薄彼?神是尊貴的,人下等而卑賤。人治理人會亂,不可以;神治理人放任相殘,無所謂。」



  「所以,你要毀去洪荒以來立定的絕對嗎?」



  「沒有絕對,只有變化。」他要用天制定的真理,與天一搏。



  「你有沒有想過,到時你會是怎麼一個下場?」



  「只要最後還能看星子一眼,足矣。」















  失去教主,白裙教高層幹部卻隱而不發,故意扭曲本來就暗藏灰色地帶的教義,以此高壓控管底下不安的教友。



  臥底的會長幾乎快要圓形禿,再次跟學校投訴,校方也依然以信仰自由搪塞。不得已,他只能灰溜溜地找上夏天哥哥。



  會長來的時候,喪門正屈身盯著UV光譜儀。他從陸祈安做的筆記修改實驗方法,大幅度增加菌株活性。教授三天要他把數據交出來,否則不答應他改寫論文,還咄咄逼問他是不是就想把論文一起掛上陸祈安名字。



  「果然是為了陸同學吧?」會長只有這個感想。



  「是祈安叫我相信他,只要我相信他,他什麼都願意。所以我要他跟我一起去國外攻讀學位,他就算想要統一天冥兩界,還是得跟我一起出國唸書。」



  「什麼?」



  「阿聖,抱歉,回到正題上。你說教團因為教主失蹤而變異,控制洗腦的情況反倒更嚴重了?」



  「沒關係,你說的可是你和陸同學的終身大事,國外可以結婚。」會長了然於心。「沒錯,因為教友們交出的學費不是一筆小錢,她們既然那麼重視自己的好處,絕對不會放開手。」



  「我跟祈安只是好朋友。」喪門習慣性反駁一聲。「沖盈不在了,為什麼教友仍對非教主的人深信不疑?」



  「可能因為……也沒有其他可以相信的人了。」會長黯然回道。



  喪門俊容流露出一絲困惑。會長心想,這個俊逸聰慧的男子,真正是個好人,以簡單明瞭的方式愛著身邊所有人,以致於一時間想不到半個被背叛的例子。



  喪門苦澀地說:「我本來以為,只要勸服教主就能將教團往正向發展。」



  「小夏,或許有需求才有市場吧?今天不是白裙教出來,明天也會有黑褲教,怎麼努力也是……」



  會長收住話,看著先前付出所有心力的喪門。



  「阿聖,你不要再去教團了,危險。」



  「那你站起來幹嘛啊啊啊?」



  喪門才想直搗黃龍,殺去教團登記的社團教室,上官榆卻先過來喊住他。



  「阿喪,不好了、不好了!」



  「小榆,怎麼了?」



  「亦心被吸收了,連素食便當都不賣了!」



  「什麼!」會長大驚失色,每天光顧亦心的攤子可是他和眾邊邊的心靈支柱,只要買一個好吃的便當,就有美少女對他們微笑。



  「被誰吸收?」



  上官榆悲憤大吼:「你男朋友!」









  學校出現不同白裙的風景,同樣也是裙子,卻是艷麗逼人,還是穿在一個男人身上。



  十月初,中午時分,日頭還是威力十足,陸祈安卻曳著厚重的赤紅長裳在校園遊走。亦心為他撐開大紅紙傘,拎著彩籃跟在後頭灑花,忠貞追隨大師的裙襬。



  陸同學入學兩年多載,他怪怪的已經不是新聞,不知道受到什麼刺激,終於完全瘋了。



  當喪門找到瘋子友人與花僮學妹,看熱鬧的學生已經聚集上百個,拿著手機拍照嗤笑,而陸祈安在眾人的目光下,仍是維持閒適的腳步,只有行內人和從小看慣法事的喪門看出陸家道士步法的玄機。



  突然一陣大風拂來,吹落陸祈安側肩的髮帶,紅絲帶在空中飛舞一陣,最後不偏不倚落到喪門手上。



  喪門抓起髮帶,任其交纏在指間;陸祈安散著髮,青絲半掩的眸子脈脈迎向喪門全神投來的目光。



  「祈安。」



  呼喚像是咒語,陸祈安綻開笑靨,與飛揚的紅裳相映成色。



  喪門下意識伸出手,卻在半途收回,只是低眸吻了吻指上的髮帶。



  上官榆看這樣子,認命地放棄求救,喪門症頭根本比亦心還嚴重。



  而會長鬆口氣,夏天哥哥一見到陸同學,白裙教和全世界都拋在腦後。



  喪門把髮帶綁上手腕,回去做實驗。他不是不管事了,而是間接同意讓陸祈安接手教團這個燙手山芋,用他的方式在學校「亂來」。



  說亂來也沒造成什麼混亂,陸祈安巡迴完校園後,選定學校圖書館前的老垂榕,在底下開始講道。



  人們去了又來,什麼型態的聽眾都有,有的佇足聽個兩三分鐘,有的直接插話跟陸祈安聊起生活遭遇的困難,以半開玩笑的心態,希望大師指點迷津。



  漸漸地,聚集的人越來越多,特地來問問題和聽解答。不管男同學、女同學,有男友、沒朋友,都可以來問。煩惱很公平,每個人都有。



  風聲傳到白裙教團,引起軒然大波,高層要教友向周圍的人「駁正清源」,告訴大眾那個姓陸的傢伙是邪門歪道。



  但教友自從加入教團之後,也差不多跟同學親友斷了關係,只能在學校網路留言版、社群網站發言斥責某位陸同學胡言亂語。



  她們這麼努力抵禦「外敵」的結果,卻是得了相反的結果,人們有了比較的對象,高下立判。連陸家的死對頭公會那邊都有人過來留言:愚人,妳們知不知道上回說陸家是邪道的人墳草多長了嗎?神經病歸神經病,人家可是鐵打的天師啊!



  陸祈安彷彿不知道網路上離教與公會新生代的舌戰,依然悠哉地為學校的小羊們解惑。大家就算意識到他真的有些與眾不同的本事,畢竟同校兩年多了,沒有多意外。



  「陸大師,今天怎麼穿回破牛仔褲?」



  「唉,我家小劍靈和我鬧性子,沒人幫我穿內褲。」陸祈安傷腦筋說道,撥了撥上翹的額髮。



  「什麼啊!」一群年輕人發出大笑。



  陸祈安從早到晚置身於群眾之中,也因此和喪門相處的時間變少許多。只有上下課路過樹下的時候,喪門會對那位忙著渡化眾生又像在團康聊天的陸氏大師,露出一抹笑。



  「祈安。」



  或是趁空給陸同學帶杯茶水。



  「祈安。」



  晚上從實驗室回來,招呼陸同學回宿舍。



  「祈安。」



  不管之前流言怎麼繪聲繪影,眾人都不再以為喪門會跟白裙教友亂來,因為他心中自始至終只有一個男人。



  有天午後下起大雨,人群散去,剩陸祈安一個人,在樹下望天發呆。



  喪門撐著黑傘走來,修長的身影在灰濛的雨中隱隱閃動金輝,止步於陸祈安身前。



  「施主,敢問為何而來?」



  「除了你,還能為什麼?」喪門特地跟課堂教授請了假,實在心神不寧。



  喪門就帶了一把傘,為了不淋到雨,兩人只能肩碰肩靠在一塊。喪門沒走,陸祈安也不動,衣鞋都濕了,就是不去躲雨。



  喪門觸景思情:「小時候本來不喜歡下雨,但你還是會跑來找我玩,就不會不喜歡了。」



  「每回都玩得一身泥,惹得哥哥們發火。」



  「可是有一次,我等了好久你都沒來。」



  「發懶嘛。」



  喪門也不知道年幼的自己哪來的勇氣,小雨衣穿上就往陸家的山徑跑去,一路上都沒停下腳步,直到竹籬和聳天的綠樹映入眼前。



  ──祈安、祈安、祈安!



  他在陸家的外牆大喊,滿懷期待。



  ──啊,喪門!



  小友伴從小門衝出來,兩個孩子抱住就不放了,最後濕答答地被陸家兄長拎回屋子。







  「二哥難得沒揍人,把我們押著洗過一回,才放我們坐在門檻上看雨。我們挨著腦袋,就這麼看了一下午。」



  陸祈安嗤嗤笑著,喪門溫柔地望著他笑。

 


  「喪門,不知為何,雨天特別想看星星。」



  「白天又下雨,你就不要太貪心了。」



  「可是你真的來了,我好高興。」



  他說,他就是他的幸福所在。喪門反覆想著這句話,胸口很暖。



  陸祈安垂眸笑道:「喪門,若是有一天我不再是我,你又該如何?」



  表面上問「我」,而真正的題眼在「你」,認識這麼多年,喪門也差不多看穿陸祈安口中的陷阱題。



  「祈安,我想了很久,你說變化是人間的常態,不可改變。可我是天外的大石頭,你的命題一開始就不包括我。」



  「不是石頭,是會閃閃發亮、宇宙最美麗的小星子。」陸祈安雙手捧起喪門的俊顏,愛不釋手。



  喪門把陸祈安冰涼的十指拉到胸前,用體溫熨熱他的指尖。



  「因為我是石頭做的,不會改變;所以喜歡你,不會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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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門會越來越成熟。

 

下週末要出差,不知道能不能寫出來,有點危險。

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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