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父把車停在大飯店外的小公園旁,特意要喪門閉上眼,把有點沉的孩子一路抱進飯店已經佈置好的宴會廳,才叫喪門睜開眼。

 

  「阿門,你看,登登!」

 

  純金色的牆面映入喪門眼簾,名畫與珠寶充作廳堂點綴的裝飾,中央放著遊樂園才會出現的七彩旋轉木馬,還有一只七層奶油大蛋糕,是孩子都會尖叫。

 

  「很漂亮對不對?你記下來,就當爸爸給你過生日。」

 

  喪門點點頭,沒有喪父預想的驚喜模樣,好像這華麗的宴會廳也不過是塊塑膠布景,已經見識過更豪奢的殿堂。

 

  喪父笑了聲:「像你這種漂亮又聰明的囡仔,應該出生在好人家才對。看你一直誇四少爺新衣服好看,都沒能給你買新衫。」

 

  喪門搖搖頭,臉頰貼著父親乾皺的臉皮。

 

  「爸爸,我不是羨慕祈安的新衣,我喜歡的是祈安。」喪門有些害羞地承認。他誇陸祈安衣服好看,其實只是不好意思直接說本人可愛。「比起榮華富貴,我更想要跟祈安一塊遊戲。」

 

  喪父露出怪笑的小丑表情,好像喪門說了什麼了不得的話。

 

  「阿門,那是名門陸家,就算是破敗的世家,還是比村夫好上天。」

 

  喪門咕噥一聲:「我又沒說要娶他……」

 

  這時,一群黑衣人聚集到喪家父子身旁,喪門看去,總覺得來者不善。

 

  喪門摟緊父親的臂膀,不想和對方有接觸;喪父卻笑著收下黑衣人塞來的大紅包,把喪門這個「貨品」交出去。

 

  「怎麼這麼大包?沈夫人真是太客氣了。」喪父連著哈腰鞠躬。

 

  黑衣人把喪門帶進後台的暗室,暗室坐著一名挽髻的女子,光線太暗,以致於喪門只能看見她艷紅色的裙角。

 

  紅裙女子發出哽咽的聲音:「弟弟,謝謝你。」

 

  喪門猜測紅裙女子就是沈夫人,低身向她行禮問好。

 

  「醫生說,我的孩子……大概不行了,不能讓媽知道這個消息,請你代替他出席。」

 

  「夫人,希望我能幫上妳的忙。」

 

  「這個,請你帶在身上。」

 

  喪門走過去,沈夫人冰冷的手拉過他,將一只小紅包交給他。

 

  「高人說,這可以讓你假扮一夜的新澤……就是我的孩子,不被旁人看穿,請你千萬別丟失了。」

 

  喪門將紅包放在胸前的口袋,可以感覺到紅包內裝著細絲狀的物品。

 

  「謝謝你,你真是好心的孩子……」沈夫人捂住臉,泣不成聲。

 

  喪門想要安慰幾句,沈夫人卻打斷他,自顧自說著感激的話。

 

  「你真好心,下輩子一定會投生在好人家,不會再受苦了。」

 

  喪門感到一股說不出的寒意。

 

  沈夫人親手將喪門換上一套嶄新的白衣服,把喪門牽到會場,對來賓微笑致意。

 

  喪門心想拿錢辦事,努力像個彬彬有禮的小主人,代替病床上的孩子招待客人。

 

  沈夫人優雅又溫柔,應該是都市人理想的母親。只是喪門被她牽在手上,總是不時想起自家阿母大嗓門的笑聲。

 

  客人們熱絡地和沈夫人寒暄,喪門以為她們應該感情很好,孰料客人們一入座,就竊竊談論起沈夫人的八卦。

 

  喪門耳力很好,可以聽見人們的私語。

 

  ──不是病得快死了嗎?

 

  ──真可怕。

 

  喪門不明白,怎麼一個孩子會讓人感到懼怖?

 

  兩名女貴客吱喳說起所謂「可怕」的緣故──沈夫人當初幾乎要被沈大老闆趕出家門,多虧有了身孕才維持住婚姻。但懷胎六月,醫生診斷出她腹中的孩子是死胎。

 

  為了保住貴婦的身分,沈夫人到處去求神問卜,有高人指點,天上將降下星辰,沈夫人可以借一抹辰輝,讓胎兒死而復生。也因此,沈小公子取名為「新澤」,星子輝澤之意。

 

  沈小公子既是沈夫人求高人借星澤所生,不是人間應有的存在,所以一出生就病痛纏身,上天隨時都會把命收回去。

 

  孩子的笑聲打斷賓客的私語,在宴會廳的另一頭,有群和喪門年紀相仿的孩子,開心地玩在一塊。

 

  喪門只要聽見笑聲,就會想起山上的小友伴,忍不住多看幾眼。

 

  「新澤,想要跟朋友玩嗎?」沈夫人柔聲問道。

 

  「可以嗎?」

 

  沈夫人點點頭,於是喪門走過去打招呼。

 

  那邊有四個小男孩,一個長得特別肉實,手帕矇著雙眼,好像在玩鬼抓人,但仔細看又好像不是。

 

  胖小孩不顧形象,對著四周大喊:「可愛的小美人,呼呼呼,來讓我親一口!」

 

  「阿福,這是沈老太太的壽宴,妳可以想點有格調的遊戲嗎?」男孩們老成地抱怨一聲,左閃右躲,深怕貞節不保。

 

  胖小孩伸手去抓,剛好捉住假扮成沈小公子的喪門,不分由說,就往喪門的臉頰用力親上一口。

 

  喪門被突如其來的吻給親昏頭,總覺得他不是第一次被騷擾。

 

  「啊啊,沈公子,對不起、對不起!」小朋友們圍了上來,七手八腳把喪門拔出胖小孩的魔爪。

 

  「沈公子?」胖小孩揭開手帕,看著臉紅捂著口水印的喪門。

 

  「你……你好,我是……新澤。」

 

  「喪門,你怎麼在這裡?」胖小子準確無誤喊出喪門的名字,喪門怔怔看著對方明亮的大眼睛。「你要死了,快逃啊!」

 

  胖小孩的友伴慌忙抓住胖小孩,再三跟喪門道歉:「啊啊,對不起,她又亂說奇怪的話。」

 

  喪門心裡有個感覺,該道歉的是他才對,他好像欠了某些人很多對不起。

 

  沒給他去跟胖小孩細問的機會,沈夫人笑吟吟走來,拉起喪門往宴會廳中央走去。喪門的視線被人牆擋住,再也看不見胖小孩和他的友伴。

 

  「新澤,奶奶來了,來跟奶奶問好。」

 

  喪門看見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婦人,兩眼混濁,歪著頭,嘴角流著唾沫。周遭光鮮亮麗的人們只是一股腦說著祝福的話,為老婦身後的富貴扮演好客人的角色。

 

  喪門走過去,握住老婦人的手。老婦人的雙眼突然亮起光采,定睛看著眼前的小人兒。

 

  「奶奶,妳好。」

 

  老太太笑了,伸手對喪門招了招。

 

  「新澤,過來給阿嬤抱。」

 

  喪門過去靠上老太太的懷抱,聞見她身上的氣味,很多瀕死的人都有的氣味。

 

  「我可憐的囡仔,希望你不要再受苦,病都給我來病就好……」

 

  喪門聽見老婦人最後的心願,輕應下來。

 

  「奶奶,請安心上路。」

 

  喪門感到肩上一沉,老婦人的重量壓著他,他覆上老婦人皺摺無數的眼皮。

 

  「夫人,請找處理後事的人過來……」

 

  喪門轉身,卻不見沈夫人,只有一個盛怒的中年男子。

 

  「我兒子明明在醫院,你是什麼人!」

 

  「您是沈先生嗎?麻煩請找處理後事的人過來,老太太走了。」喪門想找到可以安置好老太太的家屬。

 

  沈老闆氣極敗壞,老母親的壽宴,偏偏沉迷宗教的妻子又給他出亂子,非常不待見喪門這個冒牌貨。

 

  「把他抓起來!」

 

  會場亂成一團,尖叫聲不斷,也就沒人注意到老婦臉上安祥的笑容。

 

  喪父趁亂混入人群,嘴上咬著紅包,抱起喪門逃跑。

 

  「果然做喪的不能跨喜慶,好事也會變白事。」

 

  「阿爸,我們還是把錢還回去吧?」喪門勸了一句。

 

  「什麼都好談,還錢免談!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喪父跑得氣喘吁吁。

 

  喪門從父親身上躍下,離開飯店的馬路上,反由他拉著年邁的喪父往前跑。

 

  「我還是覺得不對。」喪門皺著眉頭,很難說明清楚。「阿爸,這事是錯的,因為我才是『真的』。」

 

  「小寶貝,你跟四少爺混在一起,說話越來越難懂。」喪父嘖了聲,不甘不願地答應兒子的請求。「好啦、好啦,我會把紅包還給沈夫人。」

 

  喪門眼角瞥見高速接近他們的亮光,情急之中,一頭把父親撞入路邊的草叢,再回神,黑轎車已經衝至他面前。

 

  碰地巨響,喪門短暫失去意識,從半空落地,在柏油路面一連滾了十來圈。

 

  喪門倒在地上,睜大眼卻看不見東西,只能感覺有溫熱的液體從身體不停流出。

 

  有一抹紅色覆上他模糊的視線,原來是沈夫人的裙子。

 

  「好心的孩子,謝謝你代替我兒子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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