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德開車帶喪門去醫院。



  沿路看去,天上這一震很不得了,紅綠燈攔腰斷在斑馬線,街區人車淨空,靜得像是死城。



  反正監視器也壞了,福德看見有什麼管線爆掉,就彈手指放紅光補一補,把天災的損失加減吸收。她這樣隨興東補一塊,西補一塊,視線轉回右座大帥哥身上。喪門還是穿著那身血染的衣衫,面目低垂,黯淡無光。



  這個傷得太重了,福德實在修不了,力有未逮。



  「喪門,你要撐下去。」福德想了很久,還是說不出安慰人的漂亮話。



  「我知道,就算砸碎自己,也改不了他的命。」



  福德怔怔睜大眼,喪門伸手撈過方向盤,及時閃避前方掉落的基地台,還用氣音叫她開車要看路。



  這種時候,喪門要拿世界給那人殉葬福德也不意外,但他只是保持著死寂的平靜。



  「你想起來啦?」



  喪門用那口哭啞的嗓子微弱出聲:「我當時真的很恨妳,就算妳掏挖本體來救我,因而從和我抗衡的主星衰弱成輔星,我也沒能變成像妳一樣可以給人帶來幸福的吉星。」



  福德不知道怎麼形容胸口湧起的鈍痛感,喪門想起來就算了,為什麼偏偏記起最痛的一段?可見封印星子記憶的道士已經連最後一道防線也保不住。



  「那時的我不奢求,只要一個,只要能讓一個人幸福就好。」喪門輕嘆口氣,與千年前他伏趴在太歲面前瘋狂嚎哭的樣子判若兩人,福德幾乎要認不出來她的小星子。



  喪門記得,重創過的他思緒混沌,只專注想著這件事,他弱小而無力,唯一的籌碼就是代天帝和鬼王統領三界秩序的帝位,佔住這個無上層級的他得以運算世界運行的秩序。



  於是他從天外躍下,讓自己成為世間的變數,連天也不得不動搖。



  他沒來由地相信,只要改變命運,一定會變得更好。



  卻沒想過另一個可能,大道變幻無常,最終由他親手將伊人推入更黑暗的深淵。



  那人千年來顛沛流離,始終離幸福遙遠。



  他還以為,是因為自己不在他身邊的關係。他回來了,有他守著,陸祈安一定能好好過日子。忘了他父母、他兄弟,痛得要死,卻只會對他笑著。



  ──喪門,我看遍未來,我倆不會有好結果。


  ──那又如何?



  他還以為,被陸祈安哄著大半輩子的他真能承受住人間的生離和死別。



  「我實在,太天真了。」喪門隻手捂住雙眼。







  來到醫院,喪門說服福德帶哭花小臉的亦心回去學校,由他留守在手術房外,有什麼萬一,他家賣棺材,不用擔心。



  亦心驚恐看著在這個節骨眼開玩笑的喪門,福德說明大帥哥已經壞掉了,要是有那個萬一,可能就這麼壞掉一輩子。



  福德走也沒完全走,脫下一雙紅鞋,解開上衣和繡花長裙,內衣和內褲也沒放過,全脫了站在喪門面前,把亦心嚇得吱吱叫,以為學姊也壞掉了。



  「手術賭得就是一個機率嘛,這層外衣可以讓你選出最壞中的最好。」



  「福德,謝謝。」喪門額際輕觸福德的耳畔,盡量不讓身上的血沾上她。



  福德攬著喪門的後腦勺,強作堅強的小星星真是讓她心疼得快要死掉。



  福德放開手,對小學妹吆喝一聲:「走了,小心心!」



  「等等,阿福學姊,妳要這樣去開車嗎?」



  福德往身上一點,幻化出鮮紅的禮服。既然換回天上正式的服裝,就要照規矩對喪門拜了拜,不管他做出什麼決定,她都會為他承擔下來。



  喪門咬緊牙關,對福德頜首回禮。







  福德走後,大風湧入醫院,從風中接獲消息的陸家老三帶著陸二哥,十萬火急趕來醫院。



  陸晴空看見喪門,才想喊他,走近發現他身上不是紅衫而是血衣,著實怔住。



  陸判壓抑住激動的情緒,沉聲向喪門質問:「不是在學校讀書?到底是怎麼回事?」



  喪門噗通一聲,重重跪在兩位兄長面前請罪。



  「對不起,說好要照顧祈安……」



  他不能再讓福德傷心,她挾在他與星宮殿之間,已經足夠為難。但在哥哥們面前,實在忍耐不了。不能哭,自己有什麼資格可以哭?都是因為他,陸祈安才會傷得那麼重。



  陸晴空蹲下身,抱緊喪門。



  「弟弟,有沒有受傷?」



  「沒有,祈安都是為了我……」



  「不要哭了,哭到九泉都聽得到,去換件衣服。」



  「二哥、三哥,祈安……有沒有辦法……」



  「生死有命。」陸判說,然後拿出生死簿。



  三界沒有人知道,陸家道士究竟修煉至何種境界。陸判千年來從未經手過他的輪迴,早該發現事有蹊蹺。



  他這輩子名字會記在本子上,只是他故意「假裝」成人類。



  大概這次大劫來得太急、太重,沒給四弟粉飾的機會,本子上的名籍由黑墨的「人」刷成白字的「仙」,又慢慢滲透出金光,還未完全成形,能比仙人更高一階,也就是神了。



  神與仙不同,真正脫離輪迴,他的死生不再由鬼差領路,而是由他自我意志決定。



  金光亮了一陣,再變回黑漆的「人」字,上面記載的時辰寫著今夜凌晨。



  陸判瞪著本子,註記死亡時間的字那麼醜,一看就知道是陸祈安親筆寫上。連他貼身的機密公文也敢動,真是不知死活。



  陸判已經設想好,人一來就直接把混蛋關進地獄最底層,讓閻王動不了他一根寒毛。



  只是那裡太過幽深,看不見星子,混蛋老四一定會逃跑。



  除非連著喪門一起關下去。



  陸判知道,真要關的話,喪門絕不會怨一句。



  但這孩子又有何錯?世人都有罪,唯獨他,從來沒有辜負過他的感情,拋棄永生的平靜,只為了他的笑顏。



  「二哥……求求你……」



  「早叫你們兩個分了!」



  「哇啊啊!都是我害的!都是我的錯!祈安、祈安!」



  所有溫柔和美好,一夕成了絕望的苦痛。



  兩個兄長只能緊抓著崩潰的喪門,一個已經倒下,不能再失去這一個。








  喪門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失去意識,恍恍惚惚,做了一個夢。



  他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沒有其他人。



  手術房的燈暗下,厚重的門板打開,響起赤足踩在地板的腳步聲,啪、啪。



  喪門垂著頭,看不見脖頸以上的畫面,只有一襲曳地的青裳和對方光滑的足踝,安靜停在他身前。



  他喉嚨痛得說不出話,但還是努力用輕鬆的口氣,向對方告別。



  「祈安,我會照顧好你家人,你就安心上路。」



  對方無語,走向長廊的另一頭,喪門緊閉上雙眼。



  但等他再睜開眼,那雙腳又回到他的視線。



  「唉,真無情吶,怎麼不留我一留?」



  喪門顫抖著,氣得字不成句,強忍的淚水也跟著滾燙落下。



  「你這個混蛋……知不知道我多努力忍耐才能不伸手抓……看你這麼痛……我怎麼捨得留你下來……」



  對方俯下身,細柔的長髮拂過喪門臉龐,輕吻他眼角。



  「不要哭了。」



  喪門再也忍受不住,緊抱住眼前的青影,哀求一絲希望。



  「祈安、祈安,你帶我走,好不好?」



  「不行。」他捧起喪門的臉,近得就要貼上,眼對眼,直勾著他雙目。「我還沒看夠你茁長成男人的風采,你不能死。」



  「那我要如何讓你看見……」



  「等我再睜開眼呀!」



  喪門怔怔看著青影,青影故意大嘆口氣,埋怨肚子那麼大一個洞,醒來一定會痛死,唉唉!



  「祈安……」



  「星星,我既能為你死,又何妨為你生?」



  青影一個甩袖,大步回頭走去,沒入手術室。






  喪門再醒來,已是黎明時分。他躺在長椅上,福德輕手撫著他的額髮。



  「小安安脫離險境了,咻咻,太好了。」福德小小聲歡呼著。



  「對不起,我……」



  「你怎麼又哭了?是好事呀,笑一個嘛!」



  喪門努力勾出一抹笑,明知前程晦暗不明,不會就此幸福快樂。



  「再睡一下吧,等你睡醒,加護病房也開放探視了,就能見到他了。」



  福德連聲保證,喪門才敢合上眼。



  夢中的他沒有遇見小道士,永遠都是天頂孤高的星。



  這樣很好,小道士就不會受傷了。



  這個夢很好,醒來就能見到祈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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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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