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長一早醒來,憔悴不已,但還是打起精神開始院長的工作。

 

  他叫來擔任秘書的大兒子,詢問應聘的陸醫師是否到了。

 

  司南秘書伸手撈起父親散在額前的白髮,中年沉肅的臉龐流露出子女的擔憂。

 

  「爸,你就陪在小弟身邊,我來跟對方談。」

 

  「不行,人家可是我們千里求來的名醫,要擔任夜診的主治,豈可輕慢?」

 

  「夜診就這麼重要嗎?」司南秘書忍不住埋怨一句,替過世的母親和重傷的小弟打抱不平。

 

  老院長手腳顫了顫,推開大兒子的扶持。

 

  「你不懂。」

 

  司南秘書嘆口氣,還是過去拉住父親的手臂。他不像弟妹當得了醫生,但至少能在父親身邊照顧他。

 

  「爸,你先去吃早飯吧?」

 

  老院長軟下口氣:「就送到我辦公室,備兩份茶水。人到了,請他過來我辦公室。」

 

  「應該還要好一陣子,陸醫生正在看診。」

 

  「什麼?」老院長聽了驚醒三分。

 

  「清晨就到了,在我們急診室前擺攤,說什麼健保卡刷我們醫院,他收掛號費就好。」司南秘書想著對方蒙面和他談條件的情景,可疑得要命,實在很不安:「爸,不是說他長年免費幫偏鄉人家義診嗎?這個人真的沒問題嗎?」

 

  「他還有說什麼?」老院長擔心新來的醫師看見醫院被砸就不敢來工作了。

 

  「他說他很欠錢。爸,怎麼辦?」司南秘書經常和醫生們打交道,不乏奇怪的人,但第一次碰上滿嘴錢啊錢的傢伙。

 

  「呵呵,不過是錢,這個簡單,我去和他談談。」老院長對這個人才勢在必得。

 

  

 


  司南醫院因為意外事故,暫時只開放急診室。

 

  但許多民眾不知情,依然一大早跑來掛號,看到大家排隊就跟著排,以為急診室門口擺放的小桌就是醫院的「臨時綜合門診」。

 

  可是沒有人知道那個在門口看診的醫生,究竟是何方神聖。

 

  司南醫院值勤的醫護人員望著那個大熱天披著紗巾、自稱新聘醫師的陸醫師,心想這樣真的好嗎?想要阻止他亂來,但他這麼做正好將急診室的人潮分流,擋下預想中的混亂。

 

  「醫生,我肚子好不舒服……」

 

  紗巾蒙面的陸醫師看了患者一眼,直接說:「妳中毒了。」

 

  「什麼?」

 

  「妳媳婦為了謀奪妳家的財產,照三餐給妳飯菜下毒,快回家去找那個小賤人算帳吧!」

 

  婦人立刻精氣十足跳起身,踩著高跟鞋衝刺,開走違規停在人行道上的高級轎車。

 

  「下一位!」

 

  一名被外傭攙扶的老者,顫顫在長桌前的塑膠椅坐下。

 

  陸醫師執起老者右手,低眸把脈。

 

  「女兒沒結婚也沒關係,現代人結婚還不是離婚?像我三弟結婚後被妻家欺負得很慘,還不如像二弟和女朋友同居戀愛好。而我四弟弟……這世上應該沒有比他男朋友對他更好的人了,只是阿弟家的父母貪財,開了一百萬聘金,是我們家老二代替父母去談,二弟個性比較急躁,就說這個婚不要結了,反正他也不想兄弟離開他身邊。我二弟看起來獨立,其實相當依賴家人。好比他心裡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女朋友──人家喜歡他他看不上,自己喜歡的又害怕,是三弟在他家裡養病,說他和小亞很登對、阿官最棒了,有家人支持,二弟才稍微有點自信。但他有自信跟他會去告白還是兩回事,難怪死了九百年單身……」

 

  「醫生。」外傭小姐提醒一聲,老人家不禁曬,長話短說。

 

  「抱歉抱歉,一說起家裡的事就停不下來。總之,不管你來多少次,司南醫院的男醫師名額已經滿了,女醫師倒是能考慮看看。不過你除了想要女兒結婚,還想要抱孫子,也只能放棄世間一半的人類。」

 

  老者反握住陸醫師冰涼的長指,眼神執著:「醫生,你結婚了嗎?我女兒很漂亮。」

 

  「抱歉,絕大多數的人類在我眼中都是一個樣。就算以你的身體狀況,隨時都可能離世,這也不是逼迫你子代強行繁殖的理由。像我們家爸爸,只希望我們五兄弟幸福就好。」

 

  「我……把我最好的都給了我女兒,她為什麼不能為了我想想?」

 

  「你這麼說,等同把她從小到大為了你所做的努力全盤否定,所以一直以來只為你而活的她,才會想不開自盡。」

 

  老者聽了陸醫師毫無保留的「診斷」,幾乎要癱軟在地。有外傭小姐扶持和陸醫師有力的手抓著他,他才沒摔下去。

 

  「請救救……我女兒……多少錢都不是問題……」

 

  陸醫師以清雅的嗓子,無情而冷漠地回應:「醫生救活不救死,讓亡者安息是道士的工作。」

 

  「啊啊……」老者發出不成聲的泣音。

 

  外傭小姐代病患請求:「醫生,請救救伯伯,拜託……」

 

  陸醫師抓了抓落在額前的棕色劉海:「我這邊剛好有想要嫁進豪門的前行道樹……時代不同,連樹都勢利起來。」

 

  陸醫生從桌下拿出一盆插枝的盆栽,全身重病被剷掉,只剩下這麼一截。

 

  「小欒,這個老病的人類就交給你了。」陸醫師對盆栽殷殷囑咐。

 

  「醫生?」

 

  「這是樹木治療法,在國外非常有效,只算你們五千元,非常划算,現金不刷卡。」

 

  「醫生……」

 

  「妹妹,等發根再移植到你們家花園的向陽地,記得澆水喔!」陸醫師沖著外傭小姐燦爛一笑。

 

  「陸醫師,請不要用偏方對病人斂財。」後頭響起老院長嚴肅的聲音。

 

  陸醫師一點也沒有被揭發的慌張感,只是從容寫下醫囑。

 

  「人類總是滿嘴規矩,不然你以為他身上的怨氣如何消除?我這個價錢已經是跳樓大拍賣了。」

 

  「你是醫生,不是道士。」

 

  「真是的,這時候又計較起身分。你不就是看上我陸家的名號,才會千里聘我來司南醫院夜診?」

 

  陸醫師揭下覆面的紗巾,露出深邃的五官,碧翠的眸子看向司南老院長。

 

  老院長站著看著平坐的陸醫師,卻有一股被俯視的錯覺,久久無法從那雙碧眸移開視線。

 

  「敝姓陸,陸青枝,千年老大。」

 

  可能是昨晚太累,老院長沒能完全回過神來,忘了該如何應對。

 

  「我是院長,司南連嶺。陸醫師,請先入內一談。」

 

  陸青枝本來還捨不得他的小本生意,但看司南醫院已經派人在對面搭起醫療棚子,無利可圖,只把他的醫囑交給南洋小姑娘,就抱著到手的錢袋收攤。

 

  他起身,身上以紅線纏繞的鈴鐺跟著叮咚作響,青色的細藤往下編織出一襲綠長裳,隨他的動作泛起綠色波光。

 

  任憑看遍大小怪事的老院長,還是看得目不轉睛。與其說是法術,更像是魔法。

 

  陸青枝曳著青裳,大步往醫院邁進。他走路很快,老院長幾乎要跟不上他的腳步。

 

  「陸醫生,我想請問你是否如傳言說所,是陸家傳人收服的大妖?」

 

  陸青枝停下腳步,老院長終於能和他比肩。

 

  「在島外、天庭和公會的眼中,我的確是妖物。」

 

  「我無意冒犯……」

 

  「但在這座島上,我可是神。」

 

  他成靈以來,受萬千草木膜拜,統治山林所有生機。而後漢人進犯,他退了又退,但始終沒有屈服貪婪的人類。

 

  他這二十年來,以陸家長子的身分生活,被公會的愚人誤以為低賤可欺,不知王仍是王,只是為了那個男人折腰。

 

  ──青枝。

 

  他閉上眼就能浮現那男人的笑容。他要他留著,他就留著;他要他回來,他就回來,無論他有多捨不得,深怕一別成永遠。

 

  道士捉妖,自古有之,但陸家道士收服的可是堂堂自然神靈,與眾不同。陸青枝說那麼多,也只要司南院長明白這一點。

 

  老院長不懂他今天口舌為何特別笨拙,他問這麼多,也只是想跟陸醫師確認一件事。

 

  「陸醫師,你是否認識和你一樣綠眼的樹木精靈?她是我母親的朋友,我母親死時一直很掛念她。」

 

  陸青枝平靜回道:「抱歉,我當時病得很重,只有遣鼠類攜來花葉。」

 

  老院長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本想探問消息,卻意外收到答案。

 

  「小翠?」

 

  「阿嶺,才過幾十個冬天,你已經從小不點變成老頭了,人類老得還真快。」

 

  「我……」

 

  陸青枝仰首望著司南醫院斗大的招牌,不像別的醫院掛著十字,而是以樹木為標誌。

 

  「為妖怪開的醫院啊……我以為有生之年見不到這種奇蹟,謝謝你。」

 

  陸青枝只是平鋪直敘他的想法,人類能牢記諾言,連著兩個世代完成,實在很不容易。

 

  可能草木比較遲鈍,他不懂司南院長為什麼要哭得像是沒了母親。

 

 

 

 


  喪門這一覺睡得特別久,醒來天已大亮。

 

  床的一邊空著,陸祈安不在,他卻沒有多意外。早在他們聽說山林之主即將歸來,他就有陸祈安離開的預感。

 

  喪門心想他應該去棺材店看看有沒有工作、翻一翻研究資料,找點事情來做,除了哭以外。

 

  門叩地一聲,陸祈安拎著一袋疑似早餐的東西回來,手也沒洗就一屁股往床上坐。

 

  喪門怔怔看著陸祈安,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喪門,我買了包子回來。」

 

  「祈安,你怎麼……」

 

  「偶爾也想為你做點事。店裡生意好,排隊真累人。」陸祈安脫下偷穿喪門的帆布鞋,一雙腿還懸在床外,上半身直接躺下來,「喪門,我這身子大概沒法賺錢養你了,不過帶飯、整理家裡,我還做得來。」

 

  「你老愛開我玩笑。」喪門盡量自然地回應,過去打開環保袋裡的早餐。

 

  陸祈安半閉著眼,不置可否。

 

  喪門雙手端著溫熱的包子,想了很久才說:「少爺,奴婢惶恐。」

 

  陸祈安忍不住笑:「星兒,還不快給本少爺暖床?」

 

  喪門想要回嘴,陪著陸祈安胡鬧,卻只能悶頭啃包子,說不出話。

 

  陸祈安無奈地說:「唉,要讓你不哭還真難。」

 

  「卡通……不是都播完了嗎……」喪門用力按住眼眶。

 

  「你放心,大哥把出入口全封住了,我走不了的。」

 

  喪門沒有懷疑陸祈安的話,反倒為他煩惱起來。

 

  「那你怎麼辦?」

 

  「日不見星、無事無聊,我來說個故事好了。」

 

  「什麼故事?」聽到陸祈安要說故事,喪門雙眼不住發亮。

 

  陸祈安慎重清了清喉嚨,好像要開始說個千古大戲,其實只是兩小無猜的戀愛家家。

 

  很久很久以前,比小道士遇見小星子還久之前,有一個沒心沒肺的小少爺和一個深愛著小少爺的小婢子,兩人結為連理的幸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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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的故事經常標題詐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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