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嗡鳴到站,沈自清出了車站,望著陌生的藍天。

 

  時值八月底,天氣十分炎熱,他淌著汗走向公車站牌,抬頭搜索最靠近小阿姨家的路名。這時,路邊有台像是郵差騎著的綠色老機車,緩緩向他靠近。

 

  「自清?」

 

  他聽見完全不同於家鄉的口音,看向綠色機車駕駛,是個四十來歲、理著平頭的中年男人,戴著一頂和他嚴肅五官不相符的卡通企鵝安全帽。

 

  男人短袖襯衫汗濕一片,顯然在日頭底下等了一段時間。

 

  「姨丈。」沈自清僵硬地喊了聲。

 

  男人點頭回應,一雙嚴肅的長眸打量他上下。

 

  「你東西就這些?」

 

  他點頭回應。

 

  「上來。」

 

  沈自清接過安全帽,跨坐上後車座,姨丈發動引擎。

 

  他不會說客套話,連簡單一句「有勞你了」也擠不出來,就這麼在機車上跟著木訥的男人穿過大街小巷。他看著街上車水馬龍,商家招牌林立,人潮不絕,原來這就是城市的模樣。

 

  「自清。」

 

  姨丈在車陣中抬高音量喊了聲,沈自清回神過來,又「嗯」了聲。

 

  「想吃什麼?」

 

  他陷入困境,家裡從來沒問過他這句話,就說自己不餓。

 

  姨丈好像沒聽見他的話,慢下車速,在街角一家小吃麵店停車,叫他在車上等,自己拐著腳走過去。麵店高出路面半尺,他看著瘸著右腳的姨丈吃力走上台階,叫了一碗牛肉麵。

 

  老闆娘朗朗招呼著:「長官,車上是你大兒子嗎?之前沒見過,還以為你家只有一對雙胞胎。」

 

  姨丈沒有否認,只是回:「要唸高中了。」

 

  姨丈拎著一碗麵回來,把麵放在前面菜籃,再次發動機車。

 

  沈自清怔怔望著姨丈寬闊的背脊,以前都是他早上起來給祖父母煮粥、給喝酒喝到睡死又餓醒的晚哥泡泡麵,第一次有人為他準備吃食。

 

  機車過了路橋,騎過一個上坡路段,拐進社區附設的露天停車場。姨丈把引擎熄火下車,提起麵往社區大樓走去,他沉默跟上腳步。

 

  「右手邊,A棟,十三樓。」姨丈按下電梯鈕,走進電梯,看他還發著怔,又喊一聲:「自清。」

 

  沈自清回過神來,有句話差點脫口而出──你不嫌煩嗎?

 

  好好的一個家,突然來了個沒見過面的外甥,一來就要打擾三年,任誰都會覺得不舒服,但姨丈還是得為了妻子一起興起而忍耐。

 

  沒想到,姨丈先清了清喉嚨:「我腿不方便,你生活可能會跟著不方便,忍一忍。」

 

  「啊?不會不方便。」沈自清想也沒想,直接回道。他祖父一樣傷了腿、打工那邊的老闆也少了一隻手,他很習慣跟傷殘的男人相處,只要注意到他們行動時有所猶豫,就會過去搭把手。

 

  姨丈定定看著他,又收回視線。

 

  「秀惠常說起你。她每次回老家,家裡總是收拾得很乾淨,燈都是亮的,孝順、聰明、貼心,很喜歡你。」

 

  沈自清聽得茫然,不知道小阿姨形容的那個好孩子是誰。

 

  十三樓到了,走出電梯,他看見一扇相當花俏的玫瑰大門。姨丈掏出鑰匙,同樣也是玫瑰造型,掛在一隻胖企鵝鑰匙圈上。

 

  「這是秀惠設計的宅子。」

 

  姨丈說話有股慣常的威嚴,像是晚哥交代底下人幹活的口吻,但每每提到小阿姨的名字,語氣總會柔和三分。

 

  姨丈打開門,寬敞的客廳一覽無遺,天花板和角落有著各式燈具,沙發桌椅鋪著色調鮮明的布塊。

 

  牆面是一片海,往無盡的地平線延伸出去,他看得出神。他從小長在山村,從沒見過海。

 

  直到他看見一旁和大海不太相容的巨大企鵝群才回過神來,總共有五隻,兩大三小,加上剛才的安全帽和鑰匙圈,看來企鵝在這個家很受歡迎。

 

  「自清。」

 

  「啊?」他走神好幾次,希望姨丈不要以為他很蠢。

 

  姨丈把麵倒好一碗,放在餐桌上,告訴他等會要去接小孩。

 

  「你不要怕,把這裡當自己家。」

 

  等姨丈離開,沈自清坐上餐桌,拿起筷子,一邊吃著麵,一邊想著現在逃走還來不來得及?

 

  

 

  不到半小時,大門外響起吱喳細音。

 

  沈自清依幫中打手的習慣,起身去探門。門一開,兩個半身大的小孩子毫無預警往他熱情撲來,他差點沒站好往後頭栽下去。

 

  「大哥!」

 

  「胡鬧!」姨丈喝斥小孩,臉色很兇,但兩個小表弟妹似乎不怕爸爸,依然興沖沖圍著他不放。

 

  沈自清記得小阿姨結婚後一年內先後生了一女一男,就像是龍鳳胎,女的叫周弦,男的叫方矩,今年剛上小學。看來他們襲得了小阿姨熱情的性格,一點也不怕生,才會一見面就叫哥哥,就好像他是這個家遠歸的長子。

 

  「大哥,你好高喔,跟爸爸一樣高!」

 

  「哥哥好像媽咪故事中的王子,頭髮亮晶晶。」

 

  「這是染的。」沈自清半蹲下來,小朋友伸手輕輕抓住他半褪色的金髮,好奇得很。

 

  「爸爸,你有帶哥哥去看房間嗎?」

 

  「還沒。」

 

  「大哥,快來看,媽咪跟我們一起佈置的房間。」

 

  他以為會看見更多的企鵝,結果沒有。米白色的壁紙,沒有花俏的裝飾,而不管書桌、書櫃、檯燈都是全新的。準備得這麼齊全,他不禁想,小阿姨可能不是一時動念,而是在心頭盤算許久。

 

  「大哥,你快看,床、床!床是我們選的!」

 

  沈自清回頭看去,他今天遇見好幾次的企鵝又出現了,一隻比他的小表弟妹個頭還大的企鵝布偶就藏在水藍色的棉被下。

 

  兩個小孩子把他拉上彈簧床,興奮地跳上跳下。他怕他們跳一跳撞到頭,只得左右手各拉一個,跟著他們一起跳。

 

  「大企鵝、小企鵝!大哥,換你!」

 

  「大企鵝、中企鵝、小企鵝!」

 

  「嘎嘎嘎!」

 

  沈自清一邊跳,一邊想著這床的彈性還真好,應該不便宜。等他以後出去工作賺錢,他一定要把所有費用還給小阿姨。

 

  門鈴聲響起,這個家的女主人回來了,充滿活力地叫喚:「老公,開門、開門!」

 

  「啊,是媽媽、媽媽回來了!」小朋友開心大叫。

 

  沈自清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就被小表妹小表弟熱情拉去客廳,去見久違的小阿姨。

 

  那是一名穿著時尚的女子,紅棕色的長髮束起馬尾,耳下晃著兩枚金色星月,垂著眼的時候看似文靜,望向姨丈的時候又綻出冶艷的笑,就是那種晚哥口中總把男人迷得團團轉的多層次美女。

 

  小阿姨手上大包小包,弄了好久還是玄關和鞋子奮戰,姨丈看不下去,過去扶著她肩膀,幫妻子脫下高跟鞋。

 

  明明是個簡單的小動作,他腦中卻浮現「鐵漢柔情」之晚哥式成語。

 

  「秀惠,自清來了。」

 

  「是嗎?在哪?我隱形眼鏡掉了,看不清楚。」小阿姨瞇著眼,往他所在的反方向搜尋。

 

  「怎麼又掉了?」姨丈嘆口氣,「忒迷糊。」

 

  「沈自清,出來!」

 

  「惠姨。」沈自清僵硬地打上招呼。

 

  小阿姨把東西扔在門口,快步走向他,兩手用力拉扯他臉頰。

 

  「臭小子,你終於來了!我為了見你一面可是等得好苦。我每次回家,你都給我溜得不見人影,太可惡了!」

 

  沈自清不自然地迎向小阿姨的目光,母親的幻影又浮上眼前。

 

  「我還以為你會拒絕,好在你答應了。」小阿姨伸手抱緊他,他忍不住閉上眼,沉浸在幻影之中。「阿母在電話憂心地跟我說:『阿惠,阿清晚上都無在家。』我就想,不能再放任你下去,沒有人盯著你,你遲早會走上歪路。」

 

  如果是兩年前的他,自卑的心一定會承受不了這麼深重的好意,發瘋對這女人咆哮咒罵,他親生父母都不在意他死活了,不需要一個外人假慈悲。

 

  直到他遇見了一首歌,日日夜夜聽著,才明白自己內心最渴望的,就是有人能把他掛在心上。

 

  「姨,謝謝妳。」他心裡有很多話想說,卻只說的出簡單的道謝。

 

  小阿姨流著淚,濕了紅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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