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今晚留下來過夜好不好?」
「嗯。」
得到大帥哥應允,佔據于新人身的阿漁立刻拿起服務台話機,直播黃家專線。對方嬌滴滴喂了聲,推測是二十多歲新婚帶球的黃臉婆。
「肥汝,我今天不回家喔,拜!」
「你叫我什麼?竟敢偽裝我老公的聲音挑撥我們小夫妻感情,你誰啊?黃于新,你在旁邊對不對?不准外宿,聽到沒有?給我回來!」
「搞定!」阿漁得意地掛斷電話,反正爛攤子給于新本人回家再收。
于新一抹清魂漫步至廟門口,合上紅漆門板,代表無條件提供鎮民申訴的城隍廟結束一天的營業。
阿漁看著被反隔離在廟中的于新,丟三落四的良心突然升起一股負罪感。照理說他一個死掉掉的陰魂不該打擾于新的生活,但先前被雞巴毛的壞術士封印一年多的鬱悶,實在需要找個替死鬼發洩。
這麼說來,于新跟被冤魂纏身的苦主好像喔,真可憐。
「小新,我們來玩。」
「嗯。」
阿漁打開收音機,調到最大聲,再拿出紙牌,和于新席地對坐,用于新修長漂亮的十指發牌下去。
「小新,你還記得我們徹夜玩牌的事嗎?」
「嗯。」
「我好像輸得很慘吼。」
「一百三十六敗,零和,零勝。」
「天啊,我竟然沒有翻臉,我脾氣好好喔!」
于新半透明的清眸睨了阿漁一眼。
「你不敢翻,你還得靠我揹你下山。」
「下山?下什麼山?」阿漁一臉茫然,好像這話題不是他提出來的。
「我們去山上看日出,為了等日出,才會熬夜玩牌。」
「啊、啊、啊。」阿漁大略想起那段冷得要命又好想睡覺的青春回憶,「我們幹嘛沒事去看日出,在我家舒服地吃飽就睡不是很好嗎?我們兩個身心半殘的高中生跑出福興鎮,我爸沒說什麼嗎?」
于新無聲環視他們所處的廟宇,但阿漁還是想不起來玩樂以外的細節。
「你說要拍照給城隍爺看。」
「啊啊啊,不愧是小新新,你真是我的大腦!」
「你偶爾也用一下自己的腦子好嗎?」
「給你去記就好了啦!」
阿漁終於順利串連起事件的邏輯,要讓他一隻懶胖魚百折不撓拗于新出鎮,一定有其非理性因素。他生前可說是城隍大人的狂熱粉絲,生活有什麼不順,就來拜一下;遇到開心的事,也來拜一下。所以後來見到本尊,都忘了自己掛了,只想撲上去要簽名。
阿漁以前想到什麼,就一定要去做,以為自己最棒最了不起,不需要跟旁人多作解釋,這樣任性妄為的他,也只有習慣忍讓的于新肯陪他上天下海。五年過去,他才跟于新說明那次旅程的起因。
「那陣子我去廟拜拜,總覺得前輩大哥沒什麼精神,想做點什麼讓他高興。想說他那麼早死,一輩子都在福興。福興古早臨近出海口,應該看慣夕陽,我就想把日出帶給他看。」
「這麼做有什麼意義?」于新沒有被阿漁說動半分,這就是信徒和非信徒的差別。
在福興男女老少一片「迷信」城隍爺的氛圍下,于新就是鐵齒到不行,阿漁總覺得于新隱隱把城隍廟當作搶走父親的兇手。
「你不懂啦,像我這種天生不良於行的可憐蟲,很需要宗教信仰的慰藉。如果不是為了城隍大人,我才不敢離開福興冒險。」
「不是有我在你身邊?」于新低低說道。
「你幹嘛跟神明計較?」阿漁差點握不住牌。
于新沒說什麼,只是用眼睫半垂的眸子幽怨看了阿漁一眼。
阿漁想著以前那個像清水一般含蓄的美少年小新新,又看著眼前沉靜有如深淵的俊美大帥哥。唉喲喂,被都會女子開發過了,果然不一樣。
「好啦,最愛你了。不過我很好奇,那時候你怎麼說服你媽放你出來?兩個單純可愛的男孩子手牽手去爬山,連我開明的爸爸都那麼反對,何況你那神經質的老母?」
「我沒有說服她,只跟喬喬說。」
當時年幼的于喬緊抱住哥哥小腿,直到于新保證他會回來才肯放開手。
「原來你蹺家啊?」
「反正她也不想看見我。」
于新不帶一絲情緒說出實情,更讓阿漁同情。認識于新之前,阿漁聽過鎮上的人跟王鎮長反應:秋水伊子總是一個人坐在橋邊看水流,很晚很晚才會回家。當他爸想做些保護措施防止蹺家少年做傻事,于新就跳河了。
這件事轟動福興小鎮一整個夏天,連傳統七月慶典都停辦。阿漁一直很好奇對方到底是何方神聖,然後高中開學,隔壁就坐著臉上半蒙著紗布的當事人,得償所願地給他認識下去。
「拜託,你媽不想看到你,你還是可以給她看嘛,你就是太為別人想,才會活得那麼累。以後不管是你老婆、你媽、喬喬要你付出什麼,你都要保留住自己的餘地,知道嗎?」
「嗯。」
阿漁看于新點頭,才滿意地回到正題。
「也就是說,你那天是懷著私奔的心情來見我對吧?」
「阿漁,那天十度。」
阿漁沒有要道歉的意思,只是對于新嗤嗤笑。
大人都不答應,他們只能約在半夜城隍廟後的便道會合。阿漁開著加蓋的電動車去的時候,于新已經到了,凍得直發抖。
──小新來,快上車!
于新擠上電動車,阿漁便以最高時速,沿著圳溝溯源而上。
離開他們所熟悉的小鎮,初始的刺激褪下,冷意和黑暗隨即襲來,泠泠的流水聲像是魔怪呼之欲出的前奏。
阿漁正感到不安,想要回頭,于新卻唱起歌來。
他想,這個男孩子的確像人們說的不太正常,把常人恐懼的黑夜,當作是他的舞台。
真是迷人,以後一定會有識貨的人來追逐這麼一個不世出的寶物。
歌聲讓相對論的時間縮短許多,不知不覺,來到郊外的山區。
電動車止於山路,阿漁正想著沒了代步工具,該怎麼爬上坡度三十的石子路,于新便下車挽起單薄的袖子,半蹲在他面前。
阿漁難得一句廢話都沒說,乖順地攀上于新背脊。平時上下課做慣的事,只不過換了個環境,讓他有些難為情。
于新沒有一聲埋怨,只是往前邁進。阿漁想著以後長大成人,他一定要幫命苦的小新新找工作、娶老婆,絕對要回報于新這些年照顧他的恩義。
因為動腦太耗氧了,阿漁不小心睡去。等于新叫醒他,他們已經來到山丘頂上,天還未明。
為了打發時間,只能縮在山石下躲風玩牌,也終於連接上阿漁玩牌的回憶。
待東邊泛起魚肚白,于新再次揹起阿漁,屏息以待那一顆他們世界所在最亮的恆星。
隨著第一道日光射出,兩人忍不住尖叫出聲,不停歡呼,直至太陽完全升起。
阿漁回想得很開心,熊熊啊了聲,注意到某個回憶和現在兜不攏的地方。
「你明明玩得很開心!」阿漁想起來了,從頭到尾,于新又唱又跳的,比平時上學有活力許多。
于新承認:「那是我第一次看日出。之後帶小汝看過幾次,都沒有那次深刻。」
「所以你悶著一張帥臉到底在跟我計較什麼?」
「你以前亂來都會說是為了帶我見世面,那次卻是為了拜神。」
「受不了,你這個悶騷的傢伙!」阿漁忍不住用手指戳刺于新的肩頭。
于新沒有否認。
阿漁托頰看著重新洗牌的于新,隨口說起一個本土化的童話故事。
「從前從前,大概四年前啦,福興王國有隻小胖魚,小魚和小新王子是好朋友。小魚總是要小新陪他玩,而小新也最喜歡跟小魚一起玩了,嘿嘿嘿!」
窗外響起落雨聲,于新眼角略略瞥過窗口,又看向笑咪咪沉浸在過往無憂年歲的阿漁。
漫天的雨水像小刀,刺穿圍繞在城隍廟外的符人,格殺勿論。
于新輕擺指尖,在阿漁注意到異狀之前,雨水就將符人濺出的血花洗淨,不留一點痕跡。
既然他回來了,就不會再讓外來的賊子好過。
「小新。」
「嗯。」于新不動聲色回過神來。
「我們看完日出,不是有許願?」
于新怔了怔,阿漁興沖沖望著他,擺明自己又忘光了,叫于新去想。
「沒有。」
「有。」
「沒有。」
「明明就有!」
「說了又有何用?」
「你就說嘛,壞的都過去了,以後的日子會變得更好,這就是懷抱願望的好處。」
于新抿緊脣,就好像在忍耐什麼。
「阿漁,我要回去了。」
「幹嘛?你生氣囉?」
于新丟下牌要走,眼看就要穿過廟門,被阿漁叫住。
「身體啦,你的身體!」
于新折返回來取回溫熱的身軀,阿漁沒攔他,只是滅了廟裡用不到的燈火。
阿漁常譏笑曾汝廢物,但他其實也常常跟于新鬧僵,大而化之的他連戳痛于新哪裡都不知道,只差在于新對他特別忍讓。
正當阿漁在死寂的神廳碎碎念于新就這麼拋下他回到溫柔鄉,突然想到他們家小新新可是個逃家慣犯。
阿漁飄出廟外,巡了半圈,果然,于新就躲在廟後的便橋旁看水流。
「小新,剛下過雨,屁屁坐地上會濕捏,跟我回去蓋被被聊天啦。」
于新好像回了什麼,阿漁聽不清楚,過去像是附身靠上他背脊。
「昕宇……許願沒有用……」
原來如此,阿漁大嘆口氣。
「你怎麼就是會在奇怪的點上鬧脾氣?許願歸許願,我只是想知道你想要什麼,為此去努力一把而已。」
「我希望……『昕宇的腿好起來』。」
阿漁感覺心口一陣絞緊,就像是他還活著一樣。
「小新,可是我已經死了。」
于新沒應聲,只是緊閉上眼。意識的時空仍是留在兩人年少最美好的歲月,不願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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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受到親親們諸多照顧了(合手拜)
年中換工作,花了不少時間調適作息,很多事也擱置下來,希望來年都能重新步上正軌,像個作者填坑寫新文^^
新的一年,祝小讀者親親,平安快樂~
--福興、福興,傍水而興……
政權交替,福興鎮三百年城隍信仰,即將沒入歷史。
不信鬼神的于新被選為最後一任廟主,因而遇見四年前事故身亡、自稱代理城隍的故友阿漁。一人一鬼為了解開小鎮埋藏的冤情,聯手與惡徒鬥智鬥勇。
血案、七月祭、鎮長選舉……事件源源不斷,如潮水向他們湧來。
無論傳奇或悲劇、祝福或詛咒、真相與陰謀……
終會浮上水面。
<城隍>
2017國際書展
作者:林綠
繪師:AK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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