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晴空趁兩名兄長久別重逢、打得難分難捨的時候,出來探望朋友,遇見剛從病房出來的老院長。

 

  「伯伯你好,我來看阿颯。」陸晴空有禮問安。

 

  老院長看著這個白髮輕飄、活像剛從芙蓉花裡睡醒的漂亮男子,五味雜陳。

 

  「你不是死了嗎?」

 

  陸晴空不好意思笑了笑。

 

  「抱歉,是我沒說清楚,我真身其實是仙靈,死個一兩次不算什麼。」

 

  要是天庭的神明聽見陸晴空的話,一定極力反駁:只有你好嗎?

 

  可以在一定限度內復生的能力,也只有與天齊長、循環不已的風元素神靈辦得到。

 

  老院長聽了陸晴空的解釋,很想告訴他:這位仙子,你可以離我兒子遠一點嗎?

 

  但他和陸醫師長談之後,終於明白到,就算司南颯愛上一個離婚帶著拖油瓶還被前妻家瘋狂追殺的男人,那也是他自己的事。

 

  「他在裡面,進去吧。」

 

  「謝謝伯伯。」

 

  老院長只感到一陣輕風拂面,再看已不見白髮仙子。

 

  

 


  司南颯做了很長的夢,夢見他守寡多年的老父親和一株巨大的神木再婚;同場加映穿著白紗裙裳、側耳夾著翡翠珠花的陸家老四,哈哈哈說他要去荷蘭結婚了。

 

  「阿颯哥哥,只有你沒人要,好可憐喔!」

 

  「我要扒了你那張嘴!」

 

  司南颯陡然清醒,張開眼,卻以為他還夢著,因為他日思夜想的人就坐在床邊,脈脈看著他。

 

  「抱歉,吵醒你了嗎?」陸晴空單手捂脣問道,很過意不去的樣子。

 

  「沒有,我……」司南颯忍著沒說出實情,不想告訴陸晴空他其實剛從鬼門關回來人間,「晴空……你怎麼在這裡……」

 

  「我來看弟弟和大哥!」陸晴空開心笑道。

 

  「這樣啊……」司南颯不知道多少年才能追上「兄弟」在陸晴空心頭的地位,「陸醫師……你大哥來了?」

 

  「嗯,正和阿官吵著。阿官要大哥對祈安的病情說實話,大哥不肯,阿官又叫大哥把『大哥』的位子吐出來。他這些年在外頭養了很多弟弟妹妹,人家卻不能叫他『陸大哥』,都是大哥存在於世界的錯。」

 

  「你二哥……可能是控制狂……」司南颯記得每次判官大人見了他,總把陸晴空緊抓在手上,不准他們有眼神以上的交流。

 

  「不能怪阿官,我們兄弟離散多年,他可能以為只要當上老大,他就能扛起整個陸家。」陸晴空對於同年又一起長大的陸判,有一種超乎直覺的同感。「可是阿官忘了,他其實是我們家兄弟最弱的一個。」

 

  「你千萬別跟你哥說這個。」司南颯趕緊勸下陸晴空以為體貼陸判辛勞的大實話。

 

  「他會生氣嗎?」

 

  「他一直都很生氣。」

 

  陸晴空搥了下頭:「你看我這腦袋。」

 

  要是別的女人來做,司南颯一定會忍不住說「少假了,噁心死人」,陸晴空犯傻在他眼中卻是可愛無比,可見他真是無藥可救。

 

  「阿颯,聽說你撞到頭,你會痛嗎?」

 

  「我是……」司南颯想要告訴陸晴空,他如何去力戰樹妖,但想到自己最後昏死收場,他就覺得沒什麼好說的。

 

  陸晴空靠近司南颯面前,輕輕對著他眉心呼兩口氣。

 

  「不痛、不痛,痛痛都飛走了。」

 

  司南颯被這兩口氣吹得整個人發熱起來,必須做點什麼轉移注意。

 

  「上官楓去找過你了嗎?」

 

  「誰?」

 

  司南颯感到一股莫名的冷意。神靈重生之後,就算過去是依偎的夫妻,也能完全從記憶抺除。

 

  「她……是我現任的妻子。」司南颯選擇性說實話,怕陸晴空再問起她,會想起夫妻反目的傷心事。

 

  「你們一定很相配。」

 

  司南颯常聽見人們這麼說。見過他和上官楓連袂出席的場合,都是這麼形容他們,天作之合,連上官佑長得都有點像他。

 

  「可是她不愛我,我也不愛她。」

 

  從三百年前開始那段孽緣,他們似乎當了好幾輩子的夫妻,孩子都很好,沒人看出不對勁。

 

  陸晴空輕喃:「你們不該遇見我的。」

 

  司南颯心頭一跳,陸晴空大半時候忘東忘西,但有時候會突然清明得可以,好像什麼都心知肚明。

 

  「桃花總是被風吹落,阿颯和小楓,你們要是沒隔著一個我,應該會過得很幸福吧?」

 

  「不是,不該是這樣,我對你……」

 

  「上輩子的我要死之前,一直在詛咒你們兩個狗男女不得好死。」陸晴空放空著墨藍色的雙眼,學陸判發話:「去死吧賤人!」

 

  「啊?」

 

  「很可憐被拋棄的我,拖累了陸弟,又害死白仙。下地獄之後,也沒學乖,厚顏無恥要判官大人收留我,等傷好了,轉眼就把阿官拋下。」

 

  善良的人在受苦的時候,他卻被照顧得很好,一塵不染回到天庭,直到天帝命他下凡歷劫。

 

  雖然陸晴空不記得他跟天帝回了什麼,但怕死又怕痛的他應該很不願意再和一群紅塵打滾的可憐人瞎攪和。

 

  「阿颯,我其實是自私的大壞蛋。」

 

  司南颯以為陸晴空真正清醒過來,原來他說這麼多,只是想罵自己不好、都是他的錯,這樣就除了他以外,就沒有人需要被怪罪了。這一點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樣。

 

  「你可能不記得了,三百年前瘟神降臨蓬萊,你為了島上生靈不惜和天界摃上的事。」

 

  陸晴空眨眨眼,這他真的忘了。

 

  三界仙子何其多,仙宮那些雜牌脂粉也自稱仙子,但風仙能讓一代大道者不惜用性命護祂周全,絕不只美貌這個道理。

 

  這座地瓜島經常吸引妖魔鬼怪的覬覦──神明也是,沒有神想插手這塊燙手山芋。這輩子司南颯卻常常看陸晴空開著他的神獸小轎車,馬不停蹄,四處去擺平可能成為災禍的非人糾紛。

 

  真是記不起教訓,只知道維持沒人感謝的和平,忘了保護好自己。

 

  因為長年「出差」的事實,差點失去女兒的扶養權,跪地痛哭的模樣,司南颯也一一為他記在心裡。

 

  陸晴空環胸沉思三十秒,司南颯判定他應該什麼都想不起來,因為「工作」和兄弟、女兒無關,沒進到他的深層記憶區。

 

  「我想起來了。」

 

  「哇。」司南颯為他歡呼。

 

  「你幫我打官司的事。」

 

  司南颯嘆道:果然和家人有關的才行。

 

  陸晴空垂著長睫回憶道:「我不會讀書,記性不好,你就幫我把一疊又一疊的法律文件畫重點。你白天要治人的病痛,晚上還熬夜寫法條筆記給我。我能從上官家手中抱回小佑,多虧有你幫忙。」

 

  所以上官楓恨死他了,搶她男人又搶她女兒。

 

  「難怪我在你身邊,總覺得很安心。」陸晴空有感而發,笑著望向司南颯,「我喜歡來找你,和你在一起總是很開心,希望你不要覺得我煩。」

 

  司南颯可能從地獄攢來不少的勇氣,拔高三度音補上他拖了兩至三輩子的告白。

 

  「晴空,既然喜歡,那就留在我身邊吧!」

 

  「好啊。」

 

  司南颯以為他幻聽,陸晴空說完話,又望向窗外發呆。

 

  「雖然我發誓再也不要喜歡上人,但像阿颯那麼好的人,不喜歡好像太可惜了。」

 

  司南颯一個激動,想起身更接近這個人,手腳卻不聽使喚,差點失衡跌下床,陸晴空及時把他抱個滿懷。

 

  太丟臉了,司南颯可以聽見左胸失控的心跳聲。

 

  「阿颯,抱歉,我想起一件事。」

 

  「是什麼?」司南颯屏息聽著,心想:你千萬不要說是開玩笑的啊啊啊!

 

  「阿官特別交代過,他說要是你真的想不開跟我告白,我一定要跟你講清楚。」

 

  「叫我去死吧?反正人總是會死。」司南颯哪管死後會不會被判官大人挾怨抓去輪地獄,他現在死也不怕。

 

  「我跟你不可能白頭偕老。」

 

  司南颯滿腔熱血瞬間冷卻下來,上輩子「司南颯」給風仙子的諾言就是白頭偕老,放棄神靈尊貴的身分,一起變老死去……他卻得不到同等的感情。

 

  「我可能會活得比你……還短,我有事要做。」

 

  司南颯得到預料外的答案,訝然看著不時望向窗外藍天的陸晴空。

 

  雖然陸晴空神情平和,但眼底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敵意。

 

  司南颯了然問道:「女兒還是兄弟?」

 

  「兄弟。」陸晴空老實回答,「或許『祂』早知道我會站在祂的對立面,才會給我吃那麼多苦頭。我賭上這條命,魂飛魄散,也絕不能再讓祂欺負我弟弟。和天作對的我不知道還能活多久,對不起了。」

 

  司南颯長嚎一聲,結果還是輸給那個姓陸的混蛋東西。

 

 

 

 


  喪門半抱著陸祈安聽故事,是因為陸祈安說小少爺沒冷過,所以他也不想讓生病後代謝功能不良容易失溫的陸祈安冷到,沒別的意思。

 

  故事中,小婢女說小少爺不是她自幼離散的小妹,他不會反問「他本來就不是她妹」,可以同感小婢女的心境,因為小少爺無心的話,察覺到兩者之間無形的階級。

 

  陸祈安嘆道:「小婢女還是對小少爺很好,只是偶爾會清點她存下的碎錢。小少爺特別畫了她的畫像給她,她卻說,少爺,奴婢不能收。」

 

  小少爺那輩子和千年後,從沒遇過比小婢女還難哄的女子,無欲無求,銅牆鐵壁。

 

  「這種事又不是哄兩句就能解決?」喪門撓著陸祈安的髮尾,故意唸他兩句,甜言蜜語對真心的人是行不通的。

 

  陸祈安托起頰,凝視喪門雙眼:「喪門,我會用性命保護你,絕不讓你受到半點傷害。」

 

  「祈安!」喪門一秒被釣上,隨即回過神來,「混蛋,不要拿我做測試!」

 

  「星星。」陸祈安用頰肉反蹭兩下,喪門就原諒了他。

 

 

 


  接續前言,小少爺受不了被冷落,奶著哭腔去求父兄:「爹爹、哥哥,雯雯不要我了……」卻忘了他父親大半輩子都是獨身的光棍,而年長他許多的三個哥哥也都是光棍,哪知道怎麼安撫小女子?真是拜錯廟、求錯神。

 

  大哥:這是田契!

 

  二哥:妳出去也是餓死,好好想清楚!

 

  三哥:小雯,那個……妳要不納我房裡?

 

  被陸家三位公子叫去關切的小婢女雖然什麼也沒說,但小少爺可以從她眼神讀出「大少爺們真是奇葩」的驚嘆。

 

  獨排眾議認下族內三名孤子為義子、親身教養三名公子成人的大老爺,也在忙完莊子的事後出手了。

 

  大老爺給小婢女送了一間金子打造的小房舍,重得連成人都抱不起來。

 

  「老爺,夫人會說您敗家。」

 

  陸老爺子聽見「夫人」的名號,走下高位,在小婢女前屈下身,懇切請求她千萬別向夫人告狀。

 

  小少爺對父兄徹底死了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回頭向母親求援。

 

  「娘親。」

 

  「阿奴。」夫人依北方人的習慣喚兒子小名,板起她美麗而蒼白的面容,「你再自以為是把人家的苦難當成自作聰明的談資,我就把你打得屁股腫!」

 

  「孩兒只是說實話……娘親不也教我做人要誠實麼?」

 

  「那從今天開始,你不許再接近她,飯自己吃、床自己睡。一個為了家人甘願自我犧牲的小姑娘,全心全意疼著你,你竟然去笑她沒父母。你憑什麼?就因為你生來是世族子弟?」

 

  小少爺被夫人訓了一頓,悶頭捲走床側的小被,回到房間角落那個長年棄而不用的小木床。父兄無用、母親罵他,賭氣一個人睡。

 

  夜半,睡不著覺、覺得心寒的小少爺,聽見小婢女的聲音。

 

  「夫人,我不知道我哪兒來的……但我有爹、也有名字,我算是良家女子,對吧?」

 

  夫人低頭咳了幾聲,帶著不捨的口吻,柔聲道:「當然了,我們雯雯是好姑娘。」

 

  這讓小少爺很小就學到一點,對待可人的女子千萬不可拿翹,否則她會在沒人看見的夜裡偷偷地哭。

 

  等夫人睡去,小少爺爬到床邊,去拉小婢子的衣尾。

 

  「姊姊……」

 

  平時小少爺都直喚小婢女的名字,只有討好賣乖的時候才會叫姊姊。

 

  「別生我的氣了……」

 

  小婢女溫和回道:「少爺,奴婢沒生你的氣,您也只是說了實話罷了。」

 

  「不要,妳不可以私自把我從心底隔開……」

 

  小婢女輕手撫摸小少爺的腦袋瓜:「可是這麼做,對我們彼此都好。」

 

  南國政局紛亂,被北人長期打壓的南方世族處心積慮想要奪回政權,若想重回朝堂掌政,陸家世代積累的清譽不能有所閃失。

 

  兩個不知事的孩子睡一房,已有風聲傳出,公子和自小親近的少婢,遲早會亂了套。若非夫人存心維護,陸家老爺、諸位少爺宅心仁厚,她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婢子早就被包起來扔山溝。

 

  小少爺抿緊脣不說話。畢竟他年紀尚小,不像日後長大能唬遍天下人,也或許在心思澄明的小婢女面前,多說無益。

 

  「但既然少爺捨不得奴婢,等少爺長大成人,我會自己去跳山溝。」

 

  小少爺的心肉著實被小婢女這番話觸了下,張大眼想要看清小婢女堅定明志的面容,她卻低下身,細細親吻他的眉眼。

 

  小少爺回親一下小婢女的脣角,順勢把腦袋埋進她懷中。

 

  「雯雯,咱們去看星星好麼?」

 

  「少爺,有些晚了。」

 

  「想看。」

 

  於是他們兩個小的像是從沒鬧過脾氣,小婢女仔細為小少爺穿好外襖,揹起小少爺,輕巧地窗台躍下,來到庭園的蓮池。

 

  雖然池塘水淺,小婢女還是小心翼翼從身後抱緊小少爺,怕他看星看得太過入迷,失足跌進池裡。

 

  「雯雯,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摘下星子給妳瞧瞧!」小少爺對星空發誓,立志圖謀不軌其中最小巧可愛的小星子。

 

  「好的。」小婢女笑著應下。

 

  

 

 

  陸祈安說故事不忘和聽眾保持互動,真的伸手給喪門扒兩下,想逗他開心,喪門只是拉住他的手。

 

  「小道士──」喪門輕聲發了話。

 

  陸祈安微笑裝傻,他從頭到尾可沒說小少爺和小道士是同一個人。

 

  「難怪千年前……不管旁人怎麼叫喚,小道士只是傻傻盯著夜空,都不回頭望……」

 

  「當然是因為星子太美了。」

 

  陸祈安有些後悔,不該提起她的。他太過輕忽,喪門向來對細節很敏感,可以從秋毫推測出全局。

 

  喪門直搖頭。以他對這人的認識,一張嘴可以駁倒上天卻不擅長為自己辯解;可以看見世人的苦疾卻對自身受的傷視而不見,所以他得代他把真實說出口。

 

  「是因為你回頭,就會發現她已經不在你身邊……」

 

  陸祈安沒能回應,可能失去她到現在仍是一個未好全的傷口,碰了就痛。

 

  「當我遇見你的時候,就只剩下你一個人……我還說你過得好、想成為人……哇啊啊!」

 

  喪門不想要動不動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但他實在忍受不住。

 

  喪門哭得太兇,陸祈安哄不住,只能低頭輕啄他濕潤的眉眼。

 

  「別把我想得那麼可憐,不是有你在麼?」

 

  「祈安……」

 

  「哎,我同你說這個故事,只是想告訴你,我喜歡被抱抱而已。」

 

  陸祈安展顏一笑,喪門埋頭抱緊陸祈安。

 

  「喪門,我知道你無法相信,我怎麼看就是一個倒楣人,笑都只是強顏歡笑。不過從以前到現在,只要在你身邊,我總是感到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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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要收尾了,謝謝大家(合手)

髮妻的故事有獨立一篇,這篇盡量不要動到主軸,抽一點回憶來寫。

晚安囉,小可愛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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