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青枝記得四弟出生後,他親手編了一只搖籃,垂掛在樹下。

 

  每當輪到他顧囡仔,他就把寶寶放在青藤編的搖籃裡,隨風搖曳,孩子清靈的笑聲迴蕩在山巒。

 

  他希望這種日子永遠不要結束。不要長大、不要改變,一直一直,依偎在他懷中。

 

  所以當四弟說,他不是陸家的孩子、不是他們百般疼愛的小老四,從來只是一枚承載上蒼野心的小偶人,混沌、禍害、災殃,說什麼他也不能明白。

 

  他絕望地來到流亡的義父身邊,請求一個開解。

 

  --廷君,上天搶走我的寶貝,我可以滅了天嗎?

 

  --青枝,他即代表上蒼,你要贏過天,得先贏過他。

 

  千年來,三界鬼神,無人可敵。全力一搏的風仙子、傾盡陰曹兵卒的鬼判也敗在他手上,沒有人能阻擋他走向毀滅的命途。

 

  但陸青枝還是想要挑戰天道無上的法則,他不像一受傷就想逃開的老三,也不是背負亡冥、舉步維艱的老二。草木無心,所以他被捅破心沒那麼痛;草木無情,所以他也不是那麼在乎鬱蒼的山林沒了他該由誰守著。

 

  一瞬之間,陸祈安提劍來到陸青枝眼前。

 

  陸青枝原地不動,只消一抬指,堅實的木幹像是獸口一般,趁勢把長劍嵌咬住,讓劍的主人動彈不得。

 

  陸祈安笑問:「如果大哥輸了呢?」

 

  「這我倒是沒有想過。」

 

  「大哥前身和爹爹打的那回,也以為你一定能吞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吧?」

 

  陸祈安這話著實讓陸青枝顫了顫,他漫長的樹生絕無料想到會輸給一個年輕道士,之後一輩子都跟著他姓陸。

 

  「如果祈安贏了大哥,大哥以後就和陸家劃清界線,好不好?」

 

  因為陸祈安笑得太過甜美,陸青枝差點失口答應他。

 

  「我曾想要一死了之,但我從沒想過離開陸家。小晴、小盼他們是哭著離家出走,我可是去找爸爸,不一樣的。」

 

  陸青枝揮手召來綠藤,鋪天蓋地往陸祈安捲來,要網住這隻笑語悅耳的籠中鳥。

 

  陸祈安猛地從木樁拔出長劍,旋身直刺,劍尖恰恰壓在陸青枝心口。一時間,草木不敢妄動。

 

  那是人身山林之主唯一的弱處,肉做的心。

 

  陸祈安幽然問道:「為什麼?」

 

  陸青枝以為這孩子像他爸爸,什麼都知道。

 

  「我自有生命以來,一直是獨株,被你父親豢養之後,才知道什麼是愛。所以大哥不想離開陸家,因為我很愛你,希望看著你平安長大。」

 

  陸祈安合眼笑了下,陸青枝從沒看過比這還像哭的笑容。

 

  「真應該早點跑。」陸祈安輕嘆一聲,想抽回劍改回原策略,手卻使不上力。

 

  「我放點安寧心神的芬多精,你就好好在哥哥身邊睡一覺吧!」陸青枝按住陸祈安腦袋,用力揉兩下。「你從小就愛跑給我們追,不追你反而會自己過來找哥哥抱,小頑皮精。」

 

  陸祈安強撐著快要閉起的眼皮,思索任何可以逃離醫院的法子,火攻除外。

 

  「廷君從小就鼓勵我學醫,都沒想過坐擁千萬種天然化合物的我,學完醫理可以毒死島上所有人類。」陸青枝不由得為他們義父捏一把冷汗,就算冒著人類覆滅的風險,也要支持小孩的教育。

 

  「你彈指便能致人死地,又何必去求諸藥之國的女王?」

 

  「小盼說的?」陸青枝今日終於嘗到被人背後嚼舌根的苦頭,「不跪也行,但聽說你綁了人家前任國君給島民治瘟疫,三百年分離。大哥就想代你跟人家道個歉。」

 

  「大哥真多事。」

 

  「為了你,這不算什麼。」陸青枝輕撫著陸祈安的側臉,陸祈安低頭枕上兄長厚實的手。

 

  「大哥。」

 

  「嗯?」

 

  「草木是騙不了人的。」

 

  「我的確不太會說謊。」

 

  「你沒有心,怎麼可能愛人?」

 

  陸青枝僵住雙手,一時間沒想通這種追殺他術士的台詞會從他四弟口中冒出。

 

  「自然違逆不了本性,說到底,你只是想要佔有我而已。」

 

  陸青枝縮了下瞳孔,碧眸閃過異色的紅。

 

  陸祈安把脣貼上他心口,以溫柔的言語放出劇毒。

 

  「記得麼?那時的我只到你腰際,你十指緊纏著我脖頸,恨不得血流得再多一些、再爛一些,快點腐化成泥,才能完全吞噬我,誰也不准搶了去。」

 

  陸青枝眼珠紅了半邊,沙啞回道:「記得。」

 

  「來,我就在這兒。」

 

  「祈安,不要這樣……」

 

  陸青枝按住燒得發燙的雙眼,顫顫退開半步,手腳的青綠繩結也鬆開一些,隨它們主子的心境搖擺不定。

 

  陸祈安看著被他幾句話逼得發瘋的兄長,大勢抵定,簡單而絕望。

 

  陸青枝猛地搥下自己的胸口,臂膀的小鈴因他激烈的動作叮叮噹噹,他眼中的血色才緩和一些。

 

  「『沒事的……不用怕……』」陸青枝捂起眼,仿著義父哄孩子的溫柔語句,強撐住瘋狂的思緒,只想著眼前的人,「老四,爸爸和哥哥都不會被那個天搶走的,你不要怕。」

 

  說是好聽,可陸祈安閉上眼就能望見陸青枝的未來──在人們燃起的大火中痛苦嚎叫,由他親手斬斷他的生機。

 

  「你可以逃,但在這座島上,花草林子,到處都是我的眼線。就像兒時你躲給我們找,最多不超過晚餐時間,大哥一定會找到你。」

 

  雖然青藤已經從陸祈安手腳鬆脫,帶給他的束縛感卻沒有消失。

 

  「我已經不是你心中不知事的孩子了。」

 

  「就算你長大成人,仍是我最疼愛的四弟弟。」

 

  雙方陷入僵局,一方死抓著劍,一方死不放手,就看誰先認輸。

 

  陸祈安身子晃了下,用劍支起平衡,站都站不穩,仍是絞盡腦汁最後一搏。

 

  「大哥,你生得早,所有草木都敬你、慕你,以致於你看大了自己。在上天眼中,你不過是根反手就能折去的火柴芯。」

 

  「對不起,我捧著你長大,卻連你活得如此恐懼都不知道。」

 

  他們總以為孩子就是無憂無慮,原來他無時無刻都怕得要命。

 

  陸祈安嚥了下發酸的唾沫,才能繼續笑出聲。

 

  「你愛我又如何?你這點千萬年修煉而來的憐惜,對我而言,根本毫無意義。」

 

  陸青枝不知道人類心寒的感覺,是否就像心口吞了薄荷一樣發涼?

 

  「弟,你該不會還想說,你沒有心,你不會痛?」

 

  陸青枝不時撥動身上的清鈴,勉強保持神志清明。父親曾說老四天生靠那張嘴吃飯,很難不被他的話語勾走心神。不過再強大的法術都有破解的法子,最適合老大的方式就是和老四比話多。

 

  這不會太難,分別這些年來,他有好多好多話想對家人說。

 

  「我好傷心,小晴走的時候你跪著哀求他回家;小盼要跟你一刀兩斷,聽說你哭得酆都為之震動。只有對大哥這麼冷淡,笑著送走我又笑著趕我走……你該不會討厭大哥吧?」

 

  「怎麼會呢?」

 

  陸青枝只是嘴上講講,沒想到會收到陸祈安柔軟的回答。他猜想弟弟應該很累了,才會放棄演一半的魔頭把戲。

 

  「你若是不在,我抵命保住的家園,又有什麼意義?」

 

  陸青枝連搖鈴鐺都忘記了,結果還是抵擋不了,三兩句就讓他湧出熱淚。

 

  這時,響起答答皮鞋聲,陸青枝來不及轉頭,就被人從後腰一腳踹下,撲倒在地。

 

  陸青枝灰頭土臉扭過頭,看清暗算他的犯人。

 

  「小盼!」

 

  陸判仍是那身陰間公差樣版的黑西裝,冷著一張臉,長腿並立,居高臨下看著跪倒的陸青枝。

 

  「木頭,你在做什麼!」

 

  「你誤會了,大哥不是真的想打老四,只是要讓他屈服在我身下。」

 

  「原來如此,我揍得真應該。」

 

  陸青枝看著分別多年變得更加獨裁的二弟,不禁悲從中來,嗚嗚!

 

  「哭什麼?你一定有在背後說我的陰私,哪裡無辜?」

 

  陸青枝奮然起身,要向矮他半顆頭的陸判爭回大哥的顏面。

 

  「小盼,這些年來,你有沒有想過大哥?」

 

  「沒有,竟敢不告而別,你給我去死!」

 

  「好了,不要吵了。」靜悄悄到來的陸晴空輕飄到大哥和二哥之間,一手一邊隔開他們兩個大男人。

 

  「二哥、三哥。」陸祈安滿是討好喚了聲。比陸晴空有用得多,陸判立刻把久歸的大哥拋在腦後,兇惡瞪向四弟。

 

  「弟弟,你幫小夏買早餐呀?」陸晴空笑著問道。

 

  陸判冷冷地說:「我養你這麼大,你卻去孝順一個男人?」

 

  陸晴空無意拆陸判的架子:「別聽阿官這樣講,他可是很努力在幫你存聘金喔!」

 

  「閉嘴!」

 

  陸祈安無奈看著三面包挾他的兄長們,不住抱怨:「你們真是老古板,就不能我嫁去喪家給喪門養麼?」

 

  「不准!」

 

  「二哥你要我年老色衰怎麼辦?你要娶我麼?」

 

  「……少耍嘴皮子!」

 

  「小盼,你頓了零點五秒回應啊!」

 

  陸判冷不防用皮鞋尖踹向陸青枝小腿,讓大哥抱著長腿吱吱叫。

 

  「我只是想要照顧他下半輩子,兄弟怎麼可以結婚?陸青枝,你再亂說話,我就剁了你當柴燒!」

 

  多年不見,陸青枝最後仍是屈服於二弟的淫威,翻身無望。

 

  「哥哥!」陸祈安一聲呼喊,陸家三名長兄同時往他看去。

 

  陸祈安拎起早餐袋,都怪他掛念這事,才會打得亂七八糟。要跑總是逃得了,但就是捨不得。

 

  「我得走了,喪門醒來,不見我會哭的。」

 

  「去吧。」陸青枝輕地揮揮手。換作二弟,絕對不會鬆口。

 

  陸判凝視著陸祈安跑跳離去的背影,總覺得沒長大到哪裡去。

 

  「木頭,你看他身子如何?」

 

  陸青枝不像平時叨叨念念,只是像個保守的醫生含糊回應:「還不確定,需要看過他的檢查報告才知道。」

 

  「太好了,大哥回來了,弟弟一定能治好。」陸晴空歡喜地說。

 

  陸青枝下意識摸了摸懷中的信箋,抿脣不語。

 

  他們父親說,這世間有太多無能為力,所以醫生醫活不醫死,讓亡者安息是道士的工作,而對於在生死夾縫徘徊的人兒,唯有星光得以救贖。

 

 

 

 

  陸祈安回到病房,喪門才剛睡醒,不知道買早餐這一路有多麼波折。

 

  可是喪門包子吃一吃,還是哭了,深怕陸祈安會消失不見。

 

  陸祈安和長兄打那一仗差不多耗盡氣力,只剩下嘴皮子能動。

 

  雖然是千篇一律老招,但對喪門還是很有用,聽到他要講故事,喪門哭也忘了。

 

  陸祈安開口說,喪門為了細聽,貼近他一些,又更近一些。

 

 

  ──從前從前,有個從金玉養出的小少爺。因為病弱的夫人好不容易才懷了他,全家上下寶貝得把他當作會動的寶貝,到哪兒都有人抱著,從不知道什麼叫冷。

 

  也因為溫柔美麗的夫人身子不好,小少爺的起居幾乎是夫人身邊的小婢女代為照料,替他餵飯、穿衣、睡前說幾些鄉野傳奇。年紀雖小,做得卻比婦人還要熟練。

 

  小婢女說她有個妹妹,很是想念,小少爺著實彌補她和小妹分離的缺憾。或許等少爺長大娶親,她被放出家,可以去找小妹團聚。

 

  小少爺聽了很不高興,故意躲起來讓小婢女找上老半天,最後小婢女才在老爺書房的花瓶抱出把全家人搞得天翻地覆的小少爺。

 

  小婢女雙臂托著小少爺,煩惱嘆道:「少爺,奴婢猜想,您應該要被打了。」

 

  「怎麼會?爹爹娘親哥哥們哪捨得我疼?」

 

  「奴婢也是。」小婢子看不出喜怒的小臉流露一絲柔情,「所以,少爺您還是乖一點好。」

 

  小少爺滿意看著全心在他身上的小婢女,得意地想:哈哈哈,這世上還有什麼我得不到的寶貝?

 

  小婢女看出小少爺的想法,溫聲勸道:「少爺,在這個家的外頭,許多人一無所有,流離失所。」

 

  「我知道,就像妳一樣,被賣給我娘親做婢子。」

 

  小婢女微微顫了下。

 

  「妳放心,我不會讓人欺負妳。」

 

  小少爺向小婢女保證,以為這麼說她就會開心起來。小婢女只是輕手放下他,牽起他的小手去見夫人。

 

  「雯雯,妳生氣了麼?」

 

  「奴婢沒有生氣,只是明白到,少爺不是我妹妹。」

 

 

 

 

--

回親親的話,真可惜,沒有打屁屁捏。收拾混世魔頭的工作,可能還是要靠他爹。

之前有親親問我轉世算不算同一個人,這我很難說清楚。不過如果是問轉世會不會愛上同一個人,我應該會持否定的立場。

每段感情都有它特定的時空背景,時空改變了,喜歡上的人或是喜歡那個人的理由照理說也會跟著改變。如果有一方沒變,很可能就這麼被孤伶伶拋下。

所以情緣才更顯得珍貴,就因為它不會再輕易重演、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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