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號四:大禮堂


  喂,小爹,你回來了嗎?

  有空嗎?我們一起吃個飯吧?……沒辦法啊,哈哈,沒關係,我知道你不方便,不過累的話,隨時都可以回家來休息,雖然老家又舊又小,但是非常歡迎你喔!

  會不會怪你?……怎麼會?我們是一家人嘛……其實媽媽過世那時候,我是有一點埋怨你,一點點啦,我那時候還那麼小,你們不在我身邊,會走偏也沒辦法,明明媽媽生前一直警告我不准加入幫派,但是我沒地方可以去了。慶中那時候出錢為媽媽送葬,我就把自己賣進去,很白痴對不對?我到後來才知道媽媽的車禍是他們主使……

  啊哈哈,沒事沒事,慶中現在散得乾乾淨淨,我也退幫了,自由之身,一等中體育推薦班最帥氣的隊長大人,全世界靠獎學金過活的學生能有多少?你兒子真是超了不起的,就算沒錢也可以偷偷去阿文那家店蹭飯。你知道阿文他老闆吃的有多好嗎?我光是分到一點菜尾都快哭了。

  所以,小爹,你千萬不能動阿文喔,他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救命恩人,有他,你兒子才有今天。那時候慶中發神經叫我去綁架律人小王子,好在我們兩個遇到「老闆不在,不想回店裡煮飯在學校逗留」的小文文,義不容辭救了我跟律人兩隻流浪貓。

  而連海聲……唉,雖然我想叫那個虐待小貓咪的巫婆店長去死一死算了,可是他是阿文的心頭肉啊,你開一槍在連海聲身上,等於把阿文的心打了兩個洞。連海聲出事的話,阿文會很難過,所以也不能碰連海聲半根毛,不能對那家店出手就是了。

  小爹,拜託你了,我這輩子只求你這件事。






  結束一整天師長的指導,楊中和伸個大大的懶腰。今天他是值日生,所以放學後得留下來掃教室。



  楊中和環視一下十三班的室內環境──窗框都是灰層,玻璃都快變成霧玻璃,黑板槽堆著積沙成塔的粉筆灰,地上還有紙屑、餅乾屑、橡皮擦屑。他們班上的整潔成績再墊底下去,導師總有一天會用數學小考宰了他們。



  但等楊中和拎著兩條溼抹布回來,豬窩突然變得一塵不染,小精靈出現了嗎?



  「班長,掃好了。」背後響起那種死不瞑目的低沉嗓音,楊中和尖叫一聲,才發現同班同學的死人臉,吳以文剛好掃完地上最後一抹塵土。



  「好厲害,你是不是受過什麼特別訓練?……不對,怎麼會是你?今天是九號和十一號,你的班次明明是大後天……」因為衛生股長是個可愛又不負責任的女孩子,這種雜務都是楊中和班長負責安排,記得清清楚楚。



  吳以文一手熟練地拿著掃把,一手從上衣口袋掏出便條紙。楊中和皺著眉,接過去看。



  ──自閉文,我們今天有事,你最好留下來幫班長掃地。



  「『十一、十三、十五、十七留』,所以輪到我。」吳以文多解釋一下,因為楊中和已經揉爛留言。



  「你有在打工對吧?」楊中和皮笑肉不笑地說著。



  吳以文點頭。



  「所以我把你排在中午清掃,記得嗎?」



  「記得,可是只剩班長一個人。」吳以文像是恍神般說道。



  楊中和突然好想哭,他被一個自閉症同情了。



  算了,掃了都掃完了,十三班班長嘆口長息,開始收他的書包。



  「班長。」吳以文抓住對方手上的黑色前扣式書包,楊中和納悶地回望。「數學筆記借我。」



  「你該不會為了借重點整理才留下來吧?」楊中和就知道人生是現實的。



  「全部不會。」吳以文發出不知名的感嘆,然而楊中和覺得該嘆氣的是數學老師才對。



  「後天就期中考了,你沒救了。」楊中和好氣又好笑潑他冷水。



  「我沒有辦法像班長一樣在十五天前開始倒數考試日期。」吳以文翻開筆記說道,上面有數字和鉛筆劃過的痕跡,還有「必勝!進入校內五十名!」等字句。



  「啊!我的全勝筆記怎麼會在你手上!」楊中和伸手去搶,可惜墊腳尖還是搶輸人家。



  「借我,班長最好了。」吳以文記得老闆說和同學相處要「先禮後兵」(錯)。



  「只有女孩子可以向我撒嬌!還有你能不能有點表情變化!」楊中和眼睜睜看著他的筆記落入惡人手裡,對方兩顆黑亮的貓眼睛還直直望著他。「好啦,明天早自習要還我。」



  「班長,還有一個課業以外的問題想麻煩你,晚點回家可不可以?」吳以文說著,從自己的書包拿出一大包星星水果糖,手工製,當作賄賂。



  楊中和衡量著利益,指導別人多少能加深印象,反正他都溫習得差不多了。



  「什麼課業以外的問題?」



  「你認識『延世相』嗎?」



  楊中和露出古怪的表情,像是吳以文問出三角形內角和是不是等於一百八十度的蠢問題。



  「我知道。」



  「好!」吳以文自認得到當事人應允,把人抓了就走。



  「喂喂喂,你拉我到學校倉庫幹嘛?」楊中和被同學手牽手走過大半校舍,丟臉是一回事,途中還遇見校園偶像,就是常常來十三班來討飯吃的那二個帥哥,竟然用哀怨又暗藏殺意的眼神瞥了他一眼,還可以一轉眼就跟吳以文笑著說「拜拜」。



  吳以文讓楊中和在外面等一下,潛入小倉庫裡頭牽出一輛腳踏車。



  「班長的父親是了不起的建築師。」吳以文沒頭沒腦提起對方的家世。



  「不算建築師,我爸只是個裝潢師父。」楊中和忍不住嘆息,比起班上一堆千金少爺,他的背景根本上不了抬面。「我不懂室內設計,不過我老爸好像還真的滿有才華,那個爆炸案禮堂重建人家全委託他去做。我那時候還在唸小學,回家都幫我爸送便當過去,我幾乎是在那裡頭玩長大的,每一根樑柱都一清二楚……」



  吳以文將校規規定的安全帽拋到楊中和手上,十三班班長呆在原地,還沒驚覺接下來殘酷的命運。



  「班長,那就麻煩你了。」吳以文仔細把兩人的書包在籃子上捆好,把楊中和推上腳踏車後座,然後俐落地跨上駕駛座。



  「什麼麼麼──!」楊中和來不及尖叫,腳踏車已經飆開速度,飛駛出一等中校區。










  銀白色自行車飛梭在傍晚的車陣之中,那是三十年前本國J.廠商設計出的傲世作品,流線般的車形不僅給人視覺上的優雅感受,還可以把風阻降到最小;輪胎抓地力可以俯衝三十度斜坡;最得意的配件就是前方的腳踏車籃,只要用同公司出產的特殊繩索固定,不管時速二百的沙石車全力衝撞,籃子也不會有絲毫損傷。特別聲明,只有那個小白車籃沒事。



  惟一的缺點,它是偽裝成淑女車的越野車,絕對禁止乘載寵物及人類。安全帽只有一頂,腳踏車騎士請務必戴上。



  交通警察好像看到望見什麼東西「飛」上天橋,一眨眼即消失無蹤。天橋的路人沒那個運氣可以當眼花算了。旋風掃過,他們只抓得住驚鴻一瞥,那頭烏黑短髮絲絲飛揚,而後,灰塵與驚叫又隨旋風橫掃下橋。



  「媽呀呀呀──!」楊中和後悔莫及,可憐的嗓音已經叫啞了,嘶吼中夾著嗚咽聲,腦海不停盤旋上個月鄰居家「英年早逝」的花籃標語。



  「班長,說話會咬到舌頭。」極速之中,吳以文以正經還冷靜到要命的神情轉頭過來交代一下行車安全。「左邊是大道,右邊是捷徑,班長要哪一條?」



  楊中和咬緊嘴脣,不讓淚水飆出來,可是他死也不要去抱前方會隨時站起來修長腰身。



  「混蛋,放我下去!」



  「好,右邊。」吳以文身體往右偏去,自行車拐向狹窄的暗巷,兩人並行都很困難,更何況某台加速中的腳踏車。



  「挾持同學啊!」楊中和發現吳以文根本聽不進他的哀嚎,而且絕對是故意忽略!他下次一定會陪老媽去拜拜,拜託舉頭三尺眾神明,讓他平安回家!



  「班長,過了這關,你就是男子漢了。」可能因為吵得不得安寧,吳以文出聲敷衍一下被他拐來同班同學。



  「完全聽不懂!……噗!」前面襲來攜帶液體的紅白塑膠袋,吳以文偏頭一閃,輕鬆躲過,塑膠袋因而撲向楊中和無辜的臉。「好噁心!」



  「班長,請不要擦在我衣服上。」吳以文無情地說,不過讓楊中和最害怕的地方是他竟然為了掏手帕給他轉而單手控車。



  「抓好!我不想死啊!」



  吳以文只好把注意從客人放回前方。



  「喵、喵?」前方二十公尺處,小貓咪咪叫。



  「啊,有貓。」吳以文平板地驚訝一聲,楊中和的惡夢已經到來。



  腳踏車又開始加速,他感到他正在拉高整體重心,雙腿漸漸遠離地面,楊中和瞳孔放大到最大值,看著車輪馳騁於垂直地球表面的大樓牆壁。



  啊啊啊,頭好暈,好想吐。



  楊中和驚魂未定,吳以文卻又出聲警告了。



  「啊,有狗。」



  媽的!別又來了!





  暮色已沉,他們來到僻靜的街道,自行車停在班馬線前等綠燈。吳以文低頭看了下手錶,指針跟預定時間相差無幾,應該來得及趕在店長下班之前煮晚飯。



  這是個跳車的好機會,楊中和知道,但卻不知道這裡是哪裡。他完了,他這麼一個的大好青少年就要被鐵馬載去賣掉了。



  「班長,延世相是什麼人?」吳以文問問題來打發時間。



  「他是政治人物,也有從商。」楊中和自暴自棄地回應,「不過好像因為國籍不明的關係沒有真正出仕,但是權傾當朝,明白嗎?」



  吳以文輕輕點了下頭。



  「延世相很年輕的時候就在政界活躍,二十三歲就被外國人封為本國地下財政部長,外交在他的主導之下算是近五十年的全盛期。白總統當選,他馬上變成總統的女婿,然後總統下台,他就立刻離婚。我媽一直說他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可能總統女兒很對她的眼。他經營事業不是業餘的那種,跟大企業家有得比拼。十大財團,他是八家的常任顧問,第二任妻子就是國內第一財閥的獨生女;不過吃光老婆家的底,他又離婚了。我爸一直很羨慕他。」



  「嗯。」吳以文聽著,錯過第二次綠燈。



  「可是他就敗在第三次婚姻,連命都丟了,娶林家的女兒。婚禮秘密進行,沒有記者探到風聲,也因此躲過一劫。案發之後,整座禮堂化成廢墟,沒有活人。事後,我爸承包到重建禮堂的工程,他看過事發現場,一直說什麼奇怪、非常奇怪……」



  楊中和聽父親喃喃自語五年多,也不是不想親身調查那樁懸案。這時,頭上綠燈亮了,他推了吳以文一下。



  「走了。」



  「原來班長不是讀書就好的人。」吳以文總算肯正常騎車,慢慢踏著自行車板。



  「我才不是書呆子!自閉症!」死讀書的人最討厭別人說他們死讀書。「延世相很有名,十歲以上都聽過他的名字,這沒什麼、沒什麼。」



  楊中和總不能說從小就喜歡研究國內外大事吧?哪個高中生會把這種無趣的事當興趣?



  「明夜和律人就不知道。」迎著清風,吳以文非常小聲地咕噥一句。「班長,頭低下來。」



  「什麼?」楊中和還沒享受完夜晚的清涼,暴風雨前的寧靜已經結束。



  街道兩旁有人三三兩兩過來。楊中和的眼鏡早就被吳以文拔去書包放好,視線模糊,可是總覺得對方不太像路人甲乙丙。



  腳踏車倏地急起直飆,四方逼來的腳步沒有絲毫停歇,反而快步追上。



  「班長,來談談未來的志向。」吳以文嘴上這麼說,眼睛卻緊瞅著這些埋伏出擊的前哨部隊,目測對方手上的金屬長棍可以一擊打爆人的腦袋。



  「我只想說你今天話很多!」楊中和只能死命抱緊腳踏車墊,心跳快超過身心健康的十六歲男孩子可以負擔的極限。剛才如果只是遊戲,那現在的氣氛鐵定叫做「危險死了」!



  「從前從前,有家古董店,一半是黑貨,警察不敢查──」吳以文一邊唱著,皮鞋已經離開踏板。



  在他們前方埋伏的男人,起手揮下棒棍。



  「為什麼會變成唱歌!……啊啊,你在幹什麼!」這一刻,楊中和在心中發誓,如果有命回去,他會去楊家列祖列宗磕頭謝恩一回。



  腳踏車偏離原先行駛的直線,猛地右轉。楊中和看著這位和自己同年的少年,雙手緊握把手,將雙腳凌空往左邊男人掃去,男人閃過一腳,卻閃不過夾擊過來的另一腳,扭住脖子,用力往下一甩,男人應聲著地。



  所有動作只在一瞬之間,楊中和才知道警匪片和武俠片都是真的。



  「說話比較不容易緊張。」吳以文跳回到原位,接續楊中和之前的問話。



  「我完全看不出你哪裡緊張了!」楊中和還沒罵完,又是一聲淒厲的尖叫,腳踏車在超高時速狀態緊急煞車,前輪撩起,左右甩動,打飛試圖靠近他們的人馬。



  楊中和閉上眼睛,聽著腳步聲不停靠近。他家很窮,他家沒錢,他還有爸爸媽媽阿嬤要養,他還有從小立定的夢想,他不想死!



  等乘客默哀三十秒後,腳踏車重新運轉於柏油路上。楊中和才打開眼皮,那群圍過來的壞人不見了。



  吳以文努力把某個東西往口袋塞。一等中制服什麼都好,好看、耐洗、拿來炫耀,就是男生的格子長褲太緊,褲袋除了零錢衛生紙很難放進其它東西,像是巴掌大的手鎗之類的……



  楊中和伸出的手指不停顫抖:「那是什麼?」



  「因為不小心洩露商業機密,拿來滅口。」吳以文最後把槍擠進車籃裡頭。



  商業機密:有家古董店,一半是黑貨,警察不敢查。



  「那是真的嗎?」楊中和視線緊盯著露出籃子的槍管,不停大口呼吸。



  「班長別擔心,我只是普通學生。」吳以文說,同時間,自行車已行至圓頂的建築物前,到達目的地。



  「我已經不相信你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