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萍,妳又發什麼神經?」


  我一夜沒睡,對著上司媲美明鏡的禿頭補妝,於是老王抓著整疊文件往我腦袋巴下。


  「包大人,民婦好像更年期快來了。」我擦了擦劃到耳邊的口紅,冷靜而優雅,這世上應該再也找不到這麼能容忍暴力的秘書助理。


  「我從來沒搞清楚妳在想些什麼!」


  「承蒙大人厚愛。」老王總是不好意思稱讚我的氣度。「對了,我能不能請假回家睡覺?」


  我問了,馬上跳離王秘書辦公桌三尺,正當我以為合作十年的上司大人會衝過來踹我,老王卻睨著我不說話。


  「妳昨天還好吧?」包大人審問道,民婦林氏如實以對。


  「你也知道我爸媽就是被聯結車輾成肉餅,我再看到一個男人變成肉醬也難免有點心理陰影。」我呼口氣,那畫面一直在腦海重播,讓我中餐的阿波肉醬麵只吃了三盤。


  「妳說不定被煞到了。」


  「討厭啦,包大人,人家才不是那麼隨便的女人咧!」我嬌嗔一聲,外面的同事們吐嘈四起。


  老王壓下臉上的青筋。「我是說,突如其來的死亡現場,有可能對妳造成不良的影響,就像一層影子罩在妳身上一樣。」


  我反射性瞄向自己影子,四十年來都是黑抹抹一片,但在我回頭之前,隱約有個男人的身形重疊在我影子下。


  「怎麼了?」老王撐起他碩大的身子探看情況。包大人平時除了排泄和總經理下詔,絕不會離開他的豪華真皮椅,可見我真的反應過度了。


  「只是突然覺得你超帥的!」我燦笑以對,私事可不能帶進公司裡。


  老王實在認識我太久,壓根不相信本人的胡扯,從他的私人抽屜翻找一番,拿出一枚金光閃閃,串著紅線的護身牌,接過立刻感受沉甸甸的質量。


  「拿去,弄丟妳就死定了,這可以鎮邪煞。」













  老王的好心我不敢說不,但老娘沒在怕的,因為家裡新養一個好捏好欺負的幸運七小師父。我門鈴按了三次,七仙不情不願探出那頭白髮來應門。


  「寶貝,你今天有沒有乖乖的呀?」


  七仙穿著阿夕的帶帽毛衣,大概不怎麼曬太陽的關係,他比一般男孩子白上一些,經過我昨晚刷毛的行動,現在乾乾淨淨的真不知道有多好。


  他面無表情看著我,手裡抓著像是戶口名簿的東西,連破口大罵都忘了該怎麼做。


  阿夕正好從廚房端著熱菜上來,對我露出一抹淺笑。


  「媽,我都處理好了。」


  「幹得好,大兒子!」


  七仙可能以為來我家睡一覺就沒事了,沒想到被阿夕騙去吃早餐就變成清新健康的林家人。領養的程度是很複雜,但我上次就計劃很久了,加上林今夕的強項就是行政效率及打通人脈。阿夕說小七弟弟坐在沙發整個下午還是接受不了這個既定事實。


  「媽、小七,別怔著,來吃飯。」阿夕看來很高興,他每次為非作歹完…不,是去執行正義與公理,心情都不錯。


  方桌上再也不是母子倆稍嫌沉悶地對看,現在有我、阿夕、熊寶貝和七仙。


  「幹,這是詐欺……」


  哦,他清醒了。


  阿夕把滿滿白飯的碗遞過去,七仙雖然瞪了我們母子倆,但還是拿起筷子,自然而然像是一家人享用晚餐。


  「你們這樣是強制改變我的命數,會有報應。」小七慎重夾起滷菜中的海帶,小口小口咬著,好像怕吃完這個就沒有了。


  「那也是以後的事,等我把你養胖點再說。」我看不下去,把桌上的菜色夾一輪過去他碗裡。


  「雞八啦,你們兩個這麼帶賽,早就來了。」七仙低頭扒飯,他碗一空,阿夕就幫他再添滿一碗。「吼,你們不要一直餵啦!」


  真有趣,阿夕心中一定也有和他母親相同的感想。


  「出了什麼事?」阿夕拿出深藏不露的大哥風範問道。


  七仙的目光惡狠狠轉來我臉上。我自己摸了摸,奇怪,妝卸啦、沒飯粒,有什麼不對?


  「妳身上有東西,本來我可以壓住,可是現在我看不到了!」


  他吼著,把半碗飯擱下。經他這麼一提,我才發現他兩顆眼珠的顏色似乎變得比較均勻一些。


  「要是妳出了什麼事,恁爸要怎麼賠一個肖老母給他!」七仙比向沉思的阿夕。


  「死囝仔,敢說恁老母神經病!」他就坐在我旁邊,所以我拔他的白毛拔得好順手。


  「妳才不是我老母,我沒有老母!」


  「才第一天進我家門就不孝成這樣,看你老母我怎麼教訓你!」


  打成一團。


  「不要『老母』來『老母』去,坐好吃飯!」阿夕冷冷出聲了,沒有人可以得罪一家的大廚,媽媽我只好摸摸鼻子停戰。「小七,不要跟她一般見識(什麼!),來,多吃點。」


  七仙還是站在原地,比起在陰森森的墓地遇到他那時候,待在這個沒風沒雨的屋簷下,他的表情始終沒有輕鬆一點,這不是我的初衷。


  「它們…沒有地方可以去,公會要把王爺公遷走,至少我得跟去祀奉香火,我不能留在這裡。」


  第二公墓要挖掉,建成某個政府機關部門。有些墓塜家人還在,補助費拿一拿,骨頭撿一撿送去別的靈骨塔祭拜;有的連碑銘都風化了,工程負責人怕事,就連墳帶骨載去焚化爐燒掉。


  那些工人就看著一個男孩子去追沒人要的白骨,像瘋子一樣抱在懷裡護著。但是太多了,來不及,大部分的遺骸早化成灰燼,混著垃圾的惡臭從人間湮沒。


  聽阿夕說,那個孩子當時哭得很慘,因為只有他看得到那個世界有多麼傷心。


  「你又救得了多少?註定要消失的,誰也挽回不了。」阿夕冷淡說著,他並不是完全漠不關心,可是說到鬼就忍不住厭惡。


  我看向七仙,從來不曉得一個孩子能有如此悲哀的神情。


  「大姐,妳最好馬上跟我斷絕關係。」七仙深吸口氣,把情緒一口氣吞下去。


  「不要。」我怎麼可能放著他一個人不管。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斬斷附在妳身上的孽根,而妳會干擾我的判斷,我必須離開這裡!」


  「阿夕,關門放熊!」


  開玩笑,如果再讓他跑掉一次,我林字就砍掉一半姓土石流!


  林今夕把熊寶貝放到七仙懷裡,如果敢拿掉或是跑到外面黑漆漆的地方,熊寶貝就會大哭不止。七仙沒想到我們林氏母子會使出這麼卑鄙的計謀,被阿夕硬生生拖去房間睡覺。


  「老三,明天我陪你去公墓一趟。」我在晚安抱抱之前提議一下。


  「媽的,誰是老三?」七仙猛然回頭,我指向阿夕、熊寶貝,最後才是他。「妳不要多管閒事!你不會勸勸她喔?」


  「有用嗎?」阿夕慘笑一聲。你老媽真的那麼不值得信任嗎?


  











  晚上我翻來覆去,計劃怎麼從老王手上請到假單,可能任務太過艱鉅,怎麼也睡不著覺。


  依稀聽見開門聲,有人把我大開的兩支老腿併起來、拉好被子,阿夕真是個百年難得的好兒子。


  七仙也是個好孩子,好孩子是拿來疼的,不能讓他在這個世間受盡風霜。


  我迷糊睜開眼,發現自己赤腳走到另一個房間,小七在床上睡得很熟,枕邊壓著戶口名簿。


  而我手上拿著刀,停在他的心口上。


  從腳底竄起一股沁心寒意,我顫抖地把刀攢進懷裡,深怕傷害這孩子一絲半毫。我明明由衷喜歡這個嘴硬的小傢伙,但怎麼會有種強烈的恨意不斷從腦海釋出?告訴我要消滅這個雜種、殺他而後快。


  水果刀被我冰在冰箱裡,連小七的睡臉也沒玩到,我把自己反鎖在房間,一整晚都不敢再睡。


  老天爺,您也要從我手中搶人嗎?














  「早安,孩子們!」


  在阿夕七仙打開房門之前,我已經穿著好媽咪圍裙,弄好充滿愛意的土司夾蛋系列作品。


  「媽,早。」雖然不動聲色,但我還是算出阿夕怔了兩秒才打招呼。


  「大姐,想不到妳會煮。」七仙很快地被食物吸引過來。「噁,不好吃。」


  我抓著牛奶瓶敲下去,死小孩。就算敝媽媽十年來下廚的經驗少於五次,不過阿夕懂事前,我可是煮過將近三十年的泡麵。


  「噁,不好吃。」我咬了一口,得到七仙同樣的結論。


  但等我把廚房收拾好,兩個兒子還是把東西吃得乾乾淨淨,非常地給面子。


  「阿夕,我們今天要墓仔埔一日遊,要不要一起來?」當做家庭旅行之類的。


  「不用了。」大兒子推了下眼鏡,一點也不想增加看到鬼的機會。「倒是你們千萬小心,我已經向有關當局施壓,但難保沒有白癡會過去找碴。」


  「我沒有答應,妳不要跟來!」小七的意見很好,但媽媽不予採納。


  我跟老王說「咳咳」、「咳咳咳」、「之萍紅顏薄命,下輩子再續前緣」,老王就把電話摔了,沒有戳破我裝病的謊言,很好。


  路上小心。我們和去大學統治愚民的阿夕道別後,前往第二公墓。


  冬天的白晝溫度不高,不過今天晴空萬里,我跟小七七牽著手,一起做著出社會以來變得難得的日間散步。


  「大姐,很丟臉耶。」


  是嗎?我依然抓緊他粗糙的五指,享受寶物失而復得的感覺。


  我們坐了一趟市內公車才輾轉來到目的地。公墓不再有公墓的樣子,外圈圍著冷冰冰的鐵柵欄,裡面挖得到處都是洞,只剩下盡頭一間小廟,懸著白燈籠。


  七仙繞過無人駕駛的卡車怪手,一如往常巡視這片再也沒有任何居民的土地,我跟著他的腳步,前後左右走遍墓園,最後停在殘存的小廟前。


  廟裡供著一尊木頭雕像,色漆都掉得差不多了。小七雙手合十拜了拜,過去撢下木雕上的沙塵,再從角落拈來一柱香,彈彈指頭把香點燃。


  「哇,好棒的打火機!」我抓著他尋常不過的手指檢查,七仙也不反抗我,只是一直盯著陳舊的木雕。


  「王爺公,土地爺也走了,您也跟我走吧?」七仙就像跟長輩說話一樣,懇求台上的木頭雕像。


  木雕屬於男人的面容始終平靜,就像塊普通木頭。


  「他回你什麼?」我什麼都聽不到,我很好奇。


  七仙垂下眼,誰都看得出他的沮喪。


  「我沒守住祂的轄區,鄭王爺不想要我這個義子了……」


  老實說,看他快哭出來又忍著不哭,實在怪可憐的。媽媽我義不容辭來安慰一下,用力搔著小七七的白髮。


  「傻瓜,誰捨得不要你?」像我就覺得軟軟的,逗一逗就有可愛的反應,怎麼看都是萬中選一的小寶貝。


  七仙低著頭,比向小廟外的石階。


  「有啊,我生母就是把我扔在那裡。」


  這是我第二次聽到這樣的說法。當初我把阿夕從土堆中扒出來,他說,動手埋他是一個應該稱作「媽媽」的賤人,嗯,反社會傾向相當嚴重,好在後來有校正回來。


  「是我轉世的時候,要求閻王讓我再見無緣的母親。早知道會讓她那麼痛苦,不應該出現在她生命裡。」


  「對呀,應該讓我生生看才對。」我是發自內心遺憾著,卻被七仙施以後膝怒踢。「混帳!打老母等著被雷劈吧!」


  「幹,就說妳不是我老母還硬要講!要不是妳是人類,老子早就收了妳這妖孽!」


  我架住他的脖子,他在發育期,和我差不多高,旗鼓相當一不小心就會扭打起來。


  不是我故意破壞他的傷痛,只是他比較適合陽光與笑聲。


  等他把我踢飛的涼鞋從屋簷間撿回來,我們又言歸於好,差不多可以討論中飯要吃什麼了。


  「大姐,總之,我不是一般人養得起,連我老母都受不了,算我拜託妳放手……」


  「排骨飯好了。」三條街外有間不錯的老店。


  「…妳給我滾!」


  「男孩子兇巴巴的話,可是交不到女朋友的~」


  像是為了反駁我的話,外邊傳來清靈的女聲。


  「阿七,好久不見。」


  半倒的石碑上赫然坐著一名紅鞋少女,捧著右頰甜甜笑著。


  我來不及問東問西,七仙就把我推到背後去,警戒瞪著可愛的小美人。


  「妳來幹嘛!」


  紅鞋少女饒富興味打量我一番,然後敲了敲手中的珠砂筆。


  「沒想到你喜歡年紀大的,喲喲。當然是來找你呀,我想公會發的帖子大概都被你燒光了。」


  「紅綢,就算你們跟陸家一群人打打死,白派也不會偏袒任何一方。」


  「可是你的能耐當守墓人太可惜了嘛。」女孩露出大大的笑靨。


  七仙目光有些沉下。「你們就是因為這點,才放任這裡消亡?」


  紅鞋少女歪著腦袋,不可置否,晃晃雙腿。


  「阿七,冥世那邊出了個大紕漏喔!」女孩高興說著。


  「關我屁事!」七仙的怒意直線上升,他好像很不喜歡女孩做生意的語氣。


  「有呀,被鬼養大的你是我們和陰間交流最好的人選,要是能趁下面群龍無首的時候介入權力中樞,到時……」


  女孩一個小跳步,頓時來到七仙的身旁,對他咬耳朵。


  「冥世有一半就是我們的了,嘻嘻!」


  「嘻妳媽的!」七仙從胸前拉出大刀,一把往女孩劈下。


  女孩沒變成兩半,斷的是筆,本人還好端端做出一個俏皮的鬼臉。


  「你一個人,怎麼抵抗得了時勢呢?呆瓜阿七。」


  女孩在原地跳了兩下,朝我們揮揮手,然後消失不見,這些特異功能者都喜歡來這套。


  空氣殘留女孩的淡香,平心而論,如果滿分是五,那紅鞋少女可是有4.8顆星的小美人,我家的小七真不簡單。


  「大姐,我知道妳在想什麼。」七仙冷冷打斷我的妄想。「先不論那朵花有多毒,我門派禁女色。」


  我轉過臉,不可置信指向矮了點但人模人樣的小七七。「阿夕都像個和尚了,你還跑去當道士,你是要我林家絕子絕孫嗎!」


  「莫名奇妙,我早上輩子就是道士了,加一加比妳還大!」


  「不准不准,你給媽媽我還俗!」我要當阿嬤,我要抱孫!


  又打了一架,這次涼鞋飛到神像上頭,七仙爬上神壇把鞋子撿回來,對小廟的主人再三道歉,講一講,突然對神像垮下臉。


  「王爺公,別笑了,要我認這種女人做老母還不如宰了我。」


  唉呀,看樣子,木雕和小七之間的冷戰結束了。


  「我不會丟下您老人家的,您等著,我會找到給您靜養的地方。」


  鄭王爺的來歷我略有耳聞,是位戰死的英魂,後來人家立祂來看管當時的亂葬岡,這片墓地就不再有騷擾生人的事件發生了。


  「大姐。」七仙端正站在神像尊前,我靜下來聽他說話。「我生母把我的命賣給這裡的廟公,那個男人是公會流放的雜碎,不學無術,用我的法力去拐騙女信徒,好幾次差點被他得逞。」


  「就是叫你豬狗不如的那個人?」有機會,我一定要揍揍看國文程度這麼低落的男人。


  「每次我破壞他的代誌,都是王爺公護著我,那個人就去公會說鄭王爺是邪怪,不給祂修厝,壞祂真身。」


  爛男人!我在旁邊氣噗噗揮舞拳頭。


  「可是學校老師都只會看戶口名簿,我討厭什麼現代化作業,那個雜碎才不是我爸爸,鄭王爺才是我乾爹…就只有蘇老師沒有笑我。」


  七仙抿住嘴,在他話裡藏著十幾年的委屈都被他關回喉嚨裡,我搔亂他的頭髮,在我身邊不用偽裝堅強也沒關係。


  「對了,蘇老師呢?」


  「蘇老師調職了……」七仙欲哭無淚說道,那是在我之前,惟一會好好聽他說話的長輩。


  對嘛,我就想為什麼有那個好男人看守,這小子還會去逃學?


  「沒關係啦,現在有大姐還有阿夕在呀!」我們會是很美好的一家人,我會讓他明白這一點。「啊,乾脆把鄭王爺搬到我們家好了,這樣白天就有人可以陪熊寶貝,他又是個好男人…鬼,這樣不是很完美嗎?」


  王爺牌打得不錯,我看到七仙明顯動搖一下。想起我和阿夕聯手把客房打造成「小七的房間」,他站在房門前的那刻,明明開心得像是美夢成真。


  七仙搖搖頭,對木雕神像再拜了拜。


  「大姐,我說了,我已經被『賣掉了』。妳沒遇過壞人,我也不想妳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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