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利亞不是修女,不過當鎮上的人們叫她「修女小姐」,她總是微笑給予祝福。
她來到小鎮不久,還未熟悉風土,教會的偏遠補助一直沒有撥款,就撿到一個人。
不知道是誰把這個年輕男子送來教堂門口,他病得很重,反覆發高燒,生活無法自理。
瑪利亞揹著不比她重多少的年輕男子去醫院,檢查不出結果,又把沒有身分證明的他揹回只有四面牆的小教堂,日夜細心照料。
瑪利亞給男子擦洗身子的時候,看見他衣服底下觸目的傷痕,密密麻麻像是東方的符咒,糾結扭曲成一個惡意的「賤」字。依疤痕的時間和深度,不是兒時被虐待,而是被刑求。
瑪利亞一直到男子的狀況穩定下來,才出門去討救兵。
沒有手機的她好不容易才找到公共電話,撥打海外的號碼。
「姊姊~我沒有錢了~」
「等妳打電話很久了,帳戶給我,快!」
答地一聲,電話斷了,瑪利亞眼睜睜看著她最後的財產被話機咔嚓吃掉。
於是,從小衣食無缺的她,在鎮上碩果僅存的雜貨店,學會「賒帳」的技能。
老闆娘熱情地往瑪利亞手上疊加罐頭:「修女小姐,妳那間破教堂吼,每次新來的沒一個月就跑了,還想說妳一個女孩子能撐多久。」
「阿姊~願主祝福妳~」瑪利亞溫順地給老闆娘揉腦袋。
「還有啊,妳老公剛來過,應該回去煮飯了。」
老闆娘渾然不覺「修女」和「老公」兩個名詞的衝突性,瑪利亞眼睛連眨三下。
「他捨不得妳來鄉下地方吃苦,才會追過來的吧?」
瑪利亞還在連結老闆娘看見的「老公」是誰,接不上話。
「看起來很斯文的人吶,應該是讀書人吼。」
「吼~」瑪利亞跳過上一個問題,誠摯附和老闆娘的話,她知道是誰了。
「唉,修女小姐,我跟妳說點話,妳莫覺得冒犯。」
「請說~」
「信教信平安就好,有個好老公比較重要,妳著珍惜。」老闆娘用自己半百的見識殷殷囑咐。
瑪利亞不覺得冒犯,她對她承負的使命深信不疑,況且老闆娘語重心長的對象只是誤會一場。
她捧著物資,快步往小教堂跑去。
瑪利亞穿過被打掃過的禮堂拜,來到後方附設的斗室,塵封已久的廚房冒出熱氣,那個昏迷多日的男子正站在爐前煮食。
「太好了~」瑪利亞連日未眠,看到人清醒過來,終於能安心鬆口氣。
她這一聲「好」完,隨即脫力跌坐在地。
她本來想先坐一下再起身,卻被一雙骨感的大手扶到旁邊的木桌上,遞上一杯水和一碗熱騰騰的菜粥。
老闆娘誤會不是沒有原因,任誰都看得出來男子病了,卻抱病說要買米買菜,仔細挑選架上的調味料,要煮一頓熱的給她暖腸胃,誰都不會相信他們之間毫無關係。
瑪利亞心想,真是溫柔的人。
她閉目在飯桌禱告,他也合眼坐在一旁,像是睡著一樣。
「感謝主~哇~真好吃~」
「主」和「哇」之間的語調變化,讓男人稍稍抬起眼皮,無神看著她。
「這位弟兄~謝謝你準備如此美味的佳餚~」
男子微聲回道:「不足掛齒。」
瑪利亞輕笑一聲,就像老闆娘說的,果然是讀書人。
「你身體好些了嗎~」
男子沒有應話,只是把手往後縮去。
瑪利亞感到一絲異樣,仔細看向這些日子朝夕相處的對方。男子身上因病瘦而顯得鬆垮的黑襯衫,露出半片肩頭,有一處紅塊,之前並未見過。
她突然起身拉開對方的襯衫,男子來不及反應──他的背上佈滿拳頭大的水泡,她以為汗濕的衣袍其實是水泡破開來的汁水,滴滴答答。
男子避重就輕地說:「我只是曬到太陽。」
男子略去他這身慘狀的原由所在──他是鬼,不能曬太陽。
瑪利亞沒有大驚小怪,只是真摯詢問:「所以你冒著生命危險煮飯給我吃嗎?」
「這沒什麼。」
「很痛吧?」
男子避談自己的感覺,只是低身拜禮。
「神父小姐。」
瑪利亞略略昂首,雖然不是那麼正確,卻是最接近她身分的稱謂。
「聽說西洋的神廟,可以消滅罪無可恕的亡魂。」
「這世上,沒有誰不可饒恕~」
「『他』身上有無數死罪,罪該萬死。」
「你無法原諒『他』嗎?每個人都有值得珍惜的地方~」
「沒有。」
男子對自己下達的判決是如此毫無餘地,讓瑪利亞一個初識的外人稍微理解他深藏的內心。
「你過得很辛苦吧?」
「是我自找的。」
她走過去,盡量不碰傷他的情況下,將他抱緊。
「你是不是很痛?」
他的脣動了動,想要否認,想要裝作他仍是一人撐起冥世的判官大人,卻哽咽難語。
他決絕地和陸家一刀兩斷,以為只不過回到過去千年沒有家人的日子,王仍是王、地獄的鬼哭一樣無盡,他卻像被掏空的皮囊,一日、一時、一刻,再也撐不下去。
瑪利亞將臉龐貼在男子的胸口,兩手往他傷痕累累的身軀輕拍安撫。
「那從今以後,我來珍惜你好嗎?」
男子按住瑪利亞的前額,不讓她看見自己的表情。
天見可憐,她就像憑弔亡者的白花,在他生命的盡頭,留下止痛的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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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軸在進陸家之後、白仙與鬼王決戰之前,被閻王設計與陸家斷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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