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兒子乖巧地把大兒子扛去房間放好,我也跟過去幫忙,卻被嫌礙手礙腳。


  小七背對著我小心翼翼幫阿夕換上乾淨的衣物,仔仔細細把阿夕用棉被裏好,調整枕頭角度,還把傷心的熊寶貝塞到阿夕懷裡,完全沒打算趁他大哥昏睡在那張帥臉畫個烏龜之類的,真是個好弟弟。


  我閒閒坐在床頭,偶爾逗弄一下小熊,看著大兒子緊皺的眉頭,我牽起他垂在床邊的手,像他小時候那樣從他手心握著,阿夕的神情才多少舒緩一些。


  「大姐。」


  「呀?沒有,我沒有想捏他鼻子!」我舉起雙手,以示人母的清白。


  小七在床尾鄙夷看著媽媽我,怎麼辦?讓小兒子發自內心撲到我懷裡的夢想似乎離我愈來愈遠了。


  「誰問妳這個!我是要說,妳肚子餓不餓?」


  當然很餓,今天光是打噴涕就耗盡我腹肌的力量,但是虎毒尚且不食子,我怎麼忍心吃得下兔肉燉飯?


  「沒有那種東西!」小七嚴厲反駁我腦海中小白兔脫光光待宰的畫面。「妳不嫌棄的話,我會做蛋炒飯,將就一下。」


  哪有將就不將就?只要是我寶貝煮的,什麼都好。不過照常理來說,通常煩惱三餐的人應該是老媽才對,但是我的廚藝嚴格來說只有九分(滿分一千),與其荼毒自家小孩還不如叫外送。


  「小七,去洗澡吧。」老實說,我只是捨不得叫小兒子幹活,雖然他真的很乖。


  「妳不要趁我不注意對大哥做什麼。」小七警告一聲,我的溫情竟然換來絕情的對待,哭哭。


  死小孩在浴室洗香香的時候,我去樓下交易飯盒,回來的時候是兔子替我開的門,小七頂著溼毛巾,一張臭臉。


  「又掉漆啦?」我揉揉那頭白色瀏海,認真說來,比起黑髮,我比較喜歡天然的白兔毛。「叫今夕再幫你染…哎呀?」


  晚餐的時候,小七一直很沉重,他一點也不想造成阿夕額外的負擔,但學校看到他頂著白毛去上學,一定會記他警告,然後蘇老師就得拄著拐杖去幫他求情,真糟糕,又給他最喜歡的蘇老師添麻煩了,可憐的小七悶在被子裡偷偷地哭。


  「我才不會哭,妳不要自己在那邊黑白想黑白講!」小七一邊舀起炒飯一邊瞄向阿夕的房間,看到飯桌少一個人就讓這孩子很不安心。


  可是剛才去探望大兒子,阿夕只是殺氣騰騰丟了一句「不要吵我」就繼續睡覺,比平常嚴重十倍的起床氣,主要是針對他母親。


  「明天我會出門去觀風勢,妳在家裡就別給大哥添麻煩,想要出去散心一定要等我回來才行。」小七像個大人對我慎重交代。


  我絕對會好好照顧阿夕,他是我寶貝兒子嘛,至於會不會添麻煩又是另一回事了。不過,我看著小七的腦袋,這年頭年輕人雖然求變求新,但一頭白髮走在路上總不免引起人家的注意。


  「我會戴帽子出去。」兔子說,實在治標不治本。


  「媽媽帶你去外面染吧,順便和你去吹風。」一舉數得,真不愧是人稱「花瓶智多星」的林之萍大人。


  「雖然他的病症沒人可以插手,妳也只會破壞他的安寧──」小七頓了下。「可是把他一個人丟下來,今夕哥會生氣。」


  我的小寶貝好聰明,馬上就道出計劃中會被阿夕怨恨的盲點。


  我考慮了一整晚,連在睡夢中也摸著小白兔的長耳朵,拼命想該怎麼辦,如果生病的是我,阿夕就能幫小七弄頭髮,要是能把病全移來我身上就好了。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隔天早上,阿夕依然不改勞碌命的本性,拖著病軀幫一家人弄早點,他的臉色雖然沒有更糟但也不見好上一些,戴著口罩,不時咳嗽。


  而當阿夕看到小七那頭白髮,立刻轉向我,掏出公費,叫我帶他弟去理容店。


  「小七,抱歉,現在我沒有辦法幫你弄頭髮,咳咳,對不起。」


  小七微仰起頭,睜大眼看著由衷感到歉意的魔王大哥,然後又低下頭,用只有我們三個人能聽到的音量說「沒關係」。


  於是媽媽我假裝瀟灑地攬著小七的肩膀出門,豪爽地跟阿夕道別,聽他的咳嗽聲愈來愈遠。


  我們往熱鬧的大街走去,一路上小七都在用他的方法觀測氣流。他所謂的氣流似乎和我認知的「風」有些不同,小七說某些東西移動必須藉由氣,氣流停滯在這座城市裡,所以,那東西也還賴在這裡不走。


  而我呢,牽著小兒子的手,努力做著普通人假日該做的事。


  「遛兔子、遛兔子~」都市叢林裡,我與小七乘風散步。


  「閉嘴!」我家的兔子一如往常地容易害羞。


  終於,我們到了林家曾經的御用美髮沙龍。這家店是預約制的,但是我從來沒預約過,憑著店長兼設計師(女)對我的好感度,想剪就剪,隨意插隊。


  也因為店長對我的好感度,阿夕來拜師三年成功出師之後,就再也不准我來這邊串門子了。


  「哎喲,妳這個沒心沒肝的還記得來看我啊?」綽號Sally,也就是店長的年輕女子折起報紙,親自為我們開門。


  「拜託,妳以為我平時都在幹嘛?當然是想妳啦!」這點朋友間的客套話我還是會講一點。


  「哈哈哈!」兩個女人相見大笑。


  「這又是啥?妳另一個小白臉嗎?阿萍,妳對男人的興趣我實在無法苟同。」莎莉彎下腰,那張濃妝的臉近距離對上小七。


  小七有點被嚇到了,下意識往我背後縮了縮。


  「就像妳對女人的興趣我不能理解一樣。」我打完招呼,正式把小兒子推出去見人。「這是阿夕他弟,麻煩妳把他的頭調成一般人的色調。」


  「髮質很好嘛,臉蛋也很可愛,尤其是這雙怯生生的眼睛…左右顏色還不一樣。阿萍,有了小皇帝又來一隻小白兔,妳體內吸引奇珍異獸的磁場至今還是電力全開啊!」


  「是啊,我可是號稱七家灣溪的獵人呢!」


  「大姐,我想回家。」小七似乎不擅長被陌生的姊姊捏著臉玩。


  「她技術很好,你忍耐點。媽媽先去看八卦雜誌了。」


  「大姐-」小七被架上美髮座,莎莉在旁邊調起染劑,櫃台還有一個未成年小妹打著瞌睡,這家店還真沒什麼改變。「妳別在那裡懷古!我還是等今夕哥好起來再來弄…妳幹嘛在我耳邊吹氣,真是什麼人交什麼朋友,一群變態!大姐!」


  「嗯嗯,小七乖,小七好乖。」我忙著研究兩個女星和小開間的愛恨糾葛,照片中遮遮掩掩的男主角就是敝人的前未婚夫,看來他過得不錯。


  莎莉往我這邊看來一眼,露出後悔沒把雜誌燒掉的表情。


  「妳眼光遇到男人就會歪掉,早知道還不如跟我在一起。」


  「我聽到人生至今最有義氣的友情發言了。」我這輩子也就交了這麼一個,樣本數不足,不可以全盤否認林之萍的相人術。


  「小傢伙,你替她抱不平嗎?」莎莉技巧高超地給小七的頭毛上色。「生氣是好事,表示你在意這個人,但千萬不要像某個偏激的養子,千方百計斷絕她的人際關係。」


  「今夕哥是擔心她。」小七就算頭在人家手裡,還是要為阿夕說話。


  「阿萍,我錯了,妳這次撿到的只是個單純的笨蛋!」


  「莎莎,就算他是傻瓜我林之萍依然會含辛茹苦把他白嫰的肉體養大!」


  「我沒妳這個老母。」鏡子反映小七唾棄我的眼神。


  啊啊,這個不孝子。


  「說到妳那個前世欠他錢的養子,他不是讀東區那間大學嗎?昨天有個客人說他們學校出了點事情。」莎莉順口提起了讓我們母子倆豎耳傾聽的八卦。


  賓果!我就知道今天該出門晃晃,林之萍想知道內幕的時候,內幕就會來到我的耳邊。


  「似乎有人向衛生當局告發學校出現列管的傳染病,本來媒體都要報導了,卻被他們學生會長(姓林)整個壓下來。學校裡每個師生都知道這件事,只有校外的人不知道。」


  「店長,要不是妳是店長,我才不告訴妳這件事。」真正的八卦來源──櫃台打工小妹托著頰醒來。「我們會長超威的,要不是我有幸活著上大學,根本無法體認有這麼強權的學生會。那個人感覺像是活了幾千萬年的老妖怪,學校資源都掌握在他手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還會騎車送他弟弟上學耶!」


  聽起來,還真是個好男人!只是我怎麼記得阿夕學校的那個會長就是林今夕本人?難怪既視感這麼嚴重。


  莎莉擺出和老王一樣嫌惡的臉:「哼,暴君和奴僕。」


  打工小妹不理會店長,攬著荷葉邊短裙坐到我旁邊來,繼續炫耀她的學校,等我聽爽以後,突然,她把話鋒一轉。


  「阿姨,林今夕沒事吧?」


  我就像診療完皇帝龍體的御醫,為了不動搖阿夕保持的威信,選擇含糊其詞。


  「啊,那孩子吹到風,有點不舒服。」大兒子就算很痛也只會「嗯」個一聲,我其實也不了解阿夕正在承受什麼樣的痛苦。


  「阿姨,樹大招風,雖然我是會長大人百分百的支持著,但他這種人大概活不了多久。」小妹拍拍我的肩,又踱步回櫃台睡覺。


  「聽到沒?一個洗頭小妹都知道的道理,看妳那個養子怎麼囂張下去!」莎莉說著幸災樂禍的話,身為母親的我聽了可開心不起來。「小兔子,你可要好好保護她遠離魔爪,喲喲!」


  「大姐-」小七兩片臉頰被揉著玩,我叫他等一等,媽媽正在挑戰副刊的拼字遊戲。


  從家庭理容院出來,白兔子變黑兔子,小七虛脫拉著我的手,很明顯地,他真的不擅長應付異性。


  好在有個立誓要追他到天涯海角的紅鞋姑娘以及受到同班同學小糖果小姐的垂青,和阿夕相比,帳面才不至於太難看。


  「哈啾!」又來了,可是這次不像花粉的謝禮。


  小七伸手在我面前揮來揮去,瞪著那團空氣,好一會才鬆下眉頭。


  「怎麼了?」我抽了抽鼻子,感覺正常。


  「我在趕風邪。」小七認真說著,我點點頭。「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生病還是要看醫生。」


  意思就是,剛才有不明生物想攻擊我,小兒子用兔爪逼迫它們退散。


  「小七,謝謝你保護我。」乖小孩就要適時稱讚。


  小七的眉毛又皺起來,拉著我穿過大街小巷,我用剩下的零用錢幫他買了一些點心和繪畫書。


  「大姐,生老病死,人生病一不小心就會死掉。」小七抱著整手禮物,開口打破沉默。


  「媽媽我的免疫系統可是很頹強的。」我自豪拍著胸脯,說完才想起爺爺交代過不可以隨便誇自己健康,不然會引來瘟神的注意…算了,應該沒關係。


  「是哦。」小七不太信任地回應。「我生母身體不太好,可是我從來沒有生過病。」


  「兒子,不可以隨便誇自己健康,不然會引來獵人!」我就是沒辦法把小孩和自己放在同一條標準上,就算是迷信也要嚴格要求。


  小七望著我嘆氣。他小時候一定也對他親生母親趕過「風邪」什麼的,想到他一個小孩子在床邊搧扇子就覺得好可愛。


  「我生母覺得我很可怕,她以為我想害死她。」小七鬆開我的手,下意識抓著他黑亮的髮絲。


  「你媽媽只是生病,不是真心這麼想。」我故作輕鬆拍拍小七的腦袋,發現他把禮物們抱得死緊。「你這傻瓜又在想什麼?媽媽疼你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害怕?」


  「大姐。」小七重新抬起眼,淡淡望著我。


  「嗯?」


  「我們還是快點回去看今夕哥,生病的人需要照顧。」小七拿好他特意留一半的點心袋,回頭走向回家的路。


  我笑了,愉快跟上小七的腳步。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