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曹千年來任何大事,十之八九和陸判脫不了關係。

 

  若要十殿王從中舉出一個最驚心動魄的案子,莫過於嬰哭逆鬼王。

 

  因為陸判是閻羅的手下,每一項他推動的改革,背後都有閻羅權謀的影子,十殿王實在是喜歡不了他。但當陸判抱著不成形的囡魂,干犯聖顏向陛下進諫,被判處極刑的時候,任憑它們是無心的鬼物,也忍不住動容。

 

  陸判被押下大牢,殿前叩首的血跡觸目可見,它們其中之一嘆了口氣。

 

  幽冥千年來錯放的煙花,終於結束了。

 

 

 

  陸判被關進水牢,是鬼王陛下要殺的罪魂,誰也避之不及,卻還是有鬼冒死去牢裡見他。

 

  孟姜來得最早,頭一次,她對陸判面容,完全不見笑意。

 

  「你又不是不知道祂統治冥界有多辛苦,為什麼要逼迫祂抉擇?這下可好,為了一個無名囡魂,你當上千古聖人,陛下成了冷血無情的暴君!」

 

  陸判垂著濕髮,微微扯動蒼白的雙脣。

 

  「我只是……無法見死不救……」

 

  「你為什麼要這麼傻!你以為得罪了陛下,閻羅會救你?他現在一定恨不得一腳踢開你這禍害!」

 

  陸判閉了閉眼,凝結的水珠從他臉旁流過,像是一行清淚。

 

  「姊。」

 

  孟姜一怔,這個稱呼陸判只有私下叫過她幾回,像是被嫉妒賢良的小人弄瞎雙眼、被推下煉獄摔殘半身,才會對她小心翼翼地賠罪。

 

  孟姜回神過來,怒氣更甚。

 

  「你求饒也沒用,你傷害對你一心寵任的陛下,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不是,我想請求妳,不要再來見我了。」

 

  「你、你……早知道千年前,我就把你剷進忘川,一了百了!」

 

  孟姜拂袖而去,卻也沒答應陸判要和他劃清界限。

 

  孟姜離開沒多久,鍾馗聞訊趕到。他雖然不是官員,但以他在陰間的威名,陰差不敢不給他進牢探視罪人。

 

  鍾馗見到陸判,看那單薄身骨浸在冰寒的水中,一怒之下,提劍往牢門撞去,發出震耳巨響。

 

  陸判這才抬起低垂的臉龐,靜靜地看了鍾馗一眼。

 

  「你來做什麼?」

 

  要不是有牢門擋住,鍾馗大概會先揍陸判一頓。

 

  「這回我不站在你這邊,鬼王沒有錯,你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你只不過在閻羅王身邊解了幾個冤案,就以為自己無所不能?」

 

  陸判只是虛弱反問:「阿葵,你還記得生前的事?」

 

  鍾馗紅著眼,他和陸判最大的相似處,就是不肯承認自己死了,仍對生命眷戀不已。

 

  「我記得一清二楚,我生母說,早知道就不要生下我。說了好幾遍。」

 

  鍾馗曾經陸判不經意地提起,天倫之樂這種事情,他全是從書上看來的,他短暫和卑微的人生,攤開來一無所有。

 

  「所以,貴人不可能明白賤人的心情。」陸判輕喃道,了解弱小被拋棄只是世道必然的結果。

 

  鍾馗握緊拳,下定決心。

 

  「阿判,跟我走吧!」

 

  「走去哪?」

 

  「總有鬼王無法觸及的地方,我一定能護你周全。」

 

  「得了,少發白日夢,你的手下呢?你難道要拋下他們嗎?」

 

  鍾馗被踩住軟肋,陰曹忌憚他的私兵,同樣地,他也得顧忌身後若干兄弟,不能開罪陰曹。

 

  「你明知道你對我來說有多重要……為什麼總是這麼輕易地……把我拋在後頭?」

 

  「阿葵,我也明白,你拿著劍說要替天行道,其實什麼也辦不到。」

 

  

 

 


  陸判把親朋好友都氣走後,大牢又來了一名不速之客。

 

  閻王垂著銀髮辮,隨便套了件洋服,敞著襟口來到幽暗的水牢。

 

  「陸判,你還醒著呀,這水怎麼不快點把你浸爛,省得我頭疼。」

 

  「大人。」陸判低身問安。

 

  「你這個……」閻王食指用力指著陸判好一會,最後只像洩氣的皮球,無奈盯著他隨身好幾百年的判官。

 

  「大人是否有帶眼鏡?」

 

  「想幹嘛?」

 

  「屬下想多看大人幾眼。」

 

  閻王聞言,繃著臉從西裝褲掏出眼鏡盒,往牢裡拋去,陸判單手接起。

 

  水牢足有半人深,陸判踮足仰起頭,眼也不瞬望著閻王。

 

  「事到臨頭,才知道要撒嬌。」

 

  「屬下沒有在撒嬌。」

 

  受到難得的注目,閻王微微揚起笑。

 

  「本王就這麼好看嗎?」

 

  「嗯。」

 

  「比陛下還好看?」

 

  「在屬下心中,是的。」

 

  「陸判,被你喜歡,比被所有鬼喜歡,讓本王來得更高興。」

 

  閻王笑完,目光沉下。

 

  「那你又為何要為了一個女嬰,背棄本王?」

 

  陸判眉頭微微一動,臉垂得更低。

 

  「大人恩重,屬下無以回報。」

 

  「你有一件事可以報我,你過來,眼鏡拿下。」

 

  陸判拖著鎖鍊走向牢門,閻王蹲下來、伸出手,重重甩下一巴掌。

 

  「啊,舒服多了。」閻王起身擺擺手,雖然半途收回力氣,陸判臉上還是留下清楚的紅痕。「誰教你開口就要讓人不舒服,這世間沒有誰容得了你,看吧,連陛下也厭棄你了。好在讀書人多得是,本王再找便是。」

 

  陸判抬起慘淒的蒼白面容,突然反手抓住閻王的腳踝,一把將他往鐵柵撞去,閻王撞得眼冒金星。

 

  「你竟然打本王!」

 

  「大人,屬下死了這麼多年,還沒有人敢甩我巴掌。」

 

  「來人,打開牢門,我要宰了這個大逆不道的東西!」閻王捂著臉往外頭叫人,奈何沒有鬼要理他。

 

  「大人,算了吧。」

 

  「我當然不會再找死替你求情,你就自生自滅吧!」

 

  陸判犯下重罪,閻王冒著殺頭的危險去向鬼王求饒,是他從未料想到的破格演出;他也沒想過,抵死不認罪的陸判,會因為他受罰而嚎啕痛哭。

 

  他們君臣都不太愛談感情這件事,卻避不開千百年共處生出的情感。

 

  「大人,請您明白,偌大世間只有我能了解您卑劣又矛盾的心思,您再怎麼找,也不會有另一個我長留在您身邊。」

 

  「真是好大的口氣。」閻王咬牙笑道,「不如本王早些送你上路,免得陛下為你一個賤魂煩心。」

 

  陸判退開兩步,對閻王拜了又拜。

 

  「如此甚好。」

 

 

 


  陸判確認閻王遠走,不會再有鬼來打擾他,才從水下抱出女嬰。

 

  她還很小,合手就能完全覆住。

 

  「抱歉,把妳泡在水裡那麼久,可別把妳的小腦袋給浸壞了。」

 

  陸判故意把事情鬧得無法收拾,血濺三尺,也不過要掩人耳目。

 

  所有鬼都只看著他,忘了鬼王下令要處死的囡魂,就這麼被他牢實藏在懷中。

 

  陸判凍得全身痙癴,仍是把胸口那一點心火拿來溫暖女嬰,憐惜撫摸她的眉眼。

 

  「別怕,我一定會救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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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和邪惡又美麗的壞女人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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