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公寶塔是王鎮長任內的政績,過去福興鎮殯葬業被黑頭仔籠斷,辦一次白事索價二十萬到三十萬不等,貧苦人家無力負擔,只好到處去借貸。曾有人病重怕拖累妻小,寧可投河做水流屍死在外地,王鎮長知情後,決意不再讓悲劇重演。

 

  寶塔從動土到落成,期間沒少過風言風語,說是破壞福興風水、王鎮長拿工程紅包。別的地方官員的確如此,但多數鎮民信任他們所選擇的王鎮長,只說:「彼個人不會這麼做。」

 

  于新與阿漁一人一鬼騎著自行車穿越石子路,來到位於福興邊陲的荒草地,一大片所謂的「親子寓樂公園」都是剷平亂葬崗而得,文公寶塔就位於草原的盡頭。

 

  「哎喲,感覺會有鬼出來捏。」阿漁迎風咧開嘴角。

 

  「不好笑。」某鬼騎車技術很爛,出竅的于新必須抓緊他衣角才不至於像風箏飛出去。

 

  他們把腳踏車停在寶塔石階下,徒步上去,沒想到夜間靈骨塔不開放,大門深鎖。

 

  「小新,上!」

 

  這位佔據他身體吃喝玩樂一整天鬼大爺,等到要做苦力的時候,立刻把肉身還給于新,在一旁拍手鼓譟說風涼話。

 

  「你不是鬼嗎?不能穿門過去幫我開門?」

 

  阿漁飄浮在半空,一手搭著門板耍帥。

 

  「我跟地藏王之間……一言難盡,你爬就是了。小新,你看,我們運氣真好,那個氣窗沒鎖捏!」

 

  氣窗離地兩公尺,于新不得已,只得踩上大門門把,兩手攀住門框,試圖扳開氣窗,就在這時,手電筒燈光照來,他心頭一驚,失足跌了下來。

 

  沒有預想的痛處,于新只感覺到耳後吹來的涼風。

 

  「痛、痛,我腿廢了的話,你可要以身相許。」阿漁墊在于新身下,哀叫不止。

 

  「你本來腿就廢了。」

 

  高中那時,他們經常這樣互相抬摃。他們學校沒有電梯,都是于新揹著阿漁胖子去術科教室。于新以前比較瘦弱,兩人經常滾樓梯跌得灰頭土臉,為了以防萬一,于新還被迫簽下要是摔死胖子下半輩子就得當他父母乾兒子來賠的賣身契。

 

  手電筒的主人走來,皺巴巴的老臉近距離端詳于新好一會,才確定他是鎮上的孩子。

 

  「你不是秋水伊子?哪會來這裡?」

 

  「秋水」是于新母親的名字,老一輩多是以父親來叫喚後輩,「某某的兒子」,而于新父親早逝,母親才是他們家的代表,從稱呼就知道他來自單親家庭。

 

  于新有段時間很反抗別人這麼叫他,都不理會長輩的問好。後來大了一點,明白他爸再也不會回來了,才認命接受。

 

  「小新,快跟東伯說,是城隍爺指示的。」

 

  于新不理會鬼魂的耳語,小聲開口:「伯,我來看昕宇。」

 

  管理人東伯了然於胸,鎮上沒有人不知道他們兩個男孩子感情好,闖禍鬧事都在一塊。

 

  「唉,王鎮長做人實在沒話說,可惜生了一個殘廢兒子又早死。」

 

  「伯,他只是生病,不是殘廢。」

 

  「啊……哦。」東伯不明白于新在澄清什麼,人不都死了?

 

  「昕宇的腿會治好的,他爸已經找到厲害的醫生,手術時間也定好了,他還申請上國外的大學,他會好起來的!」

 

  「小新,好了、好了!」阿漁拉住于新,省得他等下被產地直送到精神病院。

 

  東伯看過許多看不開的家屬,沒有太把于新的反常放在心上,帶他上二樓隔間,也就是地藏王手心的位置。與別處密密麻麻的方格塔位不同,蓮座上只有一個獨立的金色方格,四周放滿不會凋謝的塑膠花束。

 

  于新看得出神,原來這就是死去,不帶一絲生氣。

 

  「秋水兒子,我麻煩你一件事,你會使通知王鎮長把骨灰領回嘸?」

 

  「為什麼?」于新疑惑問道。

 

  「普渡完,這裡就要關門了。」

 

  「為什麼?」一人一鬼合聲驚呼。

 

  「前任鎮長給福興欠了一屁股債,沒有錢補貼寶塔,艱苦人也繳不起管理費,管委會決定關塔,我下個月就要去市區的客運站打掃。」

 

  于新腦子疾速運轉起來,也就是說火化加入塔鎮民優惠價五千元只到下月底,要死就要趁現在。

 

  而阿漁趁于新腦袋秀逗沒有防備,搶過他的身體,急急向東伯問話。

 

  「東伯,你走以後,福興怎麼辦?哪有誰像你這麼盡心又這麼好膽可以來管塔?哎喲喂,福興要沉了啊!」

 

  東伯怔住,然後有些羞赧地說:「我只是一個工仔……」

 

  「這些年我看著福興落敗,心內實在足毋願,如果我不只是賣魚的兒子就能為福興出口氣。東伯,要是事情有轉機,你一定要轉來,拜託你!」

 

  阿漁不過幾句話,衰老的東伯感到自己仍然被社會需要,雙眼又亮起光輝。也因為得了老人家好感,阿漁成功從東伯手上拿到塔位備用鑰匙、微笑送伯伯離開。

 

  「來來,看看被燒成灰的我~」阿漁低身捧起金剛石骨灰罐,打開來,食指沾了一點試吃,于新完全無法阻止自己吞下死人骨頭。

 

  「你為什麼連這種東西也要吃一口!」

 

  吃就算了,吃完還把身體還給他,于新滿嘴都是灰粉的怪味,想吐也吐不出來。

 

  「嗯嗯,現在可說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也是聽說一些方術才來試試,想說能不能恢復死前那段掉鏈子的記憶,總覺得很重要。」

 

  阿漁眼前閃過一台疾駛的黑色轎車,向他迎面而來……

 

  「不對啊,你說我是被送貨的卡車輾死的?」

 

  「怎麼了?」

 

  阿漁臉色沉重:「幹,我該不會是被謀殺掉的吧?」

 

  謀殺案總有動機,每個人都知道王鎮長不貪不酒不好女色,唯一的罩門就是他膝下那個成天惹禍的孽子,想要毀去王鎮長的仕途,最好趕在他把兒子送去美國前下手。

 

  于新看阿漁蒼白著臉,目光幽微,就像陰魂該有的模樣。

 

  「我該不會把『冤』聽成『願』了?前輩大哥說的『解冤』,其實指的是我自己嗎?」

 

  「阿漁!」

 

  阿漁抬手,示意于新安靜。

 

  「等一下,讓我想想該不該把你拖進兇殺案裡,你媽有幫你保意外死亡險嗎?」

 

  「佛像動了!」

 

  阿漁回過神來,看地藏王原本平舉蓮花的手掌九十度倒轉,那朵金蓮像是巨大凶器向他們襲來。

 

  「小新,跑!」

 

  于新情急之下,忘了朋友已經死了作鬼,像過去一把揹起阿漁,抱著骨灰罈往樓下衝。

 

  「你到底得罪祂什麼?」

 

  阿漁在于新背後侃侃而談:「某方面來說,算是民間信仰和佛教系統的衝突,在大佛眼中,沒有城隍爺這種東西,我只是一個祂必須渡化的小鬼頭;而在我眼中,祂不過是我爸去跟人家殺價買來的二手貨。而且這四年來,我把外地的游魂趕得遠遠的,只准在地的老人家受祭拜,我偏袒福興鎮鎮民的自私惹怒了立願普渡眾生的大佛。還有啊,我第一次上任巡查,就用鬼火燒祂屁屁。」

 

  「你這個白目仔!」

 

  于新往後看去,大佛竟然從坐姿爬起身,金色的巨大身軀迅速往他們逼近,不覺得慈悲只覺得恐怖。

 

  「我沒辦法啊,那是我生前的遺憾,我不完成它就像便便沒大乾淨。可是燒完前輩大哥才告訴我這是力量決定一切的世界,道行一片空白又沒有老爸可靠的我才知道挫賽了。」

 

  金佛的巨手鋪天壓下,就要攫住他們倆,于新及時關上大門,俐落上鎖。門板碰碰兩聲,而後寶塔安靜下來。

 

  「呼!」阿漁揮開額前不存在的冷汗,朝大佛比了中指。

 

  于新抱起冰冷的骨灰罈,踉蹌走下石階,阿漁飄了過去。

 

  「你看到了吧?做鬼其實有很多潛規則,沒有人以為死了就能得到自由,哪像做人只要有權有勢就能自由自在,像我堂堂鎮長公子,日子過得有多逍遙……媽的,越想越氣,我一定要宰了那些王八蛋!」

 

  于新一臉倦怠地問:「怎麼殺?」

 

  「不要那麼乾脆地答應,小新哥哥,你的仁義道德呢?」

 

  「沒有人教我那些道理。」

 

  阿漁不難察覺,于新心志薄弱,氣場衰得見鬼,只要他一個動念就會把于新拖下深淵。有時候小弟太聽話,老大也是很傷腦筋的。

 

  「那你一定聽說過,殺人會下地獄。」

 

  「嗯。」

 

  「我看過地獄,那裡的鬼都很沒水準,你能忍受跟派克那種人朝夕相處一輩子嗎?滿山滿谷,全都是派克喔,沒有阿漁和喬喬。」

 

  于新似乎有一絲動搖,阿漁鬆口氣,會怕就好。

 

  「而且他們不只奪走我的性命,還奪走我爸最喜歡的小鎮,殺了他們太虧本了,至少要把福興鎮拿回來。」

 

  「怎麼辦?」

 

  「你有認識什麼大人物嗎?去向他告發,警察就會自動去查了。」

 

  「沒有。」于新虛弱地回。

 

  窮人家的本事總是比別人差一截,連報仇也是一樣。

 

  「好吧,你有保意外死亡險嗎?」

 

  「沒有。」

 

  「那些人大概三天內就會上門,快去跟認識的保險員保一下。」

 

  「沒有。」

 

  「你活那麼大沒被拉過保險?我家可是平均每天上門三個。」

 

  「我家沒錢。」

 

  阿漁抱頭慘叫,于新擺明他就一條命在那裡,其它的不用想了。

 

  「算了算了,我們先回廟裡再從長計議。」阿漁看于新披頭散髮、失魂落魄還抱著骨灰,比他還要像鬼,不能放任他這樣子在外遊蕩,對鎮民的心臟不好。

 

  于新捧著冰涼的罈子,低聲問道:「王昕宇,你怎麼就死了?」

 

  「我也不想啊,奈何世道險惡。」

 

  于新一路哭回城隍廟,阿漁怎麼勸都沒用,只能任由他嚎啕哭啞嗓子。

 

  


  哭不能解決問題,于新腫著雙眼打開他的筆電小玫瑰,查詢當年的新聞。

 

  阿漁一隻鬼壓在于新背上,認真品評自己的死亡報導。

 

  「品學兼優,砥礪向學,孝順父母,竟然沒有一句負評,我做人真的那麼成功嗎?」

 

  「做人成功的是你爸。」于新看過幾次好友用輪椅衝撞他父親,王伯伯生氣起來也用十八字髒話譙回去,離一般標準的父慈子孝有點距離,只能說死者為大。

 

  阿漁當作沒聽到:「司機很年輕吶,被關兩年,現在應該出來了。」

 

  于新用名字搜索,找到貨車司機的臉書,似乎在鄰鎮冷凍廠工作,比起四年前新聞上的照片,看起來老了十來歲。

 

  這是一個線索,于新正在思考如何著手調查,身後的鬼卻嚷嚷著要搶他電腦來玩。

 

  「小新,你也有臉書嗎?我想看!」

 

  「你的冤情呢?」

 

  「那個不會跑掉啦,快點把你大學四年的美麗與哀愁分享給我!」

 

  「我沒有臉書。」

 

  「怎麼會?你怎麼可以連在網路上都這麼自閉?」

 

  「我註冊沒多久,有學妹加我好友,小汝生氣,我就刪掉了。」

 

  「啊?」阿漁不太懂女方的無理取鬧和男方的任人魚肉。

 

  「男女朋友都是這樣。」于新不太確定地說。

 

  「你是她男人不是她兒子吧?」

 

  「我媽不太管我。」

 

  「吼,我不是那個意思。要是有人想要管控我的交友,我一定翻臉。」

 

  「我沒有想太多,可能還有紀錄在,我找找看……」于新一怔,他平時不太用社群軟體,沒想到會跳出一個以他命名的粉絲團。

 

  「這什麼?『火山孝子黃于新傳奇』?」

 

  于新的手指被阿漁控制住,點出頁面的大頭照,是他在大雨中穿著輕便雨衣撐傘的照片,畫面有些失焦,應該是被人用手機偷拍。

 

  「你去拍文藝片嗎?」

 

  「小汝和朋友去夜唱,半夜沒車叫我去接她。她們有加唱,忘了告訴我。」

 

  「你該不會就傻傻站在外頭一小時?」

 

  「三小時。」

 

  「神經病!」

 

  「或許有一點……」

 

  阿漁繼續用于新的手去瀏覽那些充滿驚嘆號的文章,要不是他早死了,一定吐出血來。

 

  那個叫「曾汝」的女人與其說是把于新當情人,更像把他當奴才使喚。買早餐、接送上學是日常基本,凡事以她的行程為優先,晚餐後一律待在家等她電話傳喚,吃飯要等她吃,睡覺也要等她玩樂回來才能睡。而她不過出錢買台電腦給他,就能說嘴三年。

 

  「黃于新,你有沒有一點男人的骨氣啊!」

 

  「小汝喜歡我。」于新垂下浮腫的眼皮。

 

  「她哪裡有愛?她和她朋友的言行滿滿都是炫耀和虛榮!」

 

  「你不懂她,不要隨便批評她。」

 

  「要是我還活著,一定叫你跟這女人分手!」

 

  「分了。」于新懨懨地回,分明還很捨不得。

 

  「我滿心以為你去過著光明燦爛的大學生活,你卻去給人做牛做馬。小新新,我對你好失望!」

 

  于新不甘示弱的回擊:「我也以為你會把病治好,食言而肥,死胖子!」

 

  「四年鮮花素果,我至少減肥成功了啊!」阿漁怏怏抗議。

 

  于新合上筆電,趴在服務台動也不動。今日東奔西走,被鬼附身、被大佛追殺,又說起分手的女朋友,他已經心力交瘁。

 

  「好了,去床上睡啦。」阿漁推了于新兩把。

 

  「你不用休息嗎?」

 

  「啊就,我已經變成魚了,睜眼睛睡覺。」阿漁拿下紙眼鏡,刻意睜大一雙明眸。

 

  睡眠是于新唯一感到輕鬆的時光,他不知道失去睡眠的阿漁又是如何?

 

  「我四年有小汝陪我,王伯伯和你母親都走了,你這四年怎麼過的?不寂寞嗎?」

 

  「你不在,沒人陪我胡鬧,我當然很寂寞囉。」阿漁盡量不讓自己的笑聲太苦澀。

 

  「對不起,如果我那天陪你一起回家就好了……」于新在臂彎裡悶悶地說。

 

  明明被撞得稀巴爛的是他,阿漁卻覺得孤零零被留在人世的于新很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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