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山寨　林綠

　　沈自清冷著一張臉，就像幫忙老大身旁圍了一大群造勢的小弟（趕也趕不走），浩浩蕩蕩進了七班教室。

　　講台旁坐著一名清秀的男子，很年輕，看來不到三十歲，穿著白襯衫、白長褲，散發出來的氣質如同那身全白的服裝，異常乾淨。

　　只是年輕男子閉著眼，腦袋一頓一頓。沈自清強烈懷疑那傢伙在打瞌睡。

　　「老大，那個睡美男是我們的老師嗎？」

　　「幹嘛問我？」沈自清第一天到校，不想成為被老師記住的焦點，無視一群人想要他出面的請願，只是自顧自打量著新教室。

　　黑板已經用粉筆畫出座位表，座號從第一排開始算起，共有二十五人。

　　沈自清猜測每個學生的座號已經排序完成，他視力優良的雙眼不難發現講台放置一本藍皮簿本，攤開的紙頁所畫的格子似乎正是對應教室的座位表。

　　沈自清大步走向講台，要拿起點名簿的時候，眾人眼中的「睡美男」幽幽醒來，一雙清眸正好近距離對上沈自清的臭臉。

　　「自清，早安。」白衣男子溫柔笑了笑。

　　沈自清皺了下眉，為什麼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會對他釋出全然的善意？

　　「早什麼早？都幾點了？」

　　「抱歉，老師馬上起來。」年輕人閉著眼，拿起點名簿，看也沒看，就用像溫水一般的嗓子點名：「自清，你是一號。」

　　沈自清後知後覺，驚覺這個人是先叫了他名字才點名，瞬間毛細孔竄上，好久不見的危機意識冒出頭，大腦急速運轉。

　　「老大，原來你叫自清。」

　　「清哥、清哥！」

　　「閉嘴，我在想事情！」

　　沈自清想起入學前，小阿姨嘴邊不時提到「季老師」，又存有他的聯絡電話，可見兩人已經碰過面，這男人事先知道他的長相並非不可能。但沈自清還是覺得有哪裡不對勁，這個男人彷彿特別等著他出現，不知意欲為何？

　　「自清，你位子在這裡。」季老師走下講台，輕手點下第一排第一列的位子。

　　「你是什麼人？」沈自清毫不客氣地質問對方，季老師只是用帶點恍惚的微笑回應他。

　　「我是季潔，季風的季，潔淨的潔，七班的導師。」

　　季老師直白回答，但沈自清卻覺得這個人避重就輕，對他隱瞞著什麼。

　　「自清，來，過來坐。」季老師對沈自清招招手，比起高中老師，更像幼教老師。

　　「我有聽到，你不用說兩次。」

　　對於沈自清近乎冒犯的口氣，季老師沒有生氣，只是耐心等著他入座。

　　沈自清被全班盯著不放，只能不情願坐上教室最惹人注目的一號特等席。

　　季老師一直到沈自清真正坐定下來，才露出安心的神情。

　　「再來，二號，陳嘉仁。」

　　被點到名的男同學是個外形帥氣的男孩子，只是抓了一個太過油膩的髮型，看起來不像學生，倒像是年輕的業務員。他小跑步而來，不坐下，反而直接往季老師撲上去。

　　「老師、老師，你有沒有女朋友？」

　　「陳同學，老師沒有女朋友。」季老師柔和地回應，知無不言。

　　沈自清發現一件事：季老師叫二號陳同學，卻直接叫他名字，到底為什麼？

　　「那老師需不需要女朋友？我有很多美麗的阿姨，你看看有沒有對上眼的吼？」二號同學隨手亮出一疊相片。

　　季老師誠實以對：「陳同學，謝謝你的好意。老師先前生病好幾年，工作剛起步，暫時沒有考慮感情事。」

　　「沒關係！」陳同學不氣不餒，又向季老師亮出另一疊相片。「老師，看一下，這些是我帥氣的乾爸們，你有沒有喜歡哪一個？」

　　季老師依然神情溫柔：「抱歉，老師也不想被包養。」

　　「你來幹嘛的？」沈自清把二號同學抓離季老師半步，他就坐在旁邊，很難不處理一下神經病。

　　陳同學鍥而不捨：「清哥，你有沒有女朋友？」

　　「坐好，不要吵，不然宰了你。」

　　於是二號同學不敢再造次，乖乖入座。

　　沈自清處理好「小弟」，轉回身，發現季老師朝他露出笑，好像想誇他幾句，又忍在微笑的脣邊。沈自清對於季老師不停發送過來的關心和好感，感到十分棘手。

　　「你快把名字點一點，不然下課都還沒點完！」沈自清催促季老師做他的正事。

　　「好的。」

　　季老師一一點名入座，十三號缺席，喊到十四號「何寶貝」，季老師特別停下來。

　　「剛才何寶貝的母親打電話過來，告知何同學不慎昏倒在校門口，大概需要靜養一段時間。」季老師在手中點名板畫了一顆小星星。

　　「啊，是清哥英雄救美的人！」

　　「英雄救美？」季老師不解問道。

　　沈自清還沒回答，班上同學就七嘴八舌搶著回答，把他隨手之勞加油添醋，好像他才剛拯救完一個世界。

　　「自清，你做得很好。」季老師由衷讚許，全班響起掌聲。

　　沈自清不覺得高興，只覺得後悔多管閒事。他過往的人生經驗告訴他，被當作好人，日後只會被予取予求，沒有好處。

　　好在季老師沒在好人好事上頭打轉，繼續點名下去。

　　輪到最後一個學生，季老師喊出「二十五號」，響起一聲嬌滴滴的「有」。

　　沈自清忍不住望向教室唯一站立的同學。那是一個樣貌相當清秀的男孩子，留著時下少女流行半遮眼的劉海和微捲髮尾，看他手指不停把玩自己的頭髮，嘟起的嘴脣還塗著有亮粉的脣膏，怎麼看都是跑錯棚的女高中生。

　　「在下流湍，江水門派傳人，見過諸位同學。」江同學翩翩行了禮。

　　沈自清只有一個想法：為什麼要講文言文？

　　「很榮幸來到二中這個貴寶地，流湍身無長物，也沒有男朋友喔！」

　　「哦哦哦！」

　　七班同學因為小美人（男）的宣言，精神無比亢奮。江同學這麼說，給人一種可以追他的神祕錯覺。

　　沈自清認為對方是故意在裝三八，嘩眾取寵以換來社群認同，也就是俗稱的「人氣」，把高超的手法藏於爛俗的把戲。

　　沈自清只有一點想不通，江同學講「男朋友」三個字的時候，為什麼要特別對著他眨眼？

　　等學生都入座，季老師拿起一張精緻的信紙，代替那個才到學校就倒下、無法出席的何同學自我介紹。

　　「『老師，如果我沒能如願上學，請您幫我向大家唸這封信。大家好，我是何寶貝。因為我爸媽以為我沒辦法長大成人，所以選了一個適合去天上當小天使的名字，沒想到我竟然能撐到唸高中，真是太幸運了！我從小在醫院長大，兩個月前，醫生說我可以出院。我運氣很好，趕上二中增班考試，成為七班的一分子。我還有很多話想說，但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很高興能和大家當同學，以後也請你們多多指教了！』」

　　沈自清聽見抽泣聲，沒想到班上竟然有人哭了！

　　七班同學們哭得像哭喪：「寶貝，嗚嗚，我們會想你的！」

　　沈自清強忍住心底話──哭個頭，你們跟他又不熟！

　　季老師補上一句：「『還有，我最喜歡的歌手是林洛平，希望能交到一樣喜歡洛平大大的朋友。』」

　　沈自清直起身子，剛才那個要媽媽照顧的病人同學，形象突然明亮起來。原來是同好，希望他早日康復。

　　季老師看了沈自清一眼，又柔聲向學生宣導友愛的精神：「從今天開始，何同學就是班上的一分子，希望大家能多多關心何同學，好嗎？」

　　「好──」

　　季老師在黑板寫上何寶貝的名字和聯絡方式，沈自清看了兩眼，自動記在腦子裡。

　　點完名，沈自清以為事情告一段落，只要再聽老師講幾句廢話，就可以早點離開這個磁場不合的地方，去找新工作。

　　雖然小阿姨說會供他讀書，但世事總是多變，沈自清相信世間能倚靠的人只有自己。

　　沈自清自以為看透世情，沒想到，他人生最無常的變化就是這間小教室的人事物，幾乎讓他招架不住。

　　季老師說：「接下來，從一號開始。」

　　沈自清眉頭抽了下：「開始什麼？」

　　「自我介紹。自清，來，讓大家好好認識你。」

　　一時間，沈自清忘了收斂殺氣，瞪向存心找他碴的季老師。

　　「你是故意的。」

　　「是，老師對你有意為之。」季老師露出一抹秀雅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