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山寨　林綠

　　幾個日子過去，我都快忘了那個可人的笑臉，然而，緣分這種東西，實在難以捉摸。

　　「林之萍，別發傻了，準備一下。」老王用公文夾打醒我的兔子夢。

　　「王兄，總經理老大明明點名你過去。」我才不想為了那種無聊事浪費時間。

　　「我才不想為了那種無聊事浪費時間。」老王嘖了聲，英雄所見略同。

　　今天董事長請了高人來看敝公司風水，而為了這位鼎鼎大名的師父花了本公司百萬公費，讓王大秘書非常不爽，揚言要找專人告垮那間騙子道觀。

　　老王不是不信邪，而是不信人。他說風水師父裡九十九點九九九（以下省略）都是澎風神棍，當他聽到那個「高人」是董事長找來的，機率更是躍上百分之百。

　　可是總經理老大卻說看在他的份上，這件蠢事就算了，只希望我們能把公司的損失降到最低。

　　我該怎麼做呢？請問神棍先生「你是神棍嗎？」，似乎不太妥當，最好忍一忍過去，省得出現第二個大仙。

　　「讓一讓，各位，林大特助來了，讓一讓。」

　　全公司跑來門口圍觀，今天算是給他們變相放假省得「師父」一個念頭燒掉進行中的企劃案，這是老王從別家聽來血淋淋的案例之一。

　　遠遠地，陳公關從電梯領來蓄小鬍子的中國服大師（自稱），大師背後跟著未成年的小助手。卑鄙，領那麼多錢，竟然只請一個工讀生搬道具。

　　「這位置不好。」

　　大師一進門就咒我們衰，大伙兒照我的指示點點頭。

　　您的意見很好，但敝公司不可能搬家。

　　「人也不好。」

　　大師不愧是大師，話才說完，人稱「伯樂王」的人事張就開始躁動，我示意他稍安勿躁。

　　「氣也不好。」

　　「哪有，我們空調才剛檢修好…唔唔唔！」庶務小李被眾人拖到廁所，我暗地一聲令下，處理掉。

　　大師要從廁所看起，他進男廁以後，公關Miss 陳．大美女才有空檔跑來跟我哭訴，說大師一直瞄著她胸部。

　　「之萍姐，性騷擾好可怕～」陳妹妹用她的E罩杯撲過來，她今天已經是個能擔當一面的主管，但對那種事還是特別敏感。

　　「放心，我會幫妳討回公道。」我勾勾手，把公司的男人們叫來。「等一下，你們好好盯著大師的屁股，要露出垂涎的表情。」

　　他們乾嘔給我看表示抗議，但等大師出來，全公司的男生還是乖乖地一起對大師淫笑。

　　可惜大師渾然不覺得貞操受到威脅，依然四處在公司內部亂晃。有人向我提議把大師帶到總經理秘書辦公室，讓他們王見王，看看王大秘書會有什麼反應？我毅然否絕，因為把辦公室當家的老王會殺了我。

　　「你們負責人是誰？」大師猛然停下腳步，我無奈地被拱了出去。

　　「王師父，承蒙賞光，公司就麻煩您了。」我把口水吐在手心，去跟他握手。

　　小鬍子大師從我胸部再往臉上看，我相信他在騙財之餘絕對也會騙色，仔細端詳我好一會。

　　「妳和照片不像……」大師喃喃著。

　　「照片？」我好奇問道，對他勾了勾微笑。

　　「沒事沒事。貧道看妳是有緣之人，才對妳洩露天機。妳黑煞纏身，近日有個大劫，關係到生死存亡……」他把句子停在這裡，是不是要我開口問他？

　　「呃，那該如何是好？」

　　「我先把這裡氣場處理好，妳私下再跟我聯絡。」大師摸著我的手，摸到第三次我把名片交給他，這小鬍子才甘心放手。

　　我想到家裡可愛的兔子，小七總是努力想幫人解決困擾，不會把命運當作掌控別人的手段。

　　大師又說我們公司遭到惡意詛咒，需要法器鎮壓，不然可能有血光之災。於是他叫小工讀身把玉神像搬到辦公大廳的出入口，聲稱神像可以抵擋所有的災厄，還能讓公司的業積更上一層樓。

　　「多少錢？」會計吳忍不住出聲，他很害怕看到這個月的支出報表突破天際。

　　小鬍子對吳會計給了鄙夷的眼神，他認為凡人根本不懂玉像的價值，這是他受到董事長禮聘才忍痛割捨的寶物。

　　「所以說，到底要多少錢？」會計部的眾人驚恐不已。

　　「二百萬。」

　　削瘦的吳會計呻吟一聲，昏倒在白瓷地板上。

　　「我看了平面圖，這兩個區塊不好，重做才能保有貴公司的財運。」大師又說，我知道這樣才又有理由給董事長坑錢。

　　「感謝大師指引。」我雙手合十，虔誠禮拜，希望把這個惡夢劃下句點。

　　可是大師對二百萬很執著，講了許多玄妙的箴言，翻譯一下就是叫我們快點把支票簽給他。

　　「抱歉，這需要和上層商量。」

　　要是真的給了神棍這筆錢，要平時兢兢業業，為公司每一分錢斤斤計較的大伙們情何以堪？

　　大師也察覺到我們的不滿，眉頭高高揚起。

　　「哼，就讓你們見識大仙的法力！」

　　大師叫我們關燈，我們只好關燈，一群人看他唸唸有詞，大喝一聲，從衣領掏出黃符往上扔。

　　我魔術看多了，沒被黃符轉移注意，我看著小鬍子暗地扭緊小工讀生的手腕，力道大得把人家勒出瘀青，真是過分。

　　玉像在黑暗中漸漸發出光芒，大家驚異不已，緊盯著玉像不放。而我的手也發出暖暖的白光，是小七的護身符，相較之下，玉神像的光芒只是快報廢的六十瓦燭光，也不怎麼樣。

　　「信奉大仙，大仙就會庇佑你們。」

　　大家眼神變得有些呆滯，隨著小鬍子的話頜首，我兩顆眼睛看出來大事不妙，想辦法踩醒幾個主管人員，然後登高一呼，請大師中場休息。

　　我趕緊去找老王。

　　「志偉、志偉！」

　　「閉嘴，妳叫得我起雞皮疙瘩！」

　　「有詐、有詐！」

　　我把剛才的情況描述給老王，老王敲著鍵盤滑鼠，連說兩次不可能。

　　「根據我調查，那個騙徒沒那麼大的能耐。」

　　「可是陳妹妹原本很怕他，被神光一照反而對神棍傻笑耶！」

　　老王摸著雙下巴，沉吟一會。

　　「妳說，他有帶一個少年過來？那個王姓神棍以往並沒有徒弟、助手一類的跟班，去調查一下。」

　　老王實在英明，人沒在現場躲在辦公室納涼也想得出問題癥結所在，我端出茶水，請大師潤潤喉，還拿了一點蜂蜜蛋糕去找那個和道具一起陳列在角落的小工讀生。

　　「弟弟，你還在唸書嗎？幾歲？我小兒子和你差不多大呢！這麼年輕就出來賺，真是不簡單。」

　　工讀生沒回答我，頭垂得老低，可能因為小鬍子大師不時往他這邊看過來，監視他的行動。

　　「我跟你說，這家蛋糕超級好吃，是我從頭頂上司的冰箱裡拿過來的，你今天也辛苦了，請你吃。」

　　他呆呆盯著蛋糕，伸手去觸摸它們，我笑著給他銀叉，遞過去的同時，發現那五根漂亮修長的手指全都傷痕累累。

　　「這是…給我的麼？」他小心翼翼確認。

　　「是啊，盡量吃，多吃一點。」

　　聽了我的話，男孩細細咬了一口蛋糕，然後狼吞虎嚥吃了起來，不知道有多久沒好好吃飯，我給他倒了杯茶，叫他小心別噎著。

　　男孩臉上抹了層層炭灰，像鬼似的，糟蹋一張好看的臉蛋。他一邊吃，我一邊擦，撈起他遮眼的瀏海，那雙眼和我印象中的一樣澄澈透明，只是多了幾分難掩的疲憊。

　　「小安呀，你這孩子怎麼會在這裡？」

　　「哎，人在屋簷下…這糕點真不錯，可以把剩下的帶回去麼？」他就算被揭穿了，還是從容笑了笑。

　　小鬍子大師在我沒注意的時候，氣急敗壞走了過來。男孩側身躲過大師揮下的巴掌，輕巧跳到我面前，用他一貫的風度朝我行禮致意。

　　「感謝招待，陸某就為您算一次好了。」

　　這孩子一站出來，原本眾人呆滯的雙眼瞬間清明三分，看他煞有其事在辦公室走著奇怪的八字步，等到他停下腳步，清了清喉嚨，要開口了，我們甚至還推派出專員記錄。

　　「在那兒，種棵樹吧。」小師父比向辦公室南邊一隅，那個角落因為會曬到太陽，人坐著不舒服，空了一小片位置。

　　「董事長不准。」小李很喜歡花花草草，可是他帶來公司的盆栽因為「風水」的關係全被老太婆扔了。

　　「這樣啊，真可惜，植物對人們可是很有益的生物呢！」神算男孩笑了笑，小鬍子大師則是在旁邊火冒三丈。「也只好折衷了，請給在下紙和筆。」

　　大家圍上去看小師父寫字，大師被人群隔絕在外。

　　小師父俐落提筆，把原子筆當毛筆用，認真非凡地在我們提供的綠色便條紙寫了個「木」字。

　　我拿起紙，端詳好一會，就算退一百萬步來說，男孩的字還是很醜。記得小七曾經說過，幾百年前這孩子的字畫一幅難求，因為可以趕跑鬼和瘟神，有一半就是字太難看造成的效力。

　　「供著，每天澆兩滴水。」

　　這時候，我們實在猜不透高人的用意。一直到三個月後，對面大樓發生槍戰，有顆子彈穿透公司的強化玻璃，最後嵌在這張綠色便條紙裡，讓公司的大伙有驚無險。

　　事後老王才原諒我出賣他的蜂蜜蛋糕，他說這代價太便宜了，這種層級的風水師父通常捧著千金也換不了一句金言。

　　神算男孩又牽起陳妹妹的手，叫她小心足下；對財務部那邊的人馬微笑不語；看著人事張輕嘆：「人禍呀，可是上位者你也無能為力。」

　　董事長，他就是在說咱們親愛的董事長大人！大伙們心知肚明，但老太婆派來的神棍就在旁邊，沒辦法表示內心的想法。

　　「混蛋，我帶你來是為了什麼！」神棍大師大吼一聲，神算男孩頓時閉上嘴。

　　那孩子無精打采走到玉神像旁，很不開心地向我們推銷。

　　「有用的，裡頭的邪氣我已經淨化過了，買吧，擺著也算好看。我在我家山下夜市也看過一個，套圈圈套中的，拜託老闆換廁紙給我們，可惜沒辦法呢。我們後來就拿來壓醬菜，菜市收攤的時候常常會有免費的菜哦…我兄弟做的醬瓜很好吃，可以配三碗飯！」

　　這讓我想到小七的故事。

　　我家兔子說，他十四歲那年，在垃圾堆裡發現三個沒人吃過的便當，都沒有壞掉耶，好幸運，他到現在還印象深刻。

　　血淚，太血淚了，最後我們樂捐出兩千元買下玉神像，陸小安用衣擺接過善款，再三道謝。小鬍子大師憋了滿肚子氣，用力扯住神算男孩的手臂，風風火火離開公司。

　　「太好了，散會！」我登高一呼。

　　「很好，比我想像中的早結束。」老王赫然出現在眾人身後。「補足你們今習的工作量才准下班，年輕人。」

　　大伙慘叫不已。

　　「魔鬼！」

　　「惡魔！」

　　「死胖子！」

　　叫「死胖子」的那位英勇同事被老王減薪，大家罵完還是可憐兮兮回去岡位上，換成咒罵今天的大師。

　　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對清秀甜美的小神算師父，很快地淡下記憶。

　　「王同志，我想請個小差。」

　　老王還沒說完「不准」，我就拔腿跑掉。

　　問我原因，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我有一個溫柔又愛逞強的小兒子，就和那孩子一樣大。

　　等我趕到公司外的巷子，小鬍子已經把小朋友教訓一半了。

　　「陸家有什麼了不起，要不是我可憐你，你哪有工作可做！」

　　被男人粗暴勒著領子，那孩子只是裝傻笑著，不說話也不反抗。

　　「你做什麼！」我生氣拉開小鬍子神棍，他惱羞成怒推了我一把，我用高跟鞋踹他雞雞。

　　「賤人！」小鬍子痛到飆淚。

　　「不可燃垃圾！」我不甘示弱罵回去。

　　大師在引發騷動之前，恨恨地招計程車上路，我一拐一拐去把扔出去的鞋子撿回來。

　　「小安。」

　　小神算抬頭對我一笑，又低頭撿起四散的鈔票錢幣。

　　「年紀輕輕就出來打拼，真不簡單。」

　　「夫人，您過獎了。」

　　等他忙完，我伸手把他拉起來，拍乾淨髒掉的地方。

　　「這麼委曲求全，要是你爸媽知道，他們會很心疼的。」

　　看著我，男孩只是笑容更深。

　　「夫人，阿七和那一位正等妳回去，好豐盛的一桌菜呢！…您別在心裡頭傷心，我好歹是個當家，沒那麼不堪。」

　　我搖頭，套一句小七的話，「我才沒有哭！」，只是忍不住感慨。

　　好比一間公司，有才能的人在底下做得要死要活，大老闆只會奴役員工任意享樂，這間公司絕對撐不了多久；而我家小七和這孩子都是百年前數一數二的大道者，卻落魄至此，那麼，世道是不是也快衰亡了？

　　「你是我兒子的朋友，阿姨我不能放著你不管。」

　　「你『那個』會生氣，說了很多次了。」他真的好厲害，連這都知道。

　　「反正阿夕又沒真的掐死過我。」我想抓他去吃晚飯，給他準備點衣服，可是這孩子卻笑瞇瞇地退了兩步。

　　「上輩子是我害死阿七，我沒料到他會去擋天雷。這輩子看他過得好，沒道理干涉他的生活，只是他遇見妳，究竟是不是天上的旨意？」

　　他望著我的臉，微笑抿起脣。

　　「夫人，到此為止好了。妳的選擇是如此兩難，我無法給妳任何建言。」

　　「我沒有要求你什麼，只是大嬸雞婆，看不下去。你等一下，這些錢拿去，不要再跟那種壞男人廝混了，要是被賣屁股怎麼辦？」我想不到其它辦法，把錢包所有現金塞到男孩手上。

　　他沒再說什麼，收下錢，一步一步，慢慢走離我的視線。

　　回去果然被老王罵，我還跟王大秘書說想早下班看兒子，被罵得更慘。中間休息去上個廁所，陳妹妹迎面而來，把很眼熟的錢包遞給我，嬌嗔罵我粗心。

　　奇怪，我的兔子錢包從不離身啊？

　　而且應該乾癟的錢包又變得胖滾滾，打開來，那些給算命仙男孩的錢，又原封不動回到我的手上。

　　我回家看到小七和熊寶貝在客廳玩耍，頓時熱淚盈眶。

　　兔子不必在外頭風吹雨淋，看人家臉色呼來喝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真是太好了。

　　我只要一想到他以前過得是什麼非人日子，就不住難過。

　　「大姐，妳回來啦！」小七朝氣十足地和媽媽打了招呼。

　　我「嗯」了長長一聲（太可愛了－），被吸引過去坐在兒子們的身邊，看他們努力組合小熊拼圖。

　　我裝作不經意提起前陣子來家裡玩的小客人，小七聽了，低眉沉思好一會。紅鞋小姑娘也說過白派、陸家和公會之間的矛盾，有三國鼎立的感覺，但我見到的卻是，一個小男生、一個小男生以及一個商機無限的組織。

　　「我們當初並不是競爭的關係，而僅僅是派別不同。張大哥創了公會，希望讓流落異鄉的道士有個落腳的地方，白派求的是一個傳承，而陸家就是那個神經病做代表，我從來沒弄清楚過他在想什麼。我們都希望讓這座島成為人們安居樂業的地方，我想，到現在，這份心意不論是哪一門派，都不曾變過。」

　　但事實上，在理念以外的地方，幾乎都變質了。

　　「他只是一個孩子呀，怎麼一群大人卯起來和他對抗，欺負小男生嘛！」

　　「因為他什麼都『看得到』，他的雙眼不受法則束縛。即使是上界也把陸家當作人世潛在的威脅，他的才能幾乎和我的一樣可怕。」

　　「小七才不可怕，小七兔子最可愛了。」

　　小七瞪了我一眼。什麼嘛，媽媽說的是真心話。

　　「我必須與他抗衡，不然總有一天三界一定會殺了他。」

　　「他總是你好朋友。」小七真是我的好孩子。

　　「鬼才跟他好朋友！」小七激動反駁，有趣極了。「他那個人沒心沒肺，從上輩子就老是耍著我玩，我送他回家他還一直說今夕哥壞話，真是一個大混蛋！大姐，妳不要再跟他往來了，絕對沒好事。」

　　阿夕，你聽聽你弟弟多挺你啊，疼兔子不會虧本的。

　　「他那張嘴很不吉利，但也只有禍事需要預防，他知道的太多、太過現實殘酷，所以常有人覺得他可怕。他那時候就是被追殺才來臺灣，可是看來這輩子他還是沒記取教訓。」

　　「小七，他有幫你算命嗎？」有吧，陸小安就是和我一樣的雞婆。

　　七仙拉住我的衣擺，垂著眼，好一會才出聲。

　　「我直接揍了他一拳，我不敢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