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鎮長扭曲著臉,聲稱他妻子精神狀況不好,制止喪門再追問下去。
「我們請來陸先生,是希望他解開他祖父當年的詛咒,請你一個外人不要節外生枝。」
「不是,是你們來信說要追查當年的真相,所以我才會請祈安出面。」
尤老嗤笑一聲,喪門就是太年輕了,年輕人總是血氣方剛,想當正義使者。
「聽到沒有?這裡沒有給你說三道四的餘地,回家去裝你的棺材。」
「說的也是,閒雜人等是該閉上嘴。」陸祈安啪地一聲,收起紅傘。不知不覺間,原本晴朗的天空變得陰鬱起來。
「陸老四,你想說什麼?」尤老眼色凌厲,知道陸祈安差不多要出手了。
「我想說的是,喪門怎麼會是外人?我們感情好,哪裡容你一個死老頭說嘴?」
「祈安!」喪門好不感動。
尤老當下就想,立刻叫手下過來把陸祈安大卸八塊。
「不過呢,喪門你的確弄錯一件事。」陸祈安轉向年輕貌美的青梅竹馬,把老頭拋在腦後。
「什麼事?」喪門就算被糾正也不會動氣,耐心聽候陸祈安指導。
「信中寫道:『要揭開這次的真相。』意思不是要人去調查事實結果,而是來信的人早就知道冤情的始末。對方要的不是真相,是『交代』才對。」陸祈安笑著望向迷茫的眾人一眼,除了其中一人。「更精確來說,應該是想要當年這些掩蓋真相的可惡傢伙,付出代價。」
「原來如此。」喪門恍然大悟,「所以寄來邀請函和紙娃娃的人是妳吧?依年紀估算,在座的伯伯阿姨在當年已經是成年人,只有妳是小孩子。」
陰風乍起,吹得眾人心頭發寒,不約而同看向藏在人群後頭、一身黑衣的婦人。她別緻的黑帽遮去大半臉龐,只露出脣下一點朱紅,依稀是個美人。
鎮長夫人第一個認出婦人,嚇得跌坐在地:「妳難道是……那個……老鼠女兒……」
婦人看也不看鎮長夫人,踩著黑細跟的高跟鞋,答、答,沉步往陸祈安走來。
「笑什麼?你覺得這件事很好笑嗎?」
「不敢。」陸祈安仍是笑著應道。
喪門想要解釋,卻被陸祈安按在身後。
婦人含恨指控陸家道士的罪行:「你就像你祖父,明明知道一切,卻只是站在一旁看戲。」
「抱歉,我爺爺已經過世了。」
婦人咬緊紅脣,劇烈抖動雙肩,比起憤怒,更像是強忍著不哭出聲。
「我只知道,他不是看戲的觀眾,而是撐起這齣大戲的主角。」
四十年前──
喪思赤著腳往山上跑,受人所託,拜託陸家公子出山。
自從結婚生子,陸家老爺子就不太到鎮上打架鬧事、喝酒把妹,乖得好比三從四德的好女人。也因為少了這麼一號禍害,鎮上的不肖分子蠢蠢欲動。
「少縈老爺!」喪思在陸家門外叫得像殺豬一樣,但還是沒人理他。
喪思把陸家當自己家,沒人出來就一把推開陸家家門,以為年輕的陸家老爺子又被神經失調的主母裸身五花大綁起來;結果沒有,一大一小,就睡在前廳的木板地上,那個美麗的夫人不知所蹤。
喪思鬆口氣,他實在不太想見到那位太太,然後扯開嗓門大喊。
「陸少縈,出事啦!」
「惦惦啦,囡仔在睡覺。」
「誰叫你不應聲。」喪思踮腳走近,看陸家老爺子散著一頭長髮,側身環著孩子,不時輕拍孩子的背脊。
喪思從未見過一個人變化如此之大,以前整天只想往外跑;孩子生了以後,連家門都沒開過幾次,好像世間新奇的事物再也無法引起他的興致。
「你看我在你和那女人結婚以後,哪敢隨便來打擾你?這次真正是代誌大條,咱鎮內死人啦!」
喪思不用解釋太多,坐等陸老爺子那雙淡色的眸子眨兩下,等同他報告完畢。
「鍾孝又要選鎮長?」
「伊阿爸嘛是死者,請你走一遭。」
「想必很多油水……」陸家老爺子沉吟一聲,心頭的算盤自動打出宰羊的數字。
「油滋滋!」
「但我覺得有古怪,去了會虧。」陸少縈綿長的眼睫顫了顫,修道者天生的直覺。
喪思補充一句:「請來的孝女捏捏很大喔。」
「你以為我是這麼膚淺的人嗎?我可是有婦之夫,孩子的父親!」陸少縈掀起薄被,光著身子走進內室,不一會,他換上襯衫和吊帶西裝褲出來,手裡托著褐紅色的軟帽,束髮垂在胸前。
「少縈老爺還是如此風流倜儻。」
「你少爺我可是義頭庄的日頭、三界第一美男子,當然要帥給大家看。」陸少縈高興地往喪思肩頭按了按,把軟帽戴上那顆大光頭。
以往他們兩個人,說走就走,家門也不鎖,但現在不一樣了,陸少縈沒忘記軟被下的小肉團子,過去把醒來的小寶寶抱起身。
寶寶在父親的臂彎裡,憨然笑著。
「肉君少爺喲喲!」喪思整張臉貼上去,白軟的小少爺真是越看越可愛。
「阿思,能不能把肉君托給小玲照顧?」說到孩子,陸少縈高傲的口氣柔軟許多。
喪思的妻子因為多年未生被前夫休了,才讓喪思一個窮鬼逢低買進娶到手。每次陸家老爺子和那個神經病夫人吵架,喪思把小少爺抱回家,她總是開心地抱著孩子,「肉君、肉君」叫個不停。
「拍謝啦,小玲回娘家去顧伊阿母。」喪思替妻子感到遺憾,照顧無情把她趕出門的娘家人,怎麼比得上玩肉君的快樂?「老爺,我記得您好像也有個老婆。」
「別說了。」陸少縈不想理會喪思的挖苦,抱著孩子直接往祠堂走去。
喪思跟上去,看陸家祭拜祖先的祠堂放著他送來的嬰兒床,肅穆之中多了一股奶氣。
陸少縈把寶寶輕手抱進嬰兒床,又把泡好的奶瓶放上供桌,慎重點了一支香祝禱。
「祖師爺,子孫要下山去賺奶粉錢,將肉君……廷君托給您照看。」
喪思早知道陸家祖師爺有大神通,沒想到還可以顧囡仔。
「少縈喔,你會被雷劈吧?」
「沒關係啦,祖師爺喜歡孩子,夜半過來『看』了好幾次。」
陸老爺子和喪大頭來到門口,聽見身後傳來微小的聲響。
他們回頭看去,不知道孩子怎麼爬過嬰兒床,瞬間從祠堂來到門口,手腳並用,奮力追隨父親的腳步。
喪思還沒能取笑「恁家祖師爺無閒啦」,陸少縈先跪坐下來,讓孩子可以撲個滿懷。
「廷君,想跟爸爸一起去嗎?」
孩子只是挨在父親的胸口磨蹭,就像是多長出來的一顆心肉。
於是兩個男人加一個奶娃,浩浩蕩蕩來到鎮上大街。時值傍晚時分,天色已半暗,白燈籠掛滿路,好像鎮上的人全死光一樣。
喪思低聲向陸老爺子說明:「鎮長說要給久病不死、終於病死的老太公厚葬,普天同慶……全民同哀。」
陸少縈沉吟一會,往頭上的燈打了記響指,滿街的白燈籠瞬間亮起。
「陰差怎麼還沒來?」
「小人哪知?」
陸少縈很難向眼不見鬼神的喪思解釋三界局勢變動。陰間近來出了大事,陸判官被鬼王押禁解職,代表著過去數百年由陸判所維持的陰陽秩序即將瓦解。
「算了,你說那個大奶孝女在哪?」
喪思陪著小丑似的笑臉:「現在還小,以後就會長大啦!」
陸少縈會意過來,咬牙回應:「喪大頭,你好大的膽子!」
喪思自願抱著小少爺下山,就是為了這一刻,帶著孩子,撒腿就跑。
陸少縈要追,卻被人從背後叫住。
「哎喲,這不是陸公子?終於等到你了!」
鍾鎮長像是急色的男人,快步走來陸少縈面前,不顧他嫌棄的臉色,一把給他抱下去。
「這次鎮長選舉,勞請陸公子支持愚兄我,拜託拜託!」
陸少縈拉開鍾鎮長環在他腰間的手:「喪思應該和你談好價錢了吧?」
鍾鎮長怔了下,隨即點頭:「當然當然,多少錢都不是問題!」
大魚上鉤,陸少縈做生意,最喜歡利用有名望的人好面子這點,完事之後,再獅子大開口。
鍾鎮長對陸少縈堆滿笑,轉身立刻換上另一副嘴臉,對身後的女人大吼。
「查某,還不快點給公子送紅包!」
鎮長夫人本來就生得弱不禁風,被丈夫一吼,更是抖得不成人形,用蒼白的雙手將厚重的紅包遞上去。
陸少縈看著鎮長夫人,十幾歲就被父母押去嫁人。他對女人向來客氣三分,用只有彼此能聽見的聲音說道:「阿珍妳呀,還是這麼膽小,不喜歡的事不要做就好了。」
鎮長夫人抖落手中的紅包,臉上再也看不見血色,連丈夫的怒罵都聽不見。
「公子……是我錯了……對不起……」
陸少縈代她撿起紅包:「算妳運氣好,陰間正亂著,反正一群老頭子總該要死,我就幫妳這次,下不為例。」
就在這時,一旁傳來女孩的哭聲。
「就是你們!我舅公就是你們害死的!」
陸少縈聞聲看去,一個五、六歲大的小女孩,髒兮兮的,瘦得皮包骨,哭起來倒是很有力氣,全鎮都聽得見她淒厲的指控。
「那天我舅公吃完飯回來,一直吐一直吐……他們是殺人兇手!」
可惜她指責的對象是現任鎮長,就要競選連任,沒有人敢理會她。
鍾鎮長目露兇光,陸少縈勾手叫鎮長過來。
鍾鎮長連忙解釋:「公子,那孩子腦子有病,你千萬別放在心上。」
「我看的確有病,我陸家有個秘法,可以洗乾淨她腦子,交給我處理。」
鍾鎮長一臉感激,陸少縈笑笑地,過去拉起小女孩,一把往暗巷拖去。
女孩想要掙脫,整個人卻像是被打了麻藥,叫不出聲,身體不由自主跟著眼前俊美的男人,只剩下眼睛可以流淚。
確認四周都沒有人了,陸少縈蹲下來,和發臭的小女孩平視。
「妳就是那個『大奶孝女』?」
「伊叫『阿純』啦!」
陸少縈眼也沒抬,冷笑道:「喪思,你回來啦。」
「公子在哪,大頭就在哪!」喪思立正站在陸老爺子身後。
因為有小少爺護身,喪思沒被記仇的陸老爺子痛扁一頓。
「少縈老爺,她就一個養大她的舅公。舅公就這麼不明不白沒了,一個孤女,對上鎮長大人,根本沒有勝算,除非公子你願意幫她。」
「為什麼?她能給我什麼好處?」
「我們不也是孤兒?幫幫她啦!」
「喪思,我教過你,沒有本事就不要多管閒事。她命該如此,怨不得誰。」
喪思嘆口氣,以前那個年輕氣盛的陸公子,終究老成老爺子。義頭庄也歸鎮長管,他們要是開罪鎮長,想必未來庄民不會少吃苦頭。
「我送棺材來的時候,聽見鎮長叫尤阿貴把她賣去查某間。我也不是好心,只是於心不忍……」
「嗚嗚……」
「什麼聲音?」
喪思胸前托著的孩子,嚶嚶哭了起來。
陸少縈趕緊搶過心肝寶貝,抱在懷裡哄。
「廷君,怎麼了?餓了?要嗯嗯?」
孩子直望著可憐的小女孩,眼淚一直掉。
「喪思,怎麼辦!」
眼見從來不哭的小寶貝哭個不停,天地無懼的陸老爺子就要崩潰。
喪思怪笑一聲:「小人看來,公子您這錢,大概賺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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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差結束,終於離開充滿靈異現象的旅舍了!(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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