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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五放學,沈自清收好書包,轉過身,冷不防看見江流湍站在他面前。



  「嚇,你從哪裡冒出來的?」



  江流湍雙手合十,雙眼微彎、脣角含笑地請託。



  「自清,不好意思,耽誤你一些時間,我需要你幫忙。」



  沈自清用膝蓋猜都知道沒好事。



  「想幹嘛?」



  後座的副班長大叫:「清哥,你好偏心!我平常叫你都不理我!」



  「吵死人了,你計較什麼?你又憑什麼管我?」



  「對嘛,嘉嘉,清哥又不是你男朋友!」



  沈自清瞪向亂幫腔的七班同學,副班長作勢哭哭。



  同學們又雞婆問道:「班長,你不說些什麼澄清嗎?」



  江流湍攏了攏髮尾,嬌柔笑道:「身為被偏愛的一方,總是要低調些,才不會惹來嫉恨。」



  七班同學大叫:「哦哦哦!」



  沈自清一時間很想掐住火上加油的江流湍,但也知道自己打不過他,無力地把話題拉回來。



  「到底有什麼事?」



  「是這樣的,這個星期日,我本來答應鄭凡同學要陪他參加活動,沒想到家裡突然有事抽不開身,想拜託你幫幫他。」



  「他不會自己來問我嗎?」沈自清看向左手邊的位子。



  事主就是坐在他隔壁的傢伙,戴著一副遮臉的黑框眼鏡,整天趴在桌上睡覺,只有季老師的課會爬起來聽。從開學到今天,兩人雖然坐附近卻沒打過幾聲招呼。



  雖然沈自清口氣很兇,但他其實對鄭同學沒有惡感,光是鄭同學不會像班上同學無視他意願吱吱喳喳叫著「清哥、清哥」,就值得基本的尊重。



  江流湍歪了歪頭:「知道請我來問,你才會答應他。就這點來看,鄭凡同學確實了解你,不是嗎?」



  沈自清直接去拍鄰座的桌子,始終低著頭的鄭同學才看了他一眼,又立刻別過臉。



  「我問你,你真的是為了找我才去拜託班長,還是他亂扯一通?」



  鄭同學頓點許久,才悄聲回覆:「……真的。」



  「為什麼找我?我們又不熟。」



  鄭同學站起身,抓著書包就要衝出教室,可惜被江流湍和沈自清兩大高手攔截下來。



  江流湍以班長的身分勉勵一笑:「小凡,不要怕,加油喔!」



  沈自清嘆口氣,再問一次:「為什麼找我?」



  鄭同學抿住脣,一秒兩秒,然後在全班面前大吼出聲。



  「對不起,因為我、沒、有、朋、友!」



  沈自清怔住,江流湍哎呀一聲。



  七班同學們向鄭凡同學溫情喊話──



  「小凡啊,你怎麼會沒有朋友?」



  「大家都是導哥的小企鵝啊!」



  「對呀對呀!」



  鄭凡只是窘迫站在原地,沈自清能同理他的心情。只要有點智商,誰跟想這群笨蛋當朋友?



  沈自清不耐煩問道:「星期天什麼時候?」



  鄭凡定定看著沈自清,微弱地回答:「……九點,體育館。」



  「好。」







  於是星期日早上九點,沈自清一身便裝,準時來到體育館門口。



  「哇哇,林洛平,請幫我簽名!」



  「我不是林洛平。」



  沈自清經歷了上述十來次鬼打牆對話,才等到氣喘吁吁跑來的鄭凡同學。



  鄭同學穿著嶄新的白襯衫和西裝褲,眼鏡也換了一副無框眼鏡,明顯有特別打扮過,但整體看起來比穿二中制服還糟,品味有待加強。



  鄭凡囁嚅說道:「本子出了一點問題……找到了……」



  沈自清有些受不了鄭同學畏首畏尾的窩囊樣,他有那麼可怕嗎?



  「走吧。」



  鄭凡低著頭,領著沈自清進體育館,對工作人員遞出票證。



  「那個,在地下室。」



  「嗯。」



  鄭凡提起勇氣問道:「那個……你知道『同人誌』嗎?」



  「不知道。」



  「你有沒有……看過什麼漫畫?」



  「我不看漫畫。」沈自清長大的環境負擔不了額外的娛樂,那台二手收音機就是他的全世界。



  對話中止,鄭同學的頭垂得更低了。



  沈自清看著四周忙進忙出的人,多是高中生和大學生,排開的長桌上堆疊著書刊,他初步判斷這是個人出版的銷售集會。



  「到了,那裡。」鄭凡指著角落的位置,桌上已經放著一箱書。



  沈自清連結所有片段的線索,得出一個結論:「你在畫漫畫?」



  鄭凡點點頭,默默從背包拿出佈置攤位的道具。



  「叫我來做什麼?」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同人場,我怕……被笑。」



  「你怕被笑,又跟我有什麼關係?」



  鄭凡同學背對著沈自清,握緊手上的黑色桌巾,決定全梭下去。



  「因為……你臉這麼兇,絕對沒有人敢笑我!」



  沈自清明白了,原來鄭同學是看上他的臭臉,這他無法否認。



  「總之,你要賣書對吧?」



  鄭同學點頭。



  「我的封底是白色……桌巾黑色……對比色,比較顯眼。」



  沈自清睨著黑布桌上,像一大塊豆腐疊著的白色本子,不予置評。



  十點開放入場,人群像潮水湧入會場。沈自清托頰看著,有幾攤生意特別好,而大多數的攤子就像他們的攤位一樣,門可羅雀。



  沈自清呼了口氣,現實太過血淋淋,他實在不忍心開口叫鄭凡直接收攤。



  沈自清轉頭看去,鄭凡不知道什麼時候拿出紙筆,專心畫他的畫,看樣子根本不在意有沒有生意上門。



  「這是什麼?一格一格的?」



  「分鏡稿,在家裡不能畫,得把握時間。」鄭凡畫得很快,沈自清看得出他拿筆的動作很熟練,應該畫了好些年。



  「我可以看嗎?」



  鄭凡像是沒聽清楚,繼續畫了小半張,才停下筆來,怔怔看向開口要求的沈自清。



  鄭凡的喉嚨發出一連串像是消化不良的怪聲,接著手忙腳亂從他帶來的黑色帆布包,抽出一疊紙稿,彎腰九十度,雙手捧給沈自清過目。



  「別這樣,活像個白痴。」沈自清睨著雙目接過。



  「這是第一回……」



  「嗯。」沈自清低頭翻閱畫稿,鄭凡不停嚥口水。



  沈自清一目十行,一下子就看完圖稿,重新翻回第一面。



  「這裡是什麼意思?」



  鄭凡結巴地回答:「這樣畫……感覺很帥……」



  沈自清皺了下眉,鄭凡看得腳一軟,差點直接跪下。



  「這句台詞是什麼意思?」



  「搞笑。」



  「哪裡好笑了?」



  鄭凡呆滯坐在塑膠椅上,想從沈自清手上抽回畫稿,把稿子和自己一起投進焚化爐燒掉算了。



  「還有這裡,這個人物雖然跟著別人一起笑,是不是心裡難過?」



  沈自清指著其中一個不起眼的小配角,鄭凡安靜了好一會,然後搖搖頭。



  「角色的確在笑……是我畫的時候……在哭……」



  沈自清再冷感,也不會去問:「你哭什麼?」



  「抱歉,你應該不想被外行人批評。」沈自清把稿子還給鄭同學。



  鄭凡搖頭:「不,你說的對,謝謝。」



  「那你繼續畫。」



  「好。」



  沈自清拿起攤位的商品來看,完成度又比剛才的畫稿更高,故事也算有趣。



  可以賣的商品卻乏人問津,問題大多出在行銷。沈自清看了書封的作者名「FAN」,歸結問題應該出在作者不紅,是一個擺攤也找不到朋友的十五歲邊緣人。



  這時,他們攤前走來兩名少年,故作親暱地對鄭凡同學打招呼。



  「哇,鄭大師,你出漫畫啦!」



  鄭凡倏地抬起頭,眼鏡下的雙眼滿是驚恐。



  「你們誰啊?」沈自清不耐煩地問道,像趕蒼蠅一樣對兩名少年揮揮手。



  「我們是新格高中部學生。」



  沈自清雖然是外縣市移民,但多少聽過新格中學的名氣。國內赫赫有名的貴族學校,從幼兒園到高中部一條龍,政商大老的孩子十之八九送去新格讀書。



  「我不懂新格有什麼了不起,但我知道會特別抬出校名招搖的白痴,都是在校內混得不怎麼樣的學生。」



  「你是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聽不懂嗎?白痴。」



  鄭凡拉住沈自清,請他不要跟他們計較。



  「他們……是我國中同學……」



  「同學又如何?把錢掏出來。」沈自清都是這麼對付跑去餐廳亂他的七班同學。



  沈自清都擺出攝氏零度的待客態度,兩名少年仍是不放棄,強力向沈自清推銷他們以為的笑話。



  「他一直說要當漫畫家,上課都在畫畫。有一天,他爸突然跑來學校,把他拖出教室暴打一頓,哈哈……」



  對方沒能笑完整句話,沈自清在桌底伸長腿,用鞋尖掃倒兩名少年。



  兩名少年爬起身,憤怒大吼:「你!」



  沈自清惡人先告狀:「別弄壞我們的攤子,滾。」



  雙方僵持好一會,兩名少年憤恨離去。



  解決了噪音,沈自清繼續翹著長腿,看免費漫畫。



  鄭凡很不安,鼓起勇氣戳了下沈自清的背。



  果然,沈自清很兇地回頭:「幹嘛?」



  「這樣沒關係嗎?」



  「你以為我會隨便對人出手?我評估過了,這種欺善怕惡的傢伙,就算把他們打成白痴,他們也不敢報復。」



  「可是……」鄭凡說不出口,沈自清根本沒必要為他這種懦夫出頭。



  「倒是你,就算被家人羞辱,也還是要畫畫嗎?」



  鄭凡低著頭,口氣微弱但堅定地說:「我喜歡漫畫。」







  他出生在一個家教甚嚴的家庭,父母秉持菁英教育的理念,把外語和才藝課程排滿他的生活,幾乎讓他透不過氣。



  有一年他生日,他父母讓他到書局買書,他偶然挑了一本漫畫書,父母雖然皺著眉頭,仍是買了漫畫給他。



  當天晚上,他打開人生第一本漫畫,第一次感受到脫離束縛的自由,徜徉在幻想的世界。



  從此以後,只要有機會,他就和弟弟一起躲在家裡偷看他私下買來的漫畫──他有一個小他兩歲的弟弟,和他們自以為是的爸媽不同,是個相當善解人意的孩子。



  看久了之後,他開始動手畫,一開始只是模仿作品,再來是改編弟弟喜歡的童話故事,慢慢地,他畫起屬於自己的故事。



  而不管他畫什麼,弟弟都說好厲害,是他的頭號粉絲。



  他本來沒有想過要以漫畫謀生,像這樣開心地畫下去就足夠了,他已經擁有理解他的忠實讀者。



  可好景不常,父母發現了他們兄弟的祕密。他們當著弟弟的面說:「你很優秀,你不要學這個廢物。」就這麼打罵他整夜,直到他對他們下跪道歉。



  他仍是偷偷畫著,但弟弟不再看他的漫畫,只是埋頭讀著父母冀望的第一名。



  「哥,對不起……」弟弟退還他畫本的時候,反覆說著他父母人生從缺的台詞。



  他想對弟弟說:你不用道歉,都是這個該死世界的錯。



  但或許,錯的只有他一個蠢人而已。



  他曾想過尋死,或是趁弟弟去補習的時候開瓦斯和父母同歸於盡,或是殺了父母最疼愛的弟弟讓他們後悔莫及。但不管怎麼做,他都已經失去唯一的讀者。



  在他最絕望的時候,聽見林洛平的歌。



  這首歌讓他從怨恨父母的負面情緒走出來,又開始畫起畫。



  他才明白到,就算只剩自己一個人,他還是好喜歡漫畫。







  鄭凡說了自己家裡的事,沈自清對「要跟家人同歸於盡」這段特別有共鳴。他小學被誣賴偷錢,阿公也把他打得半死,事後也沒跟他道過歉。



  但是不想屈服雙親的淫威,堅持自我的理想是一回事。沈自清嘆了口氣,看著人來人往的會場,坐在這裡老半天,連一天打工時薪都賺不到,怎麼養活自己下半生?



  沈自清呼了口氣:「畫畫不能當飯吃。」



  「我知道。」



  鄭凡生活被父母嚴格控管,報名費和印本子的錢都是依賴弟弟從門縫塞給他的私房錢,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有下一次機會。



  「在我被我爸打斷手之前,我會一直畫下去。」



  才華加上意志……沈自清收攏翹起的長腿,答地一聲,雙腳踏地,陡然站起身。



  「把你所有本子拿出來。」



  鄭凡驚疑看著沈自清,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還發什麼怔?拿出來!」



  鄭凡趕緊搬出桌下的紙箱,把幾十本書全都搬到桌面。



  沈自清抽起一疊書,扇形排開。又將書分成兩疊,兩疊有明顯的高度差,營造已售出不少本子的錯覺。



  沈自清拿出隨身的小刀,劃開放書的紙箱,把紙箱刻成一只大企鵝,再貼上紙箱內填充的報紙廢紙,做成一隻黑白紋路的企鵝紙板,直立在桌上。



  鄭凡對沈自清的手工藝非常嘆服。有時候提早來學校,會看見沈自清幫忙季老師做教學用的教具,同學們都不知道,午餐叫號的企鵝紙牌是沈自清一個一個親手剪出來的。



  鄭凡囁嚅說道:「不用了……賣不出去也沒關係……我只想完成心底的夢想……」



  「別說傻話。」沈自清黑白分明的眸子凝視著鄭凡,帶著不容拒絕的魄力。「一個沒產值的新人還敢死要面子?浪費我這麼多時間和力氣,如果你今天沒把這堆書賣完,我就宰了你!」



  「咦咦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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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應景文!

有親親問我逛場要注意什麼?其實我也經驗不多,只能說我們要以尊重的心來對待各家大大和可愛的同好們(合手)

還有,不要跑錯場,我是第二天,Day2,12/10喔!上次河道一片哀嚎,唉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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