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星期六,于新不用去接送應該會懶懶睡到中午的小妹。他打算依昨晚搜集到的資料,前往鄰鎮尋找當時肇事的貨車司機,試圖從中打探線索。

 

  兩鎮之間以圳溝相隔,有一座車行的水泥路橋和一條人走的木便橋,于新牽著腳踏車來到就在城隍廟後方的木橋,而阿漁雙手負在身後,跟于新說拜拜。

 

  「你不一起來嗎?」

 

  「唉,要是我能離開福興,早就去你大學看你了,順便教訓你那個公主病女友。」

 

  于新默默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昕宇……」

 

  阿漁大嘆口氣,為什麼好好一個帥哥活得像隻棄犬?

 

  「去去,幫我討回公道。」

 

  于新過了橋,感覺連日緊繃的肩頸肌肉鬆弛開來,夏日的酷熱也跟著回籠,他再回頭,不見故友,只剩下泠泠流水。

 

 

 

  于新來到冷凍廠,詢問之後,得知那人今日排休沒有上工,但工頭覺得于新很奇怪,不肯透露對方的住址。

 

  這時,冷凍廠的老闆從辦公室出來,看到于新雙眼一亮。

 

  「你是大學生對不對?過來、過來。」

 

  於是于新被叫去辦公室修電腦,他也真的會修,老闆以一杯涼水聊表謝意。

 

  禮尚往來,老闆多告訴于新一些有關「阿順」的事。那個年輕人很孝順,獨自奉養老祖母,工作勤快,不像一般人嫌薪水低還要勞健保。只是被關過,個性有些陰鬱。

 

  于新請求老闆提供資訊,老闆一樣問于新有無認識有力的靠山,于新說沒有。

 

  「那你還是不要插手比較好。」老闆怕得罪人,也是什麼也沒說。

 

  于新謝過,牽著自行車離開。就在他剛才檢修電腦的時候,已經記下「陳天順」的員工資料。

 

  鄰鎮詔宛和人口密集的福興不同,多處仍是農地和磚頭矮房,于新在烈日下騎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陳天順的家。

 

  他來到人家門埕,刻意發出煞車的聲音。屋裡傳來動靜,于新深吸口氣,往大門緊閉的門板敲了敲。

 

  「你好,有人在嗎?」

 

  門板半開,探出一張人臉,對方應該不過三十歲,看起來卻像衰老的中年男人。

 

  「我是黃于新,王昕宇的朋友……」

 

  聽見那個幾乎毀了他一輩子的名字,原本死氣沉沉的男人突然激動起來:「我什麼都不知道,你走!」

 

  于新卻用力抵住門板,一改怯弱的態度,幽深的雙瞳逼近對方眼前。

 

  「你在大聲什麼?你害死我朋友,我今仔日就是來找你算總帳!」

 

  陳天順淒厲地尖叫一聲,狼狽地往屋內逃去。于新踢開門,他一身白衣黑褲,走路前步拖著後步,就像是來索命的鬼魅。

 

  于新進到內室,只見陳天順瑟縮在藤椅後頭,藤椅上坐著一名乾癟的老婦人,于新用他缺乏抑揚頓挫的語調說:「阿嬤午安。」

 

  「你好、你好,阿順的朋友對嘸?呷飽未?」老婦趕忙提起精神來招呼客人,但老眼昏花,沒有察覺現場尋仇的氣氛。

 

  「還沒,我和恁孫談點事情。」

 

  「我什麼都不知道,沒什麼好談的!」

 

  兩男僵持不下,還是老婦溫言軟語地詢問,陳天順才囁嚅地說是車禍死者的朋友。

 

  「伊開車貪快,把一個孩子撞死,實在足對不起,是我沒教好。」老婦踉蹌起身,執起于新雙手,向他再三抱歉。

 

  「道歉是應該的,只是他沒有說出事實。」于新就像塊冰,冷淡掙開老婦顫抖的十指。

 

  「你……甘是先生的兒子?」老婦摸上于新的臉,于新一怔,老婦補充說道:「黃伊人,黃先生。」

 

  于新許久沒聽人提起他父親,記憶中,他們社區的人會喚父親「老師」,並不是父親有在學校擔任教職什麼的,而是左鄰右舍生活上遇到什麼瓶頸就會來向他父親討教,都是一些他年紀太小而聽不懂的問題。

 

  「以前他聽聞我們祖孫有困難,用腳踏車載了一袋米過來。那時候你才剛出世,家裡也不好過,但他就是無法見死不救,從沒見過像他這麼善良的人。」

 

  于新不發一語。善良有何用?如果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那為什麼沒有履行在他父親和好友身上?

 

  「天順會記嘸?先生有教過你功課。」老婦沉浸在回憶裡,即便後來日子也沒有改善多少,就是一直記得那份無私的溫柔。

 

  「我就是因為先生才把高中唸完,像我這種人,有學歷還是有差……」知道于新是恩人的小孩,陳天順態度軟化不少。「我問你,先生走了,你家為什麼沒有辦喪事?」

 

  于新從小到大被問過幾百回,他一開始連問題都聽不懂,後來才琢磨出常人能理解的回應。

 

  「找不到屍體。」

 

  一室沉默,良久,老婦才嘆息一聲:「可憐。」

 

  于新突然感到難言的疲累,累得無法再多說一個字,想要轉身離開,完全逃離社群,但他答應阿漁,要帶回一個交代,不能半途而廢。

 

  「我爸媽也死了,你至少還有媽媽。」陳天順試著說句場面話。

 

  「請不要安慰我。」于新打從心底厭煩廉價的同情,但每當他直白拒絕人家施捨的好意,說話者總會露出惱羞的嘴臉。

 

  阿漁說,因為真正善良的人很少,大部分是喜歡被當作善人進而得到優越感的普通人,像每當有吃素唸經的傢伙擺著慈眉善目而吃飽太閒的臉告訴他有一對好爸媽即使殘廢也要心存感恩之類肖話的時候,他都直接回:「幹恁娘。」

 

  于新心頭跟著默唸一遍,胸口窒鬱的氣息稍微消散一些。

 

  「我來這裡為的只有真相,請告訴我事發當時的真實狀況,這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

 

  于新說話有一種未修飾過的真誠,陳天順躊躇好一會,才斷斷續續開口描述情境。

 

  「他突然整個人從對向車道飛出來,我煞車不及就撞上去。我下車,旁邊還有一台黑轎車飆過去。事後那個人的爸爸派流氓來威脅我認罪,不然就要我賠好多錢。」

 

  「王鎮長不會教唆黑道做事,是真兇冤枉你。」

 

  陳天順看著于新,想起祖母幾乎哭瞎的雙眼和暗不見天日的黑牢,一股氣憤浮上面容。

 

  「你甘願被當作殺人犯嗎?」

 

  可陳天順想到那群凶神惡煞,神情又萎靡下去。

 

  「算了,關也關了,我現在只想跟我阿嬤平平順順過日子。」

 

  小人物在惡勢力面前,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于新明白不過,就像他母親經常掛在嘴邊怨嘆,為了活下去,只能忍耐,不停忍耐。

 

  每個人都有苦衷和不得已,那誰來還阿漁那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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