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懂事以來,便隨著父親賣藝走唱,走過江河和戰場。

 

  父親在人們面前親暱喚她「小娃」,私下總叫她「小賤人」,說她生來奴婢命,唯有親手殺死摯愛的男人,比上蒼還心狠,才可解宿命。

 

  她搖搖頭說:「那我不要喜歡上別人,阿爹老了,我來照顧阿爹和巧巧。」

 

  「呸,誰老了!沒用的東西,枉費我給妳生了這麼一張水靈的臉蛋,活該妳一輩子都是賤人!」

 

  雖然吃不飽飯、父親說的桃源總是遙遠,她還是想和像花苞一樣柔軟的妹妹以及嘴壞的父親一起生活下去,

 

  但她沒能如願,隆冬酷寒,仍在襁褓的妹妹凍得受不住,父親說兩個女兒只能留一個養大,把愚魯的她賣去大戶人家做婢子。

 

  父親臨走前,塞給她一把鏽蝕又斷柄的小刀。

 

  「記著,殺夫婿,搶銀子。」

 

  「謝謝爹,您保重。」她給父親的背影叩了響頭。

 

  她安靜地被帶進了說能讓她吃好穿好的大戶人家,瞪大眼站著,一心等著幹活。

 

  但偌大家宅,沒見著多少人,女人們的哭聲倒是很響。

 

  「小姐、小姐,妳醒醒啊……我們給妳買了替死的小女娃,妳的病很快就會好了……」

 

  她們哭了一陣,才想起她這個買來的「續命娃娃」。幾個婦人從內房出來,把在門口呆站的她拖進幽暗的內室,交代她整日都得待在房裡伺候小姐,明早天光才能出來。

 

  房裡盡是苦藥味,榻上躺著一名著白衫的年輕女子,雙眼緊閉。

 

  她想,這位躺床的女子應是所謂的「小姐」。雖然她的小姐看起來像停屍,但胸口仍有微小起伏,氣若遊絲。

 

  她沒伺候過人,昏死的對方似乎也無法給她下指示。她想了想,先把床下滅去的爐子升起炭火,她再拿床頭的盆水把手腳身子洗淨,脫下破布袍,鑽進錦被給小姐取暖。

 

  躺著躺著,她就睡著了。床很軟,小姐很香,自小流浪的她,從沒這麼好睡過。

 

  她睡了一會,感覺身旁有了動靜,身旁小姐睜開一雙美目,迷濛望著她。

 

  「小妹妹……那木匣子有糖……妳拿去吃呀……」

 

  小姐說完,又昏沉地閉上眼。

 

  她爬下床,從案上的木匣拿了兩顆糖來吃。

 

  她吃著糖,忍不住想:小姐就算病重仍為一個小丫頭憐惜,真是個好人。

 

  再晚一些,天色完全暗下,她起身給爐子添炭,再將父親給的小刀插入炭火中。

 

  寒風呼嚎,門板碰碰作響,濃稠的夜色中,似乎有什麼來到房外。

 

  她從火中抽起小刀──人們總會為這火中取物的小把戲驚叫連連──赤腳來到門前,與門外的那「東西」兩相對峙。

 

  緊鎖的門板被風吹開一道縫隙,門縫下探出一顆像是硬棗的怪頭。

 

  她說:「請你離開,別再讓小姐生病了。」

 

  它咯咯笑著,嗤笑她的愚蠢。

 

  「為什麼要對我家小姐作祟?小姐又不是壞人。」

 

  它發出老人的嗓音:「孤女最是好欺……」

 

  「原來如此。」她點點頭,明白怪頭的想法。

 

  她在門邊等著的時候,除了婦人們的哭訴,也聽著外邊人們的議論。人們說這家小姐命帶喪門,掃把星再世。本是北地世族,南遷親族死了大半,父母家兄無一在世。本可藉父兄留給她的殷實家產說門好親事,不料官門欺她孤女,家產被徵去大半,最後只剩幾個走不了的老僕。

 

  她雖然就像她爹說的,是個傻人,但傻子也會生氣。

 

  「這是不對的,不可以……」她握刀想了一下,「不可以欺負弱小。」

 

  「要怪就怪天道不仁!」怪棗頭沒聽她的勸,張嘴往她撲來。

 

  「就算是天意,不對的事就是不對。」她一張小臉不驚不懼,俐落揮下小刀。

 

  怪頭本不把一把小鐵刀放在眼裡,它非活物,刀槍不入。沒想到小刀卻一刀斬斷它的頭部,它痛得嚎叫,在地上翻滾不止。

 

  她不想怪頭吵醒小姐,給那顆頭奮力一踢,不偏不倚把頭踢進火爐。

 

  這讓她有些懷念,每回變戲法,當她把妹妹的頭一腳踢進父親背後的竹籃裡,總是人們喊得最大聲的高潮時刻。

 

  不知何時,垂死的小姐坐起身子,怔怔看著她。

 

  「妳是什麼人?是妖是鬼?還是仙女來著?」

 

  「奴婢名叫雯雯,本是賣藝女,今是小姐的貼身婢子。」她睜大眼回應,散發著一股純然的呆氣。

 

  「雯雯呀……」小姐又倒下去,這回不是病,怕是被她的「絕技」嚇暈的。

 

 

 


  小姐身子好上許多,能下床第一件事,就是要尋她父母,把她還回去。

 

  她如實回答:「奴婢自小流浪賣藝,沒有家,我爹也跑了。」

 

  小姐仍不死心,帶著她到老僕買下她的大街,四處尋問她親人的下落。

 

  小姐還為了她,不顧男女之別,以及南北門閥不可私通的規矩,去信請託一名早年幫助過她家族的在地世族尋人,但還是沒有結果,只有隨信而來的禮物越來越貴重。

 

  她看小姐並不討厭禮物,只是對著絲絨盒子嘆氣。小姐說這名認識的「義兄」看來聰明過人,但每每碰上可憐人總愛敗家施捨,拿他沒輒。

 

  如此年餘,信寫了百來封,絹布珠玉也退了又退,小姐終於承認世間總有一些事人力不可及。

 

  小姐摸摸她的腦袋,告訴她,等她大了就會恢復她名籍,讓她找個喜歡的男子作伴。

 

  她想起父親的話,她嫁人註定剋夫,搖搖頭說:「奴婢不要喜歡人,我要留在小姐身邊。」

 

  說到嫁人,她知道小姐生來病弱,好人家不敢來說親,壞的小姐看不上眼,毫不留情把那些居心不軌的男子打發回去。這樣不免招來怨恨,有的渣子甚至放話要夜闖門宅,先姦後殺之類的。

 

  小姐笑容微澀:「我的傻姑娘,妳得明白我這孤女總是賊人惦念的一塊肉,幾片遮風雨的屋瓦,難保妳安危。」

 

  「賊人來了,奴婢揹小姐一起逃。」她向小姐挺起不比菜甕大的身板。

 

  小姐被她逗笑了,合手抱著她:「雯雯,妳真是個好女孩兒。」

 

  

 


  她喜歡溫柔的小姐,夜夜向天庭的玄女娘娘祝禱,不可以讓小姐這麼好的女子孤身沒骨於黃土。

 

  或許是老天爺聽見她的祈願,春日雪融,有媒人上門提親了。就算小姐避不接帖,媒人仍是天天上門,車馬不絕,不知無心還是有意,幾乎鬧得舉國上下都知道她家小姐被人看上。

 

  小姐似乎知道對方是誰,整日怔怔坐在窗邊。

 

  「雯雯,那人年紀比我大上許多,已有三子,我該不該答應這門親事?」

 

  她望著小姐,第一次在小姐臉上看見無助的神色,快要哭出來似地。

 

  她為小姐分析利弊:「小姐體弱,人家有孩子,不怕妳生不出來;年紀大,早點死,才能跟小姐一道下黃泉。」

 

  「我怕我這命……」小姐深深嘆了口氣,她補上最重要的原由。

 

  「既然小姐喜歡,那就嫁吧。」

 

 

 

  大婚之日,迎娶的隊伍綿延不絕,一直到城門外仍看不見盡頭,人們忍不住讚嘆道:皇帝娶老婆也不過如此,病美人飛上金枝頭啦!

 

  迎親人手多,卻沒有一絲喧嘩,肅穆等候時辰到來。

 

  終於,破落的大宅走出新娘子,她家小姐嫻靜端著禮袍,除了牽著她一個小婢子,一無所有。

 

  「阿娟。」

 

  她順著這道對她家小姐的呼喚,抬頭看著眼前的男子,髮冠盡濕,似乎怕見不到新娘子,天未明就在門外等著,才會被露水沾濕衣裳。

 

  男子振振立下誓言:「從今以後,我就是妳依傍的天地。今生同衾被,願作連理枝。」

 

  新娘子,她美麗的小姐,熱淚盈眶。

 

  雖然不合禮法,她還是放開小姐的手,任小姐奔向新郎的懷抱。

 

  她跟著小姐的禮袍尾巴離開小姐的家,垂著腦袋想著,以後不能再說「小姐」,要喊「夫人」了。去到人家家裡,要學新的規矩,機靈點,才能保護好她的夫人。

 

  「雯雯!」夫人被抱在懷中,仍是沒落下她,回頭大喊。

 

  「來了!」她快步跟上,隨夫人一道嫁入南方世族,名門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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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配登場。

接續<魔鏡>,下篇回到道士和星星的醫院同居生活。

寫到我月底換單位,會休息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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