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判輕哼小曲,把孩子哄睡,重新把她收攏進衣袍。

 

  「走了。」他對孩子輕聲說道。

 

  陸判看也不看緊閉的牢門,低身潛入水中。

 

  水牢專門用來處罰犯錯的官員,從陸判任官以來,印象中只關過他一隻鬼。別的鬼官犯事,閻王都直接殺了。

 

  這讓陸判有機會偷工,把水牢釜底抽薪,改掉原本的設計。以往他被關,都是從水口出去回閻羅殿辦公。陰差們看他在辦公廳燒腦處理案子,也不會去問「大人您不是該在牢裡蹲」嗎?

 

  但這次他不去官府,順著水牢底下的水口來到河道,打算要前往另一個世界,那裡比起冥世,更適合讓孩子長大成人。

 

  冥世水路錯綜複雜,水下多妖魔,非不得已,不會有人走水道。也因為危險性,之於逃亡的人,就是最安全的選擇。

 

  他一直等,等到今夜大潮,陰間的水也將漫向人世的河海,是他唯一的機會。

 

  陸判自詡水性不錯,生前口鼻被官差灌滿水,所有人都以為他差不多了,他卻還能撐著半口氣,自白他的冤情。可是溯回人間的水道相當漫長,他氣力所剩無幾,加以他身上的傷長時間浸泡在水中,已經爛出黑瘡,游得像是溺死鬼,在湍急的河面載浮載沉。

 

  半途,他四肢突然失去知覺,正要去搥僵直的雙腿,眼前倏地一黑,連日無眠無休的他好比被斷電的機具,昏厥過去。

 

  沒多久,他被捲起的潮水打醒,感覺懷裡空蕩蕩的,伸手探去,孩子不見了。

 

  「囡囡!」陸判眼下只有越發洶湧的波浪,沒有孩子的蹤影。他不顧抽搐的手腳,埋頭潛下水中。

 

  當陸判發現孩子,潛伏在河底的血口正咬住她稚嫰的腦門。

 

  「住口!」

 

  陸判在水中大吼,血口頓住,他蹬腿俯衝而下,將隨身的刀筆插入血口。

 

  血口噴出黑墨,連帶吐出到口的嬰兒肉。

 

  陸判連忙把孩子撈回手上,反身要回到水面,卻被血口的長舌捲住雙腿。

 

  「陸、判、官──」血口像是見到殺父仇人,隨噴出的氣泡喊著陸判的名號,「看、你──對幽冥做了什麼──」

 

  「不勞你多嘴,快放手!」陸判心急按著孩子頭上的傷,恐怕見骨了。

 

  自洪荒以來寄生在河道的血口,像是人間的耆老,幽幽評判陸判千年的功業。

 

  「你、只是、那道士、植生在冥間的亂源,你、一切所做所為,只會、帶來混亂和毀滅。所以、你要救的人,一個、也不能留,讓我、吃了吧!」

 

  「聽你在放屁!」

 

  陸判不管血口說什麼,只想著快點帶孩子上岸。他雙腿腳踝被扯出一層皮,才從血口的大舌脫逃而出。

 

  陸判重回水面,找了一塊尖石靠著,嘔出滿肚子黑水。

 

  他抹了抹臉,把孩子捧起,心疼地看著女嬰討喜的小臉,被血口的尖牙撕開半邊。

 

  陸判不會醫傷,只能挖開自己的傷口,割出一點乾淨的血肉,用指頭餵到孩子嘴裡,用自己的魂肉去補孩子的傷。

 

  「對不起……」都怪他太弱小,才會讓她受這麼多苦。

 

  女嬰卻咯咯笑了起來,好似剛才驚險的生死關頭,只是有趣的大冒險。

 

  孩子的笑聲,著實讓陸判振作精神。

 

  「妳這小妮子,膽子忒大。」

 

  陸判想起他會從萬千個囡魂之中抱起她,就因為所有的嬰靈在哭,只有她睜大眼在看。就算他把她捧到鬼王陛下面前,她也像有意識一般,知道眼前的大王生病不舒服,一聲不吭,安靜地把小眼珠瞪大。

 

  「請妳諒解,陛下不是不要妳,祂只是太累了。」

 

  女嬰不明白陸判滄桑的話語,只知道他是一個無比溫柔的軟窩,蹭了蹭他的指尖。

 

  陸判聽見隆隆水聲,大潮來了。

 

  「叮叮,下一站,人間界。」陸判擠出一個哄騙孩子的笑容,要將她帶上九死一生的潮流。

 

  「叮……」女嬰牙牙學語。

 

  她長大成人之後,想來面對各種災禍也不知害怕為何物的膽子,都是某位鬼大人在她靈魂深處養出的安全感。

 

  他為了讓她活下去,不惜賭上自己的全部。

 

  水來了,將他和她一起捲入洪流。

 

 

 

 

 

 

 

  李家庄是山間的一個小農村,民風淳樸,買早餐都用記帳,到月底地主大人會幫忙結清,窮人的世外桃源。

 

  不過住山上總有幾個不大不小的缺點,像是靈異現象多了一點,但自從一戶姓林的人家搬過來,鬼物和妖精就消聲匿跡許多。

 

  村民口中深入簡出的「林家人」,圍在主臥室的床邊,守著床上的婦人。

 

  「唉,這情景總覺得似曾相識。」

 

  「想當年師父快死了,大伙也是塞在他房裡,怕師父醒了找不到笨徒弟。」

 

  「呸呸呸!沒見到小七,師父……媽才捨不得死!」

 

  「小聲一點,爸在隔壁房休息,他已經三天沒睡了。」

 

  一直趴在床邊的小男孩,也就是這個家的么子,突然悲從中來。

 

  「這全都是軟糰子的錯,我要吃了他!」

 

  「老六又發神經啦!」

 

  「臭白點,在天上過好日子,就這麼把當年最疼他、對他最好的六師哥給忘了!」

 

  「采禕啊,你怎麼有臉?明明成天只會欺負小師弟。」

 

  小男孩咧出一口白牙:「你們還不懂嗎?是他希望我玩弄他,我才捏他的臉!都是他招惹我的!」

 

  「天啊,我們竟然敢把小七給你帶,沒出人命真是萬幸。」

 

  雖然理智知道要安靜,但說起當年柔軟、愛撒嬌的孩子,大伙還是你一言我一語,鬧烘烘一片。

 

  床上的婦人被吵得直皺眉,生太多蠢娃就是這個結果。

 

  銅鈴聲響起,所有人同時靜下。

 

  「有人破了我埋下的法陣。」

 

  「老五……不對,大哥,你可別又搞烏龍,把老鼠當成山精。」

 

  「這次應該沒錯,有『貴客』來了。」

 

  他們平時有一張抓鬼捉妖輪值表,星期一到星期六,假日休息,發懶就隨便推給其他兄弟姊妹,常為了誰要出去吵成一團,直到母親大人出面訓子。

 

  但這次他們有個預感,不是一般小妖小怪,不約而同抓起隨身的傢伙,一馬當先衝了出去。

 

  都怪當年的記憶實在太慘烈,沒有人想被排在後頭,泣血為前人收屍。

 

  林家最美麗的媳婦,手提長劍,率先衝向鈴聲所在的竹籬。後頭的大伯丈夫小姑接連趕到,沒想到小朱美人會連拖鞋也沒穿,光腳搶在他們身前去拚命。

 

  「貴客」被結界擋下,進不去生人居住的院落。

 

  仔細看去,雖然這鬼來頭不小,卻和他們關係匪淺。

 

  「哎喲,判官葛格,什麼風把你吹來人間?」

 

  「我想請求白派援助。」

 

  陸判用顫抖的雙手捧出孩子,穿過帶刺的籬笆,奮力想把孩子帶向有光的所在。

 

  「沒有什麼求不求的,我們欠你一份恩情,你開口,自然要義氣相挺。只是我們還有其它的考量,像是小師弟、小師弟還有小師弟,不能保證護她一生。」

 

  他們正傷腦筋,這時,本該在床榻休息的婦人,攬著厚披肩過來,咳嗽不止,大伙團團過去噓寒問暖。

 

  婦人開口問道:「怎麼有小孩子的哭聲?」

 

  白派眾弟子不知該不該說,陸判代為應答:「她沒有哭,很乖,求道長心慈。」

 

  「判官大人,不好意思,師父……我們母親她這輩子不是修道者,你說話她聽不見。」

 

  然而,婦人的雙眼卻緊盯著陸判手中的女嬰。可能她一直在等著某個孩子,對於小孩特別敏感。

 

  「母親,鬼官托來一隻嬰靈,該不該收?」

 

  婦人走來,毫不猶豫從陸判手中接過孩子。

 

  「那就養吧,別讓孩子哭了。」

 

  「嗚啊啊,不愧是阿雪媽媽!撿小孩不遺餘力!」眾人撲抱上去。

 

  「滾,又發什麼瘋!」

 

  白派眾人將母親大人和沉睡的小鬼娃娃送回屋中,陸判一直到再也望不見孩子的身影,才脫力摔下。

 

  白派眾人七嘴八舌走出來,正討論由誰來生娃娃,發現陸判倒了,急忙跳過籬笆去扶他,這才發現陸判藏在夜色裡的慘狀。

 

  「判官大人啊,你怎麼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

 

  陸判推開他們的扶持,只是啞著嗓子再囑咐一句。

 

  「請道長勞心照顧……」

 

  「你放心啦,白派什麼不行,最會養孩子了,你看我們都養出一尊大神……」

 

  「壞白點!」

 

  「老六,你惦惦。」大伙不得已先摸摸六師弟的頭再繼續,「判官大人,不是說你奉公執法不好,只是你也該為自己想一點退路。」

 

  「我私收囡魂,陛下判我極刑。」

 

  白派眾人一時間安靜下來,這才明白,陸判是押著他那條薄魂,不辭千里來到人間托孤。

 

  「如果那孩子知道了……」

 

  「她不會知道的,我不久就要滅魂。」

 

  「如果,我們是說如果,判官大人你沒『死』成,就算那孩子一無所知,你也絕不可能把她拋在腦後,到時真相被揭穿,你又該如何?」

 

  「在那天到來之前,我會將自己淹沒於黃泉。你們瞞不住的時候,只要看看水下,就會提醒你們多說無益。」

 

  白派眾人明白陸判的意思,他是打定主意要犧牲到底。

 

  只是天理循環,不知事的嬰孩總會長大成人,一個人的生用另一個人的死為代價,真能安然度過一生?

 

 

 

  自我見到我家恩公,已經好幾個日子過去。

 

  我家恩公走酷帥路線,終年一套黑西裝,拖著有型的鐵鍊,人見了嚇破膽,鬼見了喊一聲「判官大人」,加上我最喜歡的眼鏡,完全是我的菜,配著可以吃好幾碗飯。

 

  只是恩公他不太理我,見了我總說「我跟妳沒關係」、「離我遠點」、「滾」,好像很討厭我的樣子,但我知道,他只是悶騷,鬼都這樣。

 

  好在他在那個世界相當有名,隨便打探一下就能挖出他的豐功偉業。他是個很認真的鬼,卻總是過得很不幸。

 

  我為了見他,試了許多偏方,最後選擇我有心理陰影的老法子──半夜十二點見新郎。我相信以我近來歷經種種衰事的運勢,一定能見鬼。

 

  我注下半臉盆的清水,把水面倒映的身影當作我的幻想好友,侃侃談起心來。

 

  「判官大人,我要向你報告,林小萍要結婚了。」

 

  水盆波紋不興,我再接再厲。

 

  「我親人都不在了,你可不可以來參加我的婚禮?我會去訂作紙紮人,把大位留給你。」

 

  還是沒人理我。

 

  我把臉浸入水盆,希望能找到當年把我從陰世送來人間的恩公,咕嚕咕嚕,一眼就好。

 

  我家人從小把我寵上天,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導致我一旦真想去做,機會渺茫也無法死心。

 

  咕嚕咕嚕,這次沒有手抓著我的脖頸,我還是按著自己腦勺,眼淚因為缺氧痛苦狂流,卻不肯起身呼吸。

 

  「妳瘋啦!」

 

  他從水中現身,攬著我雙臂往上托去。

 

  我眼中都是水,迷濛看著他。他緊抱住我,深怕那一點臉盆水真會傷害到我。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卻對他的懷抱感到難以言喻的熟悉。

 

  「判官大人。」

 

  「妳喝酒了?」

 

  我輕手把他推開,想展現一點淑女的矜持。

 

  「啊、那個……對不起,聽說你有女朋友,還半夜找你過來。我就是想看看你,沒別的意思。」

 

  他拂開濕髮,瞪著小心翼翼跪坐的我,想了想,還是從水盆爬出來。

 

  我低頭假裝在反省,期間只偷看幾眼。啊啊,不得不說,他腰好細,特別顯得腿長。

 

  他很安靜,拿起架上的浴巾給我擦頭髮,連解開我襯衫給我換衣服,都沒有看我一眼。

 

  「別多想,快去睡。」

 

  我搖搖頭,拉住他右臂。我不能睡,睡了就見不到他了。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對他說明白。

 

  「你說過你違逆輪迴轉世為人,是為了照顧喪親的我。」

 

  「失敗了不足啟齒。」

 

  「你怎麼沒說你因此被邪道囚禁刑求,差點形魂俱滅的事?」

 

  「又不是妳的問題。」

 

  「你被閻王陷害卻留在陰曹,是為了我嗎?」

 

  「我有家累,與妳無關。」

 

  他抽開手,就要沉水而去,我卻撲上去,緊抓著他不放。

 

  「再問一題,一題就好。」

 

  他想掙脫,卻沒法真的使勁甩開我。

 

  「自鬼市一見,你知道我和阿夕一起生活。你很煩惱,當年從鬼王魔爪救下的小女娃,竟然成為祂最親密的存在。天意總是滿懷惡意,我說不定某天被發現是沒燒光的棄魂,就這麼慘死在祂無心的口令下。於是,知情的你,不是想辦法把我們母子拆散,而是帶著這個秘密,投河自盡。」

 

  我沒瘋,瘋魔的是這個無可救藥的男人。

 

  他就像個機器人回話:「與妳無關。」

 

  「這些年你過得那麼辛苦,都是因為我嗎?」

 

  我失去家人後,這輩子一心盼望著幸福快樂的生活,願望就要成真,我卻笑不出來,到最後被夜半襲來的罪惡感給完全滅頂。

 

  「你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

 

  可能我表現出來的恨意太過真實,他只是站在原地,悲傷地看著我。

 

  我流淚捧住他的臉,吻上他冰冷的薄脣,一遍又一遍,侵犯他的齒舌。

 

  「我一定會救你,我發誓、我保證……」

 

  林之萍別無所求,希望死後能下十八層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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